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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3 作者:刘心武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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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之柳梦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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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曹雪芹写大观园,最厉害的一笔,我以为是在第六十回,大观园什么模样?“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大观园宜作面面观,在有的人眼里,所看到的景色,竟不过尔尔。

按说,贾府包括大观园既然是女奴们被剥削压迫的空间,那么,具有反抗性的女奴的首要的反抗意识,就应该是想方设法逃离那个空间,其行动,也应该是越早挣脱那牢笼般的空间越好,但是,书里的大量描写,尤其是关于晴雯的大量描写,却表现的是无论如何不愿被撵出去的意识,以及拼命要保住那女奴位置的大小行动。我在前面讲座,对于晴雯的这种思维与行为有比较详尽的分析,特别指出第三十一回里,当她因为性格原因跟宝玉发生冲撞,宝玉气急中说要回王夫人把她打发出去时,她当然还是反抗,但她是怎么反抗的呢?她哭着宣布:“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力增强的速度令全球瞩目。崛起的巨人,这是许多西方评论家包括政坛要人对当下中国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中国的社会生活的进步性变化也表现在更多的方面,希望的曙光确实在闪烁。平心而论,希图移居到外面以改变自己生活质量的中国人,应该是在逐步减少,但仍然存在着数量不小的,热衷于外移的中国普通人,这也是鲜活的事实。我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既然还有很不少的普通中国人在采取转移生存空间的方式,去谋求自己的幸福,那就说明,除了对社会空间的政治性评价以外,一般人更多关注的,却是那空间的另外属性,比如,所能提供给个体生命的自由发展、公平竞争的可能性,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样再来读《红楼梦》,来讨论柳五儿向往进入怡红院,就简便得多了。贾府是一个封建主子剥削压迫奴隶的地方,这个总体性的、本质性的判断,不应推翻,确实如此。但是,贾府这个生活空间里,除了政治性因素外,还有别的许多因素,主奴间除了剥削被剥削的关系外,也还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其他方面的关系。

柳家的女儿柳五儿,正谋求到“好地方”去“成个体统”,此事正进行中,尚未实现,但是,就连看角门的芥豆小厮,也都知悉。柳家的内牵,就是芳官,芳官已经跟宝玉推荐了柳五儿,因为林红玉口角伶俐办事爽快被王熙凤要走,怡红院的丫头编制恰有空缺,柳五儿的补进,正逢机会。本来这事也不复杂,但是,柳五儿自己有个弱症,需调养好才行,而大观园里又正逢“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乱哄哄的情况下,贾宝玉也顾不上点名要人。于是,虽然前景美妙,柳五儿一时却还只能窝在大观园之外,灰色生存。当然,因为她母亲是大观园内厨房的管事,她能够进入角门,在大观园后身作为厨房的那五间大房子内外活动,那也算是大观园的一部分了,再往里,她是不敢随便去的,但又常常忍不住把脚步往里迈,把身子往里移,一颗心怦怦然,想偷窥一下园中美景。但那山子野设计的园林,把主子活动区与厨子杂役类奴才劳作区,分割得非常清晰,用许多的大山石大树木和高墙屋壁,形成一道屏障,将二者互相遮蔽。于是咫尺天涯,人间两域,柳五儿在“不成体统”的时候,是不能越雷池而触戒律的。

贾府里小姐们的头等丫头,身份地位,以及生活享受,相当于副小姐。抄检大观园之后,司棋首罪被撵,周瑞家的押着她出园,正巧遇上宝玉,司棋哭着请求宝玉援助,这时候周瑞家的就发躁向司棋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这话也反证着,在没有被撵逐时,司棋那样的丫头,是连周瑞家的这样的女仆也惹她不起的。像袭人,她的生活状态更难称做女奴,她母亲病危,主子不仅特许她回家探视,王熙凤还特意让平儿找出自己上好的衣服来,让她穿回家去,这当然一方面是用以显示贾府的体面,一方面你也可以认为这是由于袭人以告密方式取得了王夫人信任,王熙凤也意在优待一个“女奴中的叛徒”。但是,我们还可以翻出一大串关于晴雯的情节描写来,晴雯根据那样的解释框架,可是被定性为富有叛逆反抗精神的女奴的,但是,她的衣食住行,何等讲究,又由于她本是贾母看中的丫头,派去服侍宝玉后又深得宝玉宠爱,在抄检大观园之前,任凭她如何娇嗔任性,主子们也没有怎么去责罚她,反倒是她,动不动就对比她身份低的丫头仆妇横眉立眼,动辄以“撵出去”为威胁。

