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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3 作者:刘心武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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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小觑尤氏·李纨也有尖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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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写到李纨性格的另一面,值得注意。当凤姐伤害到她的自尊心时,一贯“如槁木死灰一般”的她,竟怒火燃烧般说出了一大篇话,词锋犀利,直刺要害。凤姐是个聪明人,懂得“死木”一旦燃烧,那就比爆炭更不好惹,立刻缴械投降,谋求和解。曹雪芹把人性真是写透了。我从这一段情节出发,考证出李纨的原型是曹的遗孀马氏,而贾兰的原型则很可能是马氏的过继来的儿子,不过在《红楼梦》小说里,曹雪芹把他们母子二人降了一辈来写。有人说我的原型研究是把书里的角色和生活里的人物划等号,我何尝划了等号?我自己也写小说,我连把生活中的人物演化为艺术形象有多种变通方式这一点都不懂得吗?曹雪芹笔下的这些艺术形象,大多有原型,但也大多是使用了各类的变通技巧。比如我就指出,北静王这个角色,就有两个生活原型,一个是康熙的第二十一阿哥允禧,一个是乾隆的第六阿哥永(他后来过继给允禧为孙),这是划等号吗?这当然不是划等号。对李纨母子原型的研究更不是划等号,生活中和小说里,辈分都不一样了,怎么个等法?我的这些研究,只是为了揭示从生活真实到艺术形象之间的创作秘密,我认为这样无论是对读通《红楼梦》,还是了解写实流派的小说写作技巧,都是有好处的。宝玉祭奠金钏一段情节,实不可少。金钏之死,毕竟与他一时的调笑有关。人活着就不可能不犯错误,错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错了以后不反思,不找补。宝玉的这个行动,体现出他具有忏悔意识和自我救赎的精神,这不仅在那个时代难能可贵,搁到今天,也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他回来参与凤姐寿宴看戏,演到《荆钗记》中《男祭》一折,黛玉说了几句话,显示出又唯独是她,猜中了宝玉究竟去做了什么事。这类玲珑剔透的笔触,曹雪芹最为擅长。

第四十四回写“喜出望外平儿理”,我在前面论及贾宝玉的人格特征时,有详尽的分析。我在这里还要呼吁:请正确理解和使用曹雪芹创造的“意淫”一词。什么是“意淫”?这一回所写的宝玉体贴平儿,帮她理,特别是后来一个人歪在床上的一系列心理活动,乃至“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就是对“意淫”的最准确最充分的艺术诠释。“意淫”在曹雪芹笔下是个正面词汇,是与贾琏那种“皮肤滥淫”的负面心理与行为相对应的,我们绝对不应该误解乱用。现在常有人把“意淫”当作贬义词用,如说某某人“意淫”某女性,意思是其心术不正,属于“心理上的强奸”,这就完全冤枉了曹雪芹创造这个概念的苦心。当然,这个语汇十分特别,属于《红楼梦》中的专用语,不宜推广到我们的日常生活里。

但是,还应该注意到,第四十三回,其实是一篇“尤氏正传”。尤氏的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她是贾珍的续弦,贾蓉非她亲生,娘家的情况又每况愈下,父亲丧偶,续娶的妻子带来两个“拖油瓶”——尤二姐和尤三姐。她不但要操持宁府的家务,还经常被贾母叫过去办理一些事情,她要应付方方面面,其中棘手处不少。在曹雪芹笔下,尤氏是深明大义的人(这里说她深明大义,是以书中荣、宁两府的总体利益为坐标的),在关于秦可卿的那些情节里,这一点写得比较含蓄,但是依然可以让读者感觉到,她是把家族的总体利益,置于个人荣辱之上的。当家族把秦可卿作为隐性的政治资本储蓄起来,以求高利息的政治回报时,即使听到焦大那样的醉骂,她也能隐忍,直到这笔储蓄完全落空,而且秦可卿临自尽时“淫上天香楼”,她才以“胃痛旧疾”复发为借口,暂撂了一阵挑子,不去参与丧事的操办。事过境迁,她又恢复常态,理家办事。这一回写她接办贾母交代的凤姐生日喜庆,因为是采取了凑“分资”的形式,牵扯到府里上、中、下众多人的经济利益,有心里愿意出资的,有勉强出资的,更有心里抵触的,实际操办起来非常棘手,但尤氏精明处不让凤姐,宽厚之德却是凤姐望尘莫及的(第七十五回脂砚斋在一条批语中赞她“其心术慈厚宽顺”)。她办起事来绝不贪渎,最后把所有的集资全部投入使用,“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因而都打点取乐玩耍”。

