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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的诱惑 作者:山本文绪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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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端着茶壶和盛着炸鸡的纸盒回到客厅,坐在真弓对面,给她倒了一杯粗茶。一看到炸鸡盒子,丽奈便“啊——”地喊了起来。

“她晚饭吃了什么?”

她已经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无论是招聘广告,还是专门面向女性的就业杂志,都登满了五花八门的招聘信息,光看就很累人。可即便这样,能满足真弓要求的工作还是少得可怜。

“不客气。”

“不是吧,家里什么都没有。你干吗不在外面吃完再过来。”

“丽奈是不是困啦?这才八点。”

真弓撂下嘟囔个不停的母亲,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无比熟悉的沙发上。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妻子握成拳头的手按在桌上。秀明打量了她一会儿,问道:

然而,真弓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实在少得可怜。秀明也抗议过。他的确不会喝酒,也没有赌博的爱好,零花钱就是用来买饮料和杂志的,可真弓给的钱都不够他吃顿像样的午饭。见秀明有意见,真弓便提出每天给他做便当带去公司。秀明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觉得真弓肯定坚持不了太久。真需要用钱的时候,就直接把钱取出来,不用跟她打招呼,反正打到他账户里的钱本来就是他的。

孩子的母亲微笑着问道。秀明望着她的脸出了神,心想,这位太太的表情好温柔啊。

“我今天就没跟别人说过话。”

但他在三十分钟前就把好话说尽了。无论怎么劝,祐子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她反反复复地说,“我干不了销售呀。”

“没事儿,不这么打,他就不会回电话。”

“啊,对了,要是真被录取了,我能不能不给你做便当?”

“是‘已经八点了’好不好!你平时都是几点哄她睡觉的?不能让她养成晚睡的坏习惯。”

秀明呆呆地想,光是有怨气,怕是离不了婚。孩子需要母亲。再说,要是他提分手……后果可想而知。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厌烦至极。

真弓包里总是装着糖果和巧克力之类的玩意儿。秀明还一度觉得这种习惯很可爱呢。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真弓鼓起腮帮子,“我也觉得她们看上去聊得很开心,就去试了一下。可公园那群人是三句话不离孩子。只要不下雨,她们就聚在公园里聊孩子。除了孩子,就是老公的坏话,还有超市的打折信息。”

你的待遇跟工读生差不多,又拿不到奖金,孩子就快出世了,你以后要怎么养家糊口呢?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份工作。岳父的用词很谨慎,但言外之意就是,“我求你了,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吧”。

无奈之下,她只能从壁橱深处翻出找工作那会儿穿的深蓝色西装。她记得那条裙子的两侧用的是松紧带。

真弓打开门,走进玄关。一开灯,她就看到了贴在墙上的便笺。

“再帮我抱一会儿呗——”

无论是秀明还是父母,身边的人都认定真弓是个不成熟的半吊子。但真弓有大学文凭,在商社干了四年多,现在都结婚生子了。为什么大家还是这么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这样的,我老婆开始做兼职了……”

“快请进吧。”

这个念头在秀明的脑海中闪过。

真弓本来就不是一个对吃很上心的人。她成长在一个双职工家庭,母亲总是给她吃店里买来的熟食和各类快餐。当然,这并不代表母亲不爱她。

我没有选错人。一想到这儿,真弓就备感骄傲。

“那有什么不好的?”

秀明比真弓小两岁。真弓倒是不抵触丈夫比自己小。她总觉得,要是嫁了比自己大的,那就得唯老公马首是瞻了。与其被丈夫瞧不起,她宁可找一个能平起平坐的人。

虽说同样忙忙碌碌,与社会脱节的不安却在真弓心中播下了焦虑与孤独的种子。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她会看看电视,找同样有孩子的邻家主妇聊聊天。可越是这样,她就越焦躁。

“街坊邻居啊,朋友啊……公园里不是总有带着孩子的妈妈聚在一起聊天?她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

“呃……没怎么……”

她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向卧室。女儿正躺在双人床的正中央,睁大眼睛看着母亲。

“啊?”