3

而在这篇文章刊发以后,相信也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出现,只是,或许会逐步减少些吧。

当然,书里也写出,柳氏母女和芳官之间,除了利益关系,也还有真情交往的一面。“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及“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两回里,芳官给柳氏母女送玫瑰露,以及柳五儿黄昏冒险进园,花遮柳隐地去以茯苓霜回报芳官,这样的情节,就把人际间的关系写得更立体,把人性也写得更微妙了。书里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柳五儿的冒险行为给她和她母亲带来了几乎灭顶的灾难,多亏最后宝玉出面“顶缸”,平儿推行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的政策,平冤决狱,使柳氏母女化险为夷,躲过一劫。但柳五儿经过一夜的囚禁,身遭摧残心被羞辱,一病不起,而且,即使她健康了,经历了这样的官司,也难再提进怡红院的事情。五月之柳的酣梦,被惊醒,破灭了。

五月之柳梦正酣。水往凹处聚,人往沃土移。柳五儿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入怡红院,去充当一个“成体统”的女奴。

那时期对《红楼梦》的诠释,主导性的观点,先是由“两个小人物”发表出来,后被伟大领袖充分肯定,大体而言,就是这是一部写封建社会里的新兴力量,反抗封建社会主流政治和思想的书,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代表着反封建的新兴社会力量,是一种“新人”,而薛宝钗那样的角色,本质上则是顺应封建甚至捍卫封建的艺术形象。直到如今,我很尊重这样的观点。用这样的观点分析《红楼梦》,确实能够形成一个体系,也能给人一些启发。但那个时期存在的问题是,把这样的观点一肯定,其他的研究角度,其他的观点,就都被批判,被摒除了。应该允许各种不同的研红观点存在。但学术上的包容,实在是一桩很艰难的事情,往往需要时间的耐心培育,才能在一个不断进步的社会里成为风气。

那些离乡背景的中国偷渡客,不管怎么说,是我的同胞!他们违法,他们糊涂,他们冤枉,他们不幸,但是,他们毕竟是想通过转移自己的生存空间,去谋求更幸福的生活啊!

那是谁眼里的大观园?

愿脚下的这片土地,能够终于具有人家那些空间的优点,而减弱所有空间都还难以消除的那些缺点,愿“多佛惨案”那样的事例,终成远去的噩梦。静夜里,因《红楼梦》的柳五儿,竟浮想联翩到这样的程度。感谢曹雪芹,你的文字,启迪、滋润着我的心灵。

“刘姥姥进大观园”,成为了一句流传甚广的民间俗语。已故著名文学理论家,也是红学家的何其芳先生,曾提出过“典型共名说”,认为衡量一个文学形象够不够得上艺术典型,就看这一形象是否被广大读者当成了一种社会五月之柳梦正酣,生命存在的“共名”,比如贾宝玉,人们读过《红楼梦》以后,往往就会把生活中那种自己特别愿意在少女群中玩耍,而少女们也都特别愿意跟他交往,那样的少男,称做“贾宝玉”,因此判定贾宝玉达到了艺术典型的高度;像王熙凤、林黛玉、刘姥姥……都达到了“共名”的效果。“她可真是个凤辣子!”“你真是个林妹妹!”“我可真成刘姥姥进大观园啦!”这类人们在生活里的随口议论,都是这些文学人物因取得“共名”效应而可以判定为艺术典型的例证。但是,几乎没有人会对生活中的某人指认为“真是一个王夫人”,或感叹“哪里跑来个薛姨妈”。王夫人和薛姨妈尽管也是写得颇为生动的文学人物,却还够不上是艺术典型。何其芳先生的立论在当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受到一些人批评,引起不小的争论,有兴趣的人士可以找出当年那些论辩的文章来读,不管读后是否认同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说”,但是对何先生善于独立思考,敢于发表新颖的见解,大概还都是会佩服的。任何学术课题,允许提出新说,容纳“惊世骇俗”的见解,应该是推动学术进步的一个前提,海纳百川,方呈浩瀚。