另外,似乎在无意随手间,这一回又写到王夫人陪房周瑞有个儿子,在凤姐生日那天玩忽职守,凤姐要撵他出府,经赖嬷嬷说情,才改为打四十棍留下。周瑞本人出场很少,但周瑞家的在前八十回里戏份不少,大家一定记得她送宫花的情节,在那个情节里还提到冷子兴是她的女婿。那么,第四十五回里的这一笔,也绝非闲笔,也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周瑞的儿子、女儿、女婿,在八十回后都会再出现。“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曹雪芹会写到他们根据自我的恩怨情仇,在贾府败落的过程里有相应的表现。第四十五回后半回,宝、黛、钗的三角关系呈现出最为和谐的局面。但不管他们各自对社会现实采取了顺应还是叛逆的态度,到头来他们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都是悲剧性人物。这半回文字里,把大观园夜幕中人物提灯游动的景象描摹得十分精细、动人,又以黛玉的一首《秋窗风雨夕》,把凄美的意境营造得淋漓尽致。懂得欣赏凄美,也是读者应有的一种审美能力。

第四十五回,有两个地方值得读者特别注意。一是写到赖大家的情况。贾府的头等管家仆人,书里写到两对,一对是林之孝夫妇,前面讲了,他们很低调;再一对就是赖大夫妇。这赖大家不得了,赖大母亲赖嬷嬷是荣府老仆,可能伺候过贾母婆婆,脸面极大,到赖大这一代,他们家不但自立门户,而且也过起了大宅院里的豪华生活。赖大的儿子赖尚荣,按老规矩是应该也到荣国府来当差的,却从小就被赦免,捧凤凰般地养大,到故事发展到这一阶段,不仅捐了官,还选上了知县,要上任去了。赖大家因此连摆几天的宴席,赖嬷嬷就是来请贾母等去赏脸的。这既是为第四十七、四十八回的故事作铺垫,也埋伏下八十回后的伏笔——赖尚荣将在贾府败落的过程中扮演一个特殊的角色。这一段情节里,赖嬷嬷说了很多话,其中最沉痛的一句是:“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赖大家经济上虽然已经强大,甚至在政治舞台上也开始小试身手,但到头来他们家的身份还是一窝子奴才!这实际上也是曹雪芹在为自己家族发出喟叹。有的年轻读者很难懂得曹雪芹祖辈、父辈的那种特殊的身世地位与生存状态。比如我分析出秦可卿原型的真实出身,有年轻的“红迷”朋友就来跟我讨论,说曹雪芹上几辈不过是当了个管理供应纺织品的官员,那地位能高到哪里去?他们能够得着皇帝和太子吗?但是,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到了南京却四次都住到曹雪芹祖父曹寅的织造府里,不是他们去够皇帝,倒是皇帝去够他们,难道不值得深思吗?我在这本书一开始的时候,引用了雍正在曹请安折上的很长很怪的朱批,你想想,曹那样一个小官,雍正为什么要把他交给新封爵的怡亲王看管?雍正的意思是让曹闭嘴,曹怎么会知道皇家的秘密,令雍正那么警惕?我们应该懂得,这就是皇家和世代包衣之间的微妙关系。曹雪芹祖上在关外被清军俘虏,很早就成为了清政权的高级包衣。包衣是满文“奴才”的译音,这种包衣跟着清军进发,最后入关,成为清政权最贴近的老奴才,一般都安排在内务府里,一窝一窝地往下传。因为有过早期共同战斗、同生共死的深厚情谊,所以皇家会给他们经济上政治上一定的发展空间。小说里赖大家的情况,正是现实生活里皇家善待曹家的一个缩影。但奴才终究是奴才,再往上不细说,曹寅、曹玺、曹頫虽然当了织造,可以富贵,可以炙手可热一时,却又永远不可能获得非奴才那样的官职和名分。皇家对他们,即使在善待中,也必定会时时使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奴才秧子”。这心灵阴影在被善待时已经消不掉,那么,在皇帝像捻死蚂蚁一样毁灭他们家族的时候,侥幸活下来的遗族,心中又该有怎样的感慨呢?曹雪芹作为这样的包衣世家的孑遗,用力写下赖嬷嬷的这句话,我们应该理解他落笔时的悲怆心情。

这三回书进入了一个新的情节链。贯穿性的事件是凤姐的生日风波。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平儿之屈,宝玉之慰,贾母之高论,读者们都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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