“在你找到托儿所之前,丽奈就给我带吧。”

“哦,谢啦。”

“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你当初干吗要辞职?你要是真有心工作,留在那家公司不就好了?那边还有产假。”

秀明也很清楚,虽然真弓每次约会都是穿着套装现身,动不动就把自己当小朋友看,可她其实也有软弱的一面。他早就料到真弓会哭,可他万万没想到,真弓会不顾他人的眼光,哭喊“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秀明顿时慌了,然而真弓那天的状态不允许他们继续沟通。他只能跟真弓约好下周再见,将她送上出租车。

“您的姓氏很少见呢。”

那是孩子挡了他的道吗?不,自己的亲骨肉比秀明想象的可爱多了。每每路过玩具店和童装店,他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想,要是买个礼物给女儿,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她好久没穿过四厘米的高跟鞋和紧身裙了。她迈开步子,故意飞快地走过这条樱花林荫道。“一个人走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让她打心底里高兴。没有孩子的人肯定不会懂,用自己的速度,用“大人”的速度走路,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

“她以前不会这么喊我。怎么说呢,我总觉得‘秃子’这两个字带着恨意……”

“啊……没事没事。你好点没有?”

孩子睡着前,母亲还是笑嘻嘻的。可孩子一睡着,她便立刻绷起了脸。

秀明吃着猪排饭,随声附和:“能赚八万也挺厉害了呀。”

“你让我找谁去!”

“唉……好饿啊。”

“你当年不也是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的吗?你总不在家,我有时候也觉得冷清,但你看上去比人家的妈妈更有活力,我可为你自豪了,也想做你那样的妈妈。”

“又不能开着这种车去兜风……”

看完电影后,她们俩来到大堂找秀明。秀明正在收拾会场。可他抬头看了一眼真弓,顿时目瞪口呆——她竟然两眼通红,还不住地吸鼻涕。那天放的是美国怀旧片,并不是那种催人泪下的片子。秀明很喜欢这部剧情四平八稳的电影。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样的电影无聊,但他其实也在昏暗的放映室里偷偷抹眼泪。

“敝姓佐藤。”

婚后,真弓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差,不擅长和人争吵的秀明总觉得待在家里浑身不舒服。他对妻子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她当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就行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开开心心的呢?

母亲看着真弓一脸不快地和丈夫说话。刚结婚的时候,小夫妻俩如胶似漆,她这个丈母娘在一旁看着都脸红。这才一年多,女儿居然就成了这副口气。母亲无言以对,心想,亏秀明能沉得住气。

“怎么穿这么土啊,不是要穿你最喜欢的那套普拉达吗?”

“反正你觉得我干不了,是吧。”

秀明正想着这些,一个女人在他旁边掉起了眼泪。

“你也不用那么吃惊吧……”

“还天助我也……”

真弓无法反驳,只能选择沉默。

“这么有把握?”

佐藤秀明抬头望向样板房墙上的时钟。他今天本想早点回家,不料一拖就拖到了九点多。

真弓陪女儿玩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翻阅夹在报纸里的招聘广告。

他边说边摊开手边的报纸。

“算了……”

一听到这句话,秀明便想:销售?她怎么可能干得了?要不了半年,她就会叫苦。他甚至有点想笑。

“呃……因为我最近只见过你穿睡衣的样子。”

年纪摆在那里,秀明有时难免有些靠不住,做起事来也有些优柔寡断。但真弓觉得他这个人很善良。他从来不会大声吼她,她说话的时候也会好好听。当然,真弓也希望他平时能早点回家,多帮她带带孩子,但这也许是一种奢望。

就在这时,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过神来一看,信号灯已经绿了。他连忙踩下油门。

烦躁的神情总算从母亲脸上消失了。真弓松了口气。

“我刚才不是道过歉了吗……”

费时费力做的菜,丈夫不光不夸,有时连碰都不碰。久而久之,真弓失去了对烹饪的热情。

对方要不是客户,秀明真不想和他说话。然而,愿意填写问卷的客人是比较“有戏”的。如果完全没有买房的打算,销售员再劝,对方也不会填写姓名和地址。

“差不多吧。”

即便如此,在女儿出生前,真弓还是能忍受这种状况的。可是有了孩子之后,做饭成了她最不乐意的一件事。最近女儿已经开始吃和成年人一样的东西了。她也想保证女儿的营养,但还是觉得构思菜谱十分麻烦。