我也曾一度觉得,柳五儿那样向往去当稳一个女奴,实在是空间认知与抉择上的一个失误。

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表现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书,在具体阐释这一观点时,把书里的丫头们说成女奴,把书里许多情节解释为女奴对奴隶主的抗争,我以为是值得尊重的观点,但是,这不应该是终结性的具有法定裁判性质的观点。如何理解《红楼梦》,是应该允许从多种角度,以多种方法,去加以探讨的一个纯学术问题。正是伟大领袖鲜明地提出,文学艺术,学术问题,要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这是他思想的精华。

刘姥姥不仅是侥幸,简直是幸运,贾母把她带进大观园让她逛了个够,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她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刘姥姥比猪八戒强一些,对大观园这个“人参果”还算有点“比年画还强”的审美感受,但从粗陋空间闯进精致空间,她出恭后一个人迷路绕到了怡红院,虽然对呈现于眼前的各种事物不断吃惊,却全然没有审美愉悦产生,最后竟仰身倒在宝玉卧榻,一顿臭屁,酣然一觉。一个生命的惯常空间,养成了一个生命的惯常思维、惯常情感和惯常的行为方式,那是很难改变的,除非他或她还年轻,对于从现有的粗陋的生存空间挣脱出去,进入一个精致的高层次空间,并且能在其中长久立足,还抱有热切的憧憬与付诸行动的勇气。

法国朋友制止了我,妻子也低声批评我,英国外交官莫名惊诧,但最终还是给了我们签证。我和妻子是在复杂的心情中乘海底隧道火车,从巴黎前往伦敦的。

但是,冷静下来,我就觉得,《红楼梦》里所描绘的生存空间,真实可信,其中每个生命的空间追求与存在状态,都包含着一定的天理。

“进入大观园啊!去到怡红院啊!”柳五儿那样的追求,直到今天,仍是许多普通中国人的人生目标。

可怜的柳五儿,她胆气壮时,也曾试图多往里走走,但所看到的,当芳官问起来时,也只能感叹:“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一个生命,向往着一个自己暂时去不了的空间,这是人世间最常见的心态。

但是,细读《红楼梦》,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贾府的丫头们当做女奴来写的明确意识。在他的笔下,凡成为主子近身丫头的青春女性,她们既然同主子处在一个共同的富贵空间里,她们也就程度不同地享受到了与主子没有太大区别的优越生活。

4

我跟他们,一样的黄皮肤,一样的黑头发,血管里,流淌着同一祖宗传下来的血液。“你们中国人,总想到西方”,尽管那位英国外交官试图把我和我妻子跟我的这些惨死的同胞区别一下,但乍见到我们时,那冰冷的眼光,那板起的面孔,不也分明表达着一种对中国人的“特别谨慎”,实际上也就是一种潜在的歧视吗?

抄检大观园后,一批丫头被撵,芳官也被王夫人亲自训斥发落,王夫人先斥责芳官“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毕竟是芳官,她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也就笑道——那应该是冷酷的狠笑——“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这确实是奴隶主的语言,王夫人这样的经验老到的贵妇,最惧怕的就是奴仆的“连伙聚党”。柳五儿夭折了。这应该是曹雪芹的原笔。高鹗续书时把她起死回生,还设计了宝玉对她“承错爱”的情节,当然他有他的创作自由,但在我读来,总觉得那是画蛇添足。柳五儿怀着热切的梦想,要进入怡红院,但是她的一次“偷渡”失败,令她不仅梦碎,最后还短命夭折。天下所有亟欲进行生存空间的转移,而竟事败梦碎的卑微生命,同来一哭!

