王爷与众客一闻此言,一齐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可抓住了问罪兴师的真由头。那忠顺王也不是浅薄粗鲁之辈,他便吩咐长史官,明日专唤贾大人。到府议事。
对于一般的《红楼梦》读者来说,如此深入细致地从版本上讨论其文字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未免吃力了一点。我的想法是,当务之急,还是首先要从版本上,把高鹗的四十回续书与大体上是曹雪芹的八十回《红楼梦》切割开来。
第七十九回就结束在这里。第八十回,回目则是“赖尚荣官园重设宴贾雨村王府再求荣”。写贾雨村为了讨好炙手可热的忠顺王及其王子,不惜对给予过他多方帮助的贾府施加压力,助纣为虐:话说那王子,本是忠顺王之幼子,因此宠爱娇纵,是京师闻名的花花公子,声色犬马,无所不为。这日忽一眼瞥见了袭人,便觉自己府里二三百名的丫鬟侍女,一概不中用了。见了母妃,硬逼着叫想法子去把这个袭人讨来……母妃无奈,只得和王爷说了此事……那王爷虽也知此事名声攸关,不敢轻动……正在无聊之际,人报兵部贾雨村大人来拜。王爷心中一动,忙说快请。
于是贾雨村就去荣国府,对贾政晓以利害,逼迫贾府献出袭人,以避“文字狱”,贾政无奈,只好去跟王夫人先说。
冤疾才消祸便随,名园金谷是耶非。
坠楼自是忠贞绝,难保石郎更可悲。
尽管我们现在看到的古本《红楼梦》八十回里,有三至四回不像曹雪芹的原笔,但意思大体上还是对头的,为了说起话来方便,把这大体上是曹雪芹写的八十回文字,统称为“曹雪芹的八十回《红楼梦》”,还是恰宜的。周先生因为不满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他自己另起炉灶,另写了这两回,作为对曹雪芹迷失无稿部分的一种探佚成果的展示。他给第七十九回拟的回目是“清虚观灵玉消冤疾水仙庵双冢报芳情”,安排了贾母责备王夫人撵逐晴雯致死、宝玉往清虚观去为晴雯申冤等情节。还写到赖尚荣家又来请贾府的人到他家赴宴:赖家酒席丰富,戏文新鲜,自不必细表;只说男宾女客,分设外内两处院子,到撤了酒席将次看戏时,方将内眷女客请到戏台前,拦上帏,一处看戏。这男宾中,有荣府交契,也有赖尚荣在官场应酬,结识了忠顺王府的哥儿,这日也来赏光助庆。偏巧戏文中间停锣止乐时,宝玉正在好友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等公子一起讲论戏文的音韵,贾母惦记他要服一丸药了,便令袭人出座找亲随小厮与宝玉送去。这时恰好忠顺王公子起座与随侍人说话,却不防一回头与袭人打个照面。袭人见有生客,即回避回座去。谁知道那王子便问小厮:你们是谁家的,那日内眷来的是何人。用钱赏了小厮,小厮便说了出来——方才那是我们宝二爷的丫鬟,名叫袭人。那王子记在心。
我说“大体上是曹雪芹的八十回”,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我基本上认同周汝昌先生的观点,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古本中的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并非曹雪芹的原笔,以严格的标准来衡量,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曹雪芹的《红楼梦》,只有七十六回;另一层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它们虽然不是曹雪芹的原笔,是由别的人补成的,但那补写的人士,从身份到动机,都跟高鹗有重大的区别。从身份上说,高鹗跟曹雪芹了无关系,两个人不仅不认识、无交往,人生轨迹无交叉,生活阅历也大不相同;但是补上面提到的四回书的人,却应该是很接近曹雪芹的人士,在一定程度上是了解曹雪芹对整部书的基本构想的,其中一位补写者,很可能就是脂砚斋。从动机上说,补写这四回书的人,是努力去接近曹雪芹的原意,而高鹗却是想“匡正”曹雪芹前面所写的“走向”,把他自己那跟曹雪芹不相同,甚至背道而驰的意图,贯穿在了续书之中,还对前八十回进行了相应的篡改。因此,我认为高鹗的四十回续书,不应该再跟曹雪芹的文字合在一起印行,他的续书可以单独出版,谁愿意看,可以拿去看,却不能再让那些文字跟曹雪芹挂钩,所谓“《红楼梦》曹雪芹高鹗著”的印法,必须改变。《红楼梦》出版史上的这场革命,必须进行!
原来,雨村自升了大司马,越发权威日盛,渐次向各王府里走动,心知忠顺府是当朝天潢首贵,可以左右内廷大势,便时常来献勤讨宠。这日又来……入座寒暄后,王爷装作无意闲谈,问道:近日可还常到荣府去?他家那哥儿怎么样了?
周汝昌先生这样写,想来是对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深为不满,估计他对第八十回尤其不满。第八十回以往的通行本都以“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为回目,周汇本坚决不取,估计周先生特别不相信关于王道士的那段情节。确实也是,前面有一位现成的张道士,提供了极其丰富的情节发展的线索,有什么必要再出现这么一个王道士?“妒妇汤”只不过供读者一笑,缺乏曹雪芹文笔一贯的内涵力度。他从第七十八回往下续,那样铺排情节,是因为根据他的理解,贾府的内外危机,应该是一步紧逼一步,前面的伏线,到这两回应该“收线”,有所照应了。
按周汝昌先生的观点,古本《红楼梦》(《石头记》)可信的只有七十六回,第六十四回勉强还接近曹雪芹的原意,如果对它“从宽”,则不可信的是第六十七回、第七十九回、第八十回。周汇本的汇校、精择工作,也就没有涉及到第六十七回、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
话犹未了,只听外面人报:王府长史官来拜。贾政一闻此言,目瞪口呆,连说罢了罢了,长叹一声,慌忙迎接出去。究竟袭人如何离开荣府,辞别宝玉,且看下回。
我个人的看法是,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写迎春误嫁中山狼和薛蟠娶来个河东狮,写夏金桂的家庭背景、性格特点,写因此对香菱命运的影响,应该大体上都还符合曹雪芹的基本构思,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是无妨当做曹雪芹的文字接受下来的。
还待愚者道破,方能醒悟吗?
周汝昌先生对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的改写,可供参考。
雨村尚不明就里,随口答道:学生与那贾宝玉,倒也不时常会的,因他文采过人,诗词作得好,京城里识文赏字之人无不赞羡。近日又作了一首奇诗,题作《词》,正抄来一份在此。……那忠顺王原想借雨村口才,去向贾政说话,讨了丫头,可免动文动事,闹事担名。此时雨村去后,就打开诗从头细读。忽然惊叫道:这是“反诗”!……话说这一清客罕然厉色向众人说道:这诗的要害,并不在那一两句可以为解的诗人讽语,却在这林四娘其人原本就是逆党下流之人,她是山东违抗圣朝的天兵。你看:“明年流寇走山东”,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