她在两年前的秋天与秀明结为夫妇。两个人只交往了一年,她就怀孕了。

“哦,写个大概就行了。”

“梅子糖吧。”

说完,真弓望向丈夫。他面朝前方,跟着音响哼着歌。

而那时的真弓就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一身套装,脚蹬高跟鞋,耳朵上戴着金耳环,系着丝巾。秀明觉得她很漂亮,可一想到人家比自己年长,就不太敢出手。对方是在丸之内的商社工作的白领丽人,自己却是电影发行公司的临时工。我们的世界相差太远了——这是秀明对真弓的第一印象。

真弓无言以对。每次都是这样,拌嘴的时候从来没有赢过母亲。小时候,她还能打出最后的王牌“大哭大闹”。可现在她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再用老办法。

“要给孩子洗澡”是他逃避聚餐的借口。其实妻子每天傍晚会把女儿洗得干干净净。这个借口不容易得罪人,着实方便。

“阿咲啦,小纪啦……总之现在大家都是这么办。”

新人难免要犯错误。这不,今天她就被客户和科长骂了一顿。科长把她骂哭后就逃回了办事处。样板房里只剩下秀明和祐子,他只能硬着头皮安慰人家。

“哦……”

她立刻穿上刚脱下的鞋子,准备赶去娘家,但刚打开家门就站住了。既然孩子在外婆那儿,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还不如在家慢悠悠泡个澡再去。于是她脱下鞋,走进了房间。

秀明呆呆地望着突然变得温和的茄子田,连忙低下头说道:

能立刻接收孩子的只有私立托儿所。那种托儿所都是按小时收费,所以真弓一定要找到时薪高于托儿所费用的工作。

一家人走了进来。“欢迎光临。”秀明低下头说道。带头的微胖男子稍稍收了收下巴,算是点头了。

“要不我们买辆车吧?二手的也成。”

这时,秀明听见了笑声。他抬头一看,只见母亲和孩子们在开放式厨房有说有笑。秀明又想,这位太太真是性格开朗,人也漂亮。为什么这样好的人会嫁给这么一个男人?

“阿秀,吃糖吗?”这时,副驾驶席上的真弓问道。

“有东西吃吗?”

真弓看着母亲,顿时笑逐颜开。母亲真不想承认,但这张脸可爱得让她涌起了抱住女儿的冲动。她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眉间。唉,又由着这孩子胡闹了。她顿时陷入了自我厌恶。

秀明轻轻点点头,走进客厅。真弓跟在丈夫身后,希望他能说一句“你去睡吧”,却没能如愿。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秀明很是感慨地点了点头,喝了口饭后的热茶。

问题是真弓花一下午烹制的晚餐,丈夫佐藤秀明短短十分钟就吃完了。他酒量不好,没有边喝酒边吃饭的习惯,所以吃晚饭就像在咖啡厅里吃午餐一样,一言不发,一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

“别盯着我看行不行,真没礼貌。”

“不用啦,我还要回家给孩子洗澡,不好意思。”

真弓鼓起腮帮子。无论她说什么,秀明都不会认真听。

“一点米饭,还有半盒冷冻的奶汁焗菜。”

秀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递了过去。茄子田接过名片,翻来覆去打量了半天。

祐子虽然不是什么大美女,但穿上套装后还挺像模像样的,放在人堆里也十分出挑。秀明不喜欢她那样的短发,但她松鼠一般的小脸蛋还挺可爱。如果他不是今天这种处境,也许会想方设法安慰人家,乘虚而入。

决定要跟真弓结婚后,要不要换工作就成了秀明的头号烦恼。他从小喜欢看电影,但没有把这份激情转移到电影的幕后工作上,也没有对电影评头论足的犀利观点,但还是想,一样要工作,那最好找一份和电影有关的工作。从二流私立大学的经济学院毕业后,他就成了一家电影发行公司的临时工。他没有后台,也没有够格的文凭,当不了正式职员。

真弓有了心心念念的家庭和孩子,也买下了便利舒适的公寓,还有了一个每月都会自动进账的钱包。她现在怎么突然想出去工作了呢?秀明觉得莫名其妙。

“啊?你也会哭吗?”