谁甘心自己的命运完全被别人支配?总要想方设法谋求一个好的生存空间,来容纳自己的身心。

晴雯珍惜她所置身的空间。书里的绝大多数丫头都舍不得离开那温柔富贵乡的空间。金钏投井,不是因为主子逼迫她在那个空间里生活,而是因为主子认为她不再够格待在那个空间里而被撵了出去,她因为“失乐园”丢脸面而“烈死”。入画、司棋被撵逐时都还苦苦哀求主子能开恩让她们留下。已经进入那种空间的女奴,宁愿“一头碰死”也舍不得离开,而没进入那样空间的少女,却希冀能到那样的空间里去为奴。柳五儿就热切地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能成为怡红院的丫头,从而可以名正言顺地越过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构成的区域屏障,大摇大摆地在大观园的主景区里优游。

原来,就在我们去办签证的前一天,正好发生了一件轰动英国的大事:一批中国偷渡客,藏在集装箱里,从法国渡海到了英国多佛口岸;本来,那集装箱上有个通气口,可是开车的司机怕检查时露馅,渡海时给堵上了;但英国口岸的海关抽查,偏查到那辆车,打开集装箱,挪开货物,立即发现了若干已经窒息毙命的中国偷渡客。英国报纸在报道这件事情时,特别强调,有几个负责检查的海关工作人员,因为突然目睹了扭曲的死尸,不仅生理上立即发生呕吐晕眩等症状,而且也很快派生出心理问题,已经立即有心理医生在对他们进行治疗云云。

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之中。“文革”后期参与甚至主持洪广思的写作,特别是评红文章的写作,对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应视为一桩平常的事。至今对之引以为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觉得自己就成了权威,成了唯一不二的内行,容不下不同的观点,那就不好了。

6

我和妻子去了英国在巴黎办理赴英签证的地方,那里的签证官见我们是中国人,眼光似乎有些异样。他找来一位负责的女士,那女士板着个脸,说我们不应该到她这里来申请签证,我们应该在北京申请。她这话是有道理的,我就跟她解释,已经跟他们英国驻巴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通过电话,参赞说因为邀请我们的机构是英中文化协会,此协会的背景就是英国外交部,所以可以破例。那位女负责人当即与他们的主管部门通了电话,得到证实,于是决定给我们签证。就在这时,她跟陪同我们的法国朋友用法语说了几句话,法国朋友把大意翻译给我听,我一听就急了,就说我不去了,别给我签证了,把我的中国护照还给我!

但是,世界上俗人最多。做着柳五儿般酣梦的,在我们身边很容易找到。俗人圆梦,必用俗招。书里第六十二回有这样的情节:主子们和最成体统的丫头们,聚在红香圃大摆寿筵,芳官毕竟不是头等丫头,竟不得与宴,闷闷地待在怡红院里,好生无聊,饿了,自然向柳嫂子发话。按说那柳嫂子伺候主子们的寿筵正大忙中,哪里还顾得上为没资格与宴的丫头准备精致饭食?但要餐的不是别人,而是与柳五儿进入怡红院至关紧要的内牵芳官,结果怎么样呢?书里就详细描写了柳嫂特为芳官供奉上的一盒套餐: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闭眼想想,是怎样的色、香、味?咽咽唾液,是否觉得食欲陡提?宝玉趁空回到怡红院,正巧赶上这盒套餐摆出,竟然被吸引,忍不住吃了起来。可见柳嫂子为了柳五儿“成体统”,对芳官供奉到了什么地步!

顺着那样的感觉,可以很顺溜地推导出来一串逻辑:柳五儿的正确抉择,应该是去寻觅农民起义的空间,投奔其中,并将自己的生命火焰,在那样的空间里燃放出夺目的光彩。

2

当了丫头,首先,会有月钱;其次,在衣食住行上,都有福利性享受;尤其是进入到了怡红院,那主子贾宝玉是个讲究“世法平等”的人物,不仅极会怜香惜玉,甚至达到能够“情不情”的境界,就是对世上那些无情的事物,他也要付之以一腔真情;更何况,芳官告诉了柳家的和柳五儿,宝玉还放出话来,就是凡他房里的丫头,年龄大了,将来都不让府里的主管部门拿去强行婚配——按府里老规矩,丫头到了婚嫁年龄,是要“拉出去配小子”,以完成为奴隶主孳生新奴隶的生殖任务的——而是一律让她们获得人身解放,出去自主择婿;这就使得宝玉所在那样一个小空间,更成了那个世界里的一个桃源乐土,甚至于到了那里,不过是应个名儿,月钱照拿,活路不做,只等“任届期满”就可“安然回家”。这样的一个空间,难道不应该梦寐以求吗?

我为什么生了大气?原来,那位负责发放签证的女士嘀咕的是:你们中国人,总想到西方……当然,刘先生跟那些多佛的中国人不一样……可是,我们不能不特别谨慎啊!

但是,在同一时间段里,生命和空间的关系,就存在着一个转移的可能性。在改革开放以前,拿北京来说,同在一城,都是少年,“大院里的”和“杂院里的”,两种生活空间,生活状态、心理定势、语言特点、情感表达……就会很不一样。那“机关(或部队)大院”的空间,与“杂院”的空间,可能就在同一条胡同里,甚至相互间只有一墙之隔,但墙两边,两种空间里,人生状态却会有明显的不同。还有一种高级四合院的空间,也就是首长住宅,那个空间里的生活状态,跟“大院”里的又有所不同。在那个历史阶段里,一个“杂院”空间里的少男或少女,就往往会羡慕“大院”空间里的“革干”(或“革军”)子弟,有的就可能会像《红楼梦》里的柳五儿一样,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转移到那样一个比自己所出身的空间更高级的空间里,去品尝人生的更甜蜜的滋味。改革开放以后,生命对空间选择的自由度被空前展拓。农村的剩余劳动力涌进城市,城市的青年人出国留学,近十几年来,更有许多国人涌到世界各地经商,有的人甚至不惜采取非法手段,借高利贷,筹重金交给蛇头,去偷渡到自己心目中的“大观园”,结果酿成悲剧甚至惨剧。

强调《红楼梦》是部主子压迫奴隶的书,可以从计算贾府里死了多少条奴才的命来说明,金钏投井,晴雯夭亡,还有高鹗在续书里写到的鸳鸯之死、司棋之死,当然还可以加上第十三回里交代的瑞珠触柱而亡等等,都是“血淋淋的活例证”。从这种角度来读《红楼梦》,非常值得尊重。

柳五儿是内厨房管事柳嫂子的女儿。

不同的空间,在俗人的眼里,有不同的含权量、含金量、含体统量、含情量、含趣量,以及花尽可能小的付出而获得尽可能大的好处的“应名儿量”。经过综合评估,人们就会做出自我空间抉择,去追求,去落实,去把梦想转换为现实。当然,不俗的人会是另样的人生态度,他们对空间的抉择甚至会与俗人完全逆向,哪里艰苦哪里去,他们怀有的不是梦想而是理想,在理想光辉的照耀下,他们宁愿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去推进世界的进步、人类的昌明。

为什么总有一些中国人,孳孳汲汲地谋求生存空间的大转移?如果所有的这类转移都只是悲剧,那就无法解释其心理依据。我们必须承认另一方面的事实,那就是,有数量很不少的转移者,在那边空间里立了足,融进了那个空间,有了物质和精神上都很不错的生活,请他们的父母去探视、旅游,也偶尔会来探亲访友,令亲人欣慰乃至引为骄傲,被邻里旧识羡慕甚或嫉妒;还有一些转移者,其中不乏开头以非法手段转移,又非法滞留不归,但终究还是从非法转换为合法,又以合法身份发了财,衣锦还乡,光耀乡里,成为来当地投资的“外商”,被当地政府官员高规格接待,那样的更具传奇性、喜剧性的人物存在。