“那么高调的衣服怎么能穿去面试。”

“一千日元就行。”

母亲抱着外孙女站在玄关,狠狠瞪着自己的女儿说道。

秀明也不是全无抵触。虽说他现在不是正式员工,但这份工作是他自己选的,也很喜欢,哪能说换就换。但岳父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在理。无论如何,靠他现在的工资肯定是养不活一家人的。继续留在现在的公司也不一定能转正。就算他拒绝了岳父的提议,几年后也得跳槽。

“我想新建一栋二世代住宅,正在参观各家的样板房呢。我毕竟是外行,什么都不懂,你给我介绍介绍吧。”

真弓对沉默不语的母亲说道。其实她也在后悔,觉得自己当初不应该辞职。但事已至此,多说又有何用。

“啊?啊,您有什么问题吗?”

“啊?”

“你妈不肯帮忙带吗?”

“你没吃晚饭啊?”

坐公交车来到电车站,真弓突然紧张起来。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因为兼职的面试紧张,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心跳加速。她深吸一口气,走向检票口。

妻子扬起眉毛,仿佛在说:“你倒是说说看啊!”秀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妻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这辈子只能围着一日三餐转了吧。一想到这儿,真弓简直要当场昏厥过去。

“有秀明拿来的肯德基。”

支部长身材微胖,但着实给真弓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说自己也是个妈妈,却一点都没有中年大妈的感觉,说起话来很稳重。面试时,一个总部的男员工碰巧过来办事。他当着真弓的面夸了支部长:“别看她这副样子,她可是片区的销售冠军。”真弓大吃一惊。她实在没想到温柔的支部长有那么强的工作能力。在她的印象中,“能干的中年女人”都是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而支部长颠覆了她的认识。

“你偶尔也早点回来,给丽奈洗个澡不行吗?把孩子的事情都推给我也太过分了吧。丽奈也是你的女儿啊!”

“我最近老想着分工。你泡茶,我洗杯子。”

秀明今年二十六岁,跟祐子算得上同龄人。然而在秀明眼中,祐子仿佛比他小了十来岁。

母亲没有再看垂头丧气的女儿。理智告诉她“不行”,但她的嘴巴似乎不受控制:

几天后,真弓告诉秀明,“我把这事跟我爸说了。”秀明吓得脸色铁青。他是喜欢真弓的,否则就不会跟她在一起,但总觉得“结婚”是一件遥远的事。

“你要去哪儿啊?”

然而,一见到真弓憔悴的模样,秀明心软了。把孩子打掉说起来简单,但他知道这么做会给女方的身体造成多大的负担。比起大声哭喊,坐在面前噙着泪水的她更让人心疼。

秀明不禁望向竹田科长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头顶的光溜溜的斜坡。

秀明把所有工资都上交了。他觉得,既然真弓当家庭主妇,那就让她管账好了。

真弓坐在秀明对面的椅子上。

“唔……我可以问问。”

“你就不能回忆回忆自己上班那会儿是怎么过的?五百块的确能搞定一顿午饭,但有时候也要跟同事一起喝个咖啡吧?偶尔也要请新人吃个饭吧?你干吗那么抠!”

“我刚才在跟客户谈事情!”

这时,茄子田再次抬起头说道:“喂。”

“你早就嫌麻烦了,不是吗?不做便当没问题,多给我点钱吃午饭就行。”

“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吗……爸爸呢?”

就在秀明用茶壶泡茶的时候,身后的科长幽幽地说道:“这就是个分工的问题……”

这时,她想起了今天面试自己的支部长。

秀明苦笑着站起身,套上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到了十点多,秀明终于现身。他开着公司的车出现在真弓的娘家门口。他平时也开这辆小排量汽车上班。

秀明一边掰开一次性筷子,一边有气无力地说。

“我要去面试。”

见秀明终于点头,真弓像是被无罪释放的被告一样喜极而泣。秀明提议,既然孩子再过几个月就出世了,干脆等生活稳定下来再办婚礼。但真弓摇着头说,婚礼的事我来准备,一定要在孩子出生前把婚礼办了。

信号灯正好变红了。秀明踩下刹车,转向真弓说道:

小儿子一看就是不太听管教的淘气鬼,但母亲的口气还是很温柔。一行人慢慢走向客厅。

做女人可真好……秀明边想边扭脖子,发出“嘎啦”一声。只要掉两滴眼泪,就会有人来安慰,还能让惹哭你的人内疚。

“嗯,再哭也没用……”

“托儿所。”

面试当天早上,真弓傻了眼。她发现自己套不上原本想穿的西装短裙。

“啊,爸,我来填吧。”

“阿秀人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秀明心想,我的工资养得活三个人吗?就算能勉强生活,那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要是回群马的老家,就能把房租省出来,可真弓从小生活在城市,又是家中的独生女,肯定不会同意。莫非要跟真弓的父母一起住不成?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第一次上门拜见岳父岳母。

祐子没好气地答应着,走出了用作办公室的房间。这里是公司的样板房。祐子的背影一消失,科长就盯着秀明的脸,问道:

“喂。”

“我说你啊……”

真弓没有回答。

真弓的母亲当了很多年护士,上年纪之后也要跟年轻护士一样倒班。三年多前,她因为健康问题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好在最近身体好多了,正打算找家私人诊所上白班。

“唉……饿死了。”

秀明的前女友几乎还是高中时的样子,素面朝天,颇有些假小子的意思。她的容貌看上去挺成熟,性格却有点像男生,所以秀明和她的交往算不上特别深入,最后无疾而终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老古板。”母亲“哼”了一声。

他原本在电影发行公司当临时工,结婚时才跳槽到这家中等规模的住宅建筑公司当销售员。

“卖房子的确不容易,但自己卖出去的东西能存在好几十年,多有成就感啊。”

“她们就是这样慢慢变老的。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对社会上的事失去兴趣,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是我,你觉得加入这种小团体开心吗?”

“你不是帮我做了吗?”

“麻烦你啦。”

“没有啊,一直在忙。”

“这周三你能休息吗?”

“‘我再也不想工作了,我要嫁给秀明,跟他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当初哭着跟我们说这话的是谁啊?”

“喏,自己的孩子自己抱。”

真弓喃喃着打开从超市买来的醋拌凉菜。她将凉菜盛到小碟子里,正要把碟子放进冰箱,女儿丽奈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他要到了真弓的电话号码,疯狂地约她。他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地追求过一个女人。真弓起初有些犹豫,但几次约会后,他们越来越有恋人的样子了。

“非得告诉你不可吗?”

“我就不适合做这些……”

每次见面,秀明都觉得真弓在逐渐偏离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他意识到,真弓只是外表显得成熟,其实内心还十分孩子气,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初衷。那时他觉得外表与内心不同,反而让真弓显得更动人了。

祐子进公司快一年了,被分配到这座展示中心也有八个月。她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入错了行。

秀明对怀中的女儿说道。真弓本想反驳,但丈夫难得心甘情愿地带孩子,她只能忍了。

这份工作的待遇和普通的工读生差不多,工作强度却和正式员工一样大。秀明的月薪足够他一个人过活。

“这还不是因为你回来得太晚吗?”真弓十分不快地回答,将装着米饭的碗递了过去,“为什么每天都要弄到这么晚?”

和真弓谈恋爱的过程中,秀明只学会了一种让她停止哭泣的方法——和她上床。那晚真弓告诉他,她在安全期,没关系。秀明酒量不好,却在吃饭的时候稍微喝了点,一时糊涂就相信了。

“是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孩子塞过来的是你,好不好?”

“我也不是让你免费带孩子,会给钱的。”

也许是因为真弓从小到大都吃得很随便,她不觉得一日三餐有多重要。想吃好吃的,去餐厅就行了。平时的饭菜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足够了。

秀明心想,好奇怪的名字。

她叫森永祐子,是公司去年新招的员工。不过下个星期就进入四月了,这意味着她在公司也干了快一年。

听到丈夫的反问,真弓噘起了嘴——那我要是不做,你就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真弓总觉得秀明看扁了她。刚认识那会儿,真弓才是更成熟的那一方,她还经常给秀明提意见。可他们的立场在不知不觉中对调了。

秀明扬起一边的嘴角笑道:“可以啊,明天就停也成。”

“不好意思,能请您填一下这份问卷吗?”