刘姥姥够得上艺术典型,“刘姥姥进大观园”也够得上是典型的人生处境。所谓“刘姥姥进大观园”,就是指一个大老粗,进入了一个他或她本没有机会进入的高档空间,意味着侥幸,也往往表示着“猪八戒吃人参果,那么好的东西却品不出味儿来”的意思。顺带说一下,以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说”来衡量《西游记》里的角色,那么孙悟空、猪八戒、唐僧、白骨精都能成为“共名”因而够得上是艺术典型,沙和尚难以成为“共名”,因而就够不上。

书里交代,柳五儿十六岁了,“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脂砚斋指出,她名柳五儿,除了因为排行第五,还有谐音的含义,“五月之柳,春色可知”。她之所以十六岁了还没有划拨到某房为丫头,是因为素有弱疾,故总处于待分配状态。有弱疾就暂不奴使,并非是主子人道,而是主子的一种卫生保护措施,怕有病会传染给主子,即使没有传染性也怕不健康而降低服务质量。按说十六岁了还可以不被奴役,应该被柳五儿父母和她自己视为幸事,但这状况倒成了他们的心病,他们全家,特别是柳五儿本人,都为此陷于焦虑,都巴望能快些被安排一个“体统”的位置。正巧跟柳家长期交好的芳官分配到了怡红院,又被宝玉宠爱,两个人有说私房话的亲密关系,那么,利用芳官这一“内牵”,向宝玉倾力推荐,而宝玉处因为走了小红正需补员,柳五儿的进入怡红院,真是只差最后一步罢了。

到了“文革”时期,各地方各系统都成立了写作组,除了撰写直接进行革命大批判的文章,也还有专门将领袖关于《水浒》和《红楼梦》的观点加以展开阐述的写作班子。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应该都还记得这些署名:梁效(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联合写作组的笔名),初澜(当时于会咏担任文化部长的文化部写作组的笔名,因是专门阐释原来叫过蓝苹的江青的文艺思想,所以谐“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音),罗思鼎(上海市写作组笔名,那时候“永做革命的螺丝钉”是一句响亮的口号,这个笔名谐音正是“螺丝钉”)……当时北京市写作组被安排在原来的一所古庙弘光寺里,笔名更别致一些,叫做洪广思,既谐了场所空间的名儿,也有弘扬光大领袖思想的含义。由于当时关于评《水浒》的文章被“四人帮”利用,对“宋江投降派”的批判,演变成对周恩来总理的影射攻击,所以“四人帮”倒台之后,那个时间段里评《水浒》的文章就全站不住脚了,有关的笔杆子,后来多数也都很难进入改革开放以后的文化格局中。但是,评《红楼梦》的情况不大一样,“四人帮”没怎么往里头塞进现实“路线斗争”的政治影射,而伟大领袖关于《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教科书的论断,也确实自成一理,特别是他判定第四回,也就是有“护官符”的那一回,才是《红楼梦》总纲的观点,非常新颖,也相当有据,直到今天,也是极需尊重的一种独到的学术见解,而那时比如说洪广思写出的相关阐释文章,先被康生赞许,后来康生拿去给伟大领袖看,领袖也表示赞赏,这样的情况,当时文章的起草者,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激动与荣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文革”结束后,评《水浒》的班子解散了,而北京评《红楼梦》的班子保留了下来,先负责《红楼梦》新普及本的校注工作,后来逐渐演变成专门的研究机构,又产生出相关学会,有了学刊。

把自己的思路理顺以后,我就更能理解,为什么直到今天,中国大陆还有相当一部分普通人,把生活空间的大转移视为能使自己过上好日子的一种契机。自己或者年纪大了,转移不了了,就拼力把孩子转移过去,不能正式移民,就先取得临时居留的签证先过去再说,在那边滞留不归,“黑下来”,再争取某个机会,转为合法居留;实在连临时签证也拿不下来,就不惜东借西凑,交钱给蛇头,冒险进行偷渡。同样是中国地区,香港、澳门、台湾的居民,现在很少有偷渡到外国的案例,一般西方国家,对那些地区的进入者,进海关时放行得就比较痛快,而对持中国大陆护照的一般人士,态度上就严格得多。

但是,归根结底,是要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使人世间的不同空间,逐步地减少贫富差距,提升公平度,增加机遇率,奖励而又抑制强者,善待而又激励弱者,容纳异见,提倡协商,和谐共存,相依相助。

我在伦敦的演讲,没有提到柳五儿,但也就在那期间,我就存下一个念头,探究一番柳五儿的“移民美梦”。

人家那个签证厅,是不许大声喧哗的,可是在那一刹那,百感交集的我,大声嚷了起来:“还我护照!我不去了!”

生命和空间的关系,是一个特别值得探讨的问题。

5

我是一个定居北京的中国人。我热爱自己生活的土地。我没有移居国外的想法。但是我理解我的一些同胞的空间选择。

主子们一项新政的推行,会给下面仆役层里的一部分人带来实际利益。“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从后面的描写里我们看到,实际上被挑为内厨房总管的只是一个女人,就是柳嫂子。

大观园建成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单设厨房,住在园子里的宝玉、李纨和众姐妹们,到吃饭的时候还得走出大观园,到上房,也就是王夫人那里,或者贾母那里去吃饭,这在书里是有描写的。大观园里的丫头们又到哪里吃饭呢?书里没有明确交代,估计更是要走出园子,去跟园子外的那些丫头们一起吃饭。大观园本身不小,出了大观园到王夫人或贾母那边,还要走很多路,到了秋冬和春寒时分,园子里的人吃饭真是很不方便。于是,作为荣国府实际上的总管,王熙凤有一次就提出来,在大观园后身单设一个厨房,也就是区别于府里总厨房的内厨房,专门供应住在园子里的主子和丫头们的饭食。这是在第五十一回末尾交代的。王夫人首先赞同:“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们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王熙凤就更坚定地表态:“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于是拍板定夺,大观园内厨房开张。

当然,生命和时间的关系,也需要探讨,但对于一般的人来说,似乎不那么迫切。“我为什么没生在唐朝而生在了现在?”有这种追问的人实在很少。“我为什么没赶上抗日战争?要那时候出生参加打鬼子的战斗多来劲儿!”这类话语虽然会偶尔听到,但完全用不着认真回应,不过说说而已。绝大多数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出生时间,珍视自己的生日,即使对于所处的时代有诸多不满,但深知自己的生命不可能更易到另外的时段,因此,对于自己生命和时间的关系,也就往往不再去深想细究。

柳五儿作为贾府世仆的女儿,到了能干活的年龄,本该立即被府里的总管部门分派到某主子房中充当丫头,究竟会被分配到何处,自己没有抉择权,命运全凭别人支配。在贾府这个大空间里,各个小空间的区别有时候还是很大的,比如,如果分配到赵姨娘身边当丫头,那就跟分配到林黛玉身边当丫头,在生活质量和生活氛围上会有天壤之别。

那杩子盖发型的小厮,扭着柳嫂子,求她从园子里摘些果子来给他吃,柳嫂子就说他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意思是那小厮的舅母姨娘就是园子里承包管理果树的,不问她们去要,却要到自己跟前来。小厮听了,就反唇相讥,揭出柳家的一桩隐私来,那就是柳家的女儿“有了好地方了”。柳家的不承认,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厮就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改革开放以后,我逐渐学会用一种摒除了简单化倾向的立体思维,来认知世界。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剥削与压迫,西方国家自身有很多问题,不公正的现象就是在我们身边也大量存在着。所有这些与我们理想相悖的客观存在都应该通过不懈的努力,去耐心地加以解决,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人们应该在和平渐进中提升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到现在,六年过去,在报纸上,仍有中国人以偷渡手段前往国外,被查获遣返,或侥幸抵达,而惨遭变相囚禁、剥削虐待的新闻。

在我少年和青年时代,那时侯对我那一代人的教育,就是唯独我们所生活的空间最美好。那以外的地方,开头还有不少好的,后来苏联“变修”,若干本来同属一个阵营的国家也随之成为“小修”,或需要存疑观察(因为他们还跟苏联保持某些合作关系),只有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也就是阿尔巴尼亚,那个空间,还算得是个纯洁健康的空间,除了那样的地方以外,世界上绝大部分空间,生活在那里的人民,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发誓去加以解救。

大观园是怎样的景象?《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对之有细致入微的描写。那些宏大的华丽空间不去说它了,在贾政和一群清客以及贾宝玉初游大观园时,有一笔过场戏性质的描写: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光这些点缀在正景之间的园林小品,就足令人心醉神迷了。

生命都是平等的。寻求幸福是每一个生命的天赋人权。对生存空间的选择,可以用自己觉得是正确的理念加以引导,却不可轻易对他人进行谴责,进行粗暴的禁制。现在世界各个不同空间之间的生命流动,包括我们中国国内不同空间,对进入也都是有游戏规则的,不应该违规。

2000年春天,我和妻子吕晓歌应法国方面邀请,在巴黎访问。英国的英中文化协会和伦敦大学,顺便发出邀请,请我携夫人往伦敦讲两场《红楼梦》,一场在伦敦大学给东亚系汉学专业的研究生讲,一场则面向普通伦敦市民。我接受了邀请,但是,英国没有加入欧盟的申根协议,我和妻子虽然有法国给的签证,持那签证可以免签前往意大利、德国、荷兰、比利时等许多参加了申根协议的国家,却不能前往英国,去英国还需到英国驻巴黎大使馆的领事处再办签证。

把目光投向现实,似乎就应该谴责那些力图将生存空间移往境外,或在国内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同胞。

柳嫂子原来在梨香院里管点事,可能就是那里的厨子。梨香院原是荣国公用来打坐静养的一个空间,一度闲置,薛姨妈一家从南方进京投奔荣国府后,在里面住过,后来又从那里搬到另一处院落。为筹备元妃省亲,贾府派贾蔷从南方买来十二个女孩子,训练他们唱戏,每个女孩都认一个妇人为干妈,十二个女孩也就是“红楼十二官”,在梨香院集中居住排练时,女孩们和那里的妇人们关系就很复杂,有处得好的,有处得不好的,而其中唱小旦的芳官,和柳嫂子关系非常之好。再后来,由于朝廷里薨了老太妃,元妃不再省亲,贵族家庭不许演戏,贾府就解散了梨香院的戏班子,十二官里死掉了一个,有三个不愿意留在贾府另谋生路去了,还有八个则被分配给贾府的主子当丫头,芳官很幸运地被分配到了怡红院,并且很快得到宝玉宠爱;八个留下的唱戏姑娘的干妈,随干女儿到各房中为仆,而芳官的干妈的亲女儿春燕和小鸠儿,也正是怡红院的丫头,人际关系,交错纠结,写得很有意思。芳官的干妈何婆,开始对芳官很不好,掌握着芳官的那份月钱,却不往芳官身上使,芳官洗头都洗不痛快,于是爆发了怡红院里有名的“洗头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芳官的干妈对芳官很苛啬,但是,柳嫂却对芳官非常好,投桃报李,芳官因此也对柳嫂格外关照。

曹雪芹有意不在前面把大观园的景物写尽,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一把子四根水葱”的美人儿来荣府客居,寿怡红摆寿筵,以及第七十六回中秋品笛、黛湘联诗等后面的情节里,他很自然地补充描写了大观园里的许多景物,如秋爽斋、红香圃、芦雪广、凸碧堂、凹晶馆、翠樾埭……

曹雪芹写大观园,写大观园里的生命,是立体的写法,他不仅写主子,写丫头,也写相对底层的仆役小厮,写他们不同的生存状态和生命诉求。第六十一回开头,他特意写了一段剃杩子盖头——杩子就是马桶——的小厮,跟柳嫂子在后角门发生口角的情节,这些“过场戏”绝非可有可无的文字,而是使《红楼梦》的文本更丰满更精致,更能揭示世道人心的精彩笔触,建议大家读时不要草草掠过。

那样形容大观园的,是柳五儿。

对世界空间的这种主观狭隘的理解,也同样表现在那前后的历史阶段里,对文艺作品的欣赏理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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