“哄丽奈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

他看了眼茄子田太郎的手边,瞄到了名字后面的年龄栏。三十三岁。这个人居然那么年轻?长得也太显老了吧?他继续瞄后面的职业栏,只见上面写着“教师”。难怪……土气的打扮、高高在上的态度,的确很符合学校老师的特征。

真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秀明回过神来。

“丽奈呢?你准备把她寄放在哪儿?”

结婚之前,真弓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讨厌做菜。单身时,她几乎没拿过菜刀,但周围的朋友都是这样。她想得很轻巧。既然全世界的主妇都会做菜,那自己肯定也能做。

茄子田太郎。

“好吧。”

秀明按下了公寓的门铃。过了一小会儿,房门开了。穿着睡衣的真弓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道:“你回来啦……”

和周围的朋友相比,秀明并不是特别迷恋异性。他虽然喜欢女人,但总觉得制订约会计划、靠礼物讨女人欢心之类实在太麻烦。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品尝过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滋味,也不想谈这样的恋爱。

“真好啊……我也好想结婚……”

“哟,是吗?”

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不会当着人家的面发火,所以大家都喜欢把麻烦事推给他做。一想到自己要吃一辈子的哑巴亏,他就觉得浑身无力。

秀明没有再多嘴,而是观察起了坐在眼前的客户。茄子田太郎是五短身材,穿着廉价的外套,头发是最普通的三七开。年纪大概四十来岁吧……不,说不定还不到四十。

“你真的会被录用吗?”

“你想出去工作就去呗。这都什么年代了,老婆想出去工作,还用得着请示老公吗?随你的便吧。”

秀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猪排是店里买的,卷心菜丝估计也是买的现成的。醋拌凉菜和酱菜肯定也是从超市买的。但秀明不会发牢骚,因为店里买的说不定比妻子做的更好吃。而且他一旦抱怨,等待他的必然是十倍的怒火。

秀明换了一套运动服,去了厨房,只见桌上已经摆好晚餐的小菜。真弓背对着他正忙着盛饭。这时,秀明忽然想起,最近只见过妻子穿睡衣的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穿着睡衣。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睡衣换上了。

工作强度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在这儿干了一年半,目前还没有遇到过让人无法忍耐的事。

“有客户投诉,我要去公司一趟。丽奈送到外婆家了。”

低头一看,只见佐藤秀明正巧从下面的马路走过。见祐子站在阳台上,他抬手示意。祐子也挥了挥手,自言自语道:“真迟钝……”

“唉,要是有辆车就好了……”一旁的真弓喃喃道。

秀明没有明确回答,而是支支吾吾地背过身去。森永祐子抬头望着他,心想:糟了,他的酒量似乎不太好。应该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

秀明还记得婚后刚搬来新家时,真弓那无比陶醉的表情。她停下拆包裹的手,望着天花板发起了呆。秀明问,是不是肚子里的孩子踢你了?她微笑着摇摇头,说:

“你在给秀明打电话?”

“唔,敢情是新人啊……”

真弓没好气地说道。不等母亲再开口,她站起身,从包里掏出手机。秀明不太回短信,所以她干脆打了电话。可是秀明不接,她连打了三个,秀明还是没接,她无奈只得又坐下来。

“妈妈,不要抛弃我嘛——”

要把孩子送去托儿所,必须赚到比托管费更高的工资,否则就没有意义了。真弓本以为公立托儿所会比较便宜,谁知那种地方的费用是根据家庭收入计算的,还真不一定便宜到哪儿去。再说,公立托儿所有不计其数的人在排队,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孩子送进去。

当秀明打开外卖猪排饭的盒盖时,森永祐子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母亲狠狠瞪了真弓一眼。

真弓一挂电话,母亲便问道。

“我说你啊……”

真弓噘起了嘴。

“真弓前辈,你可真爱哭——”

一到娘家,真弓就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见母亲的态度如此坚定,真弓终于忍不住了,不禁提高嗓门:

然而,这难道不是她的职责吗?秀明也有一肚子怨气。为了让一家三口的生活更宽裕些,他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努力工作就是他的职责,所以他才能忍耐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对讨厌的客户点头哈腰。不仅如此,他还牺牲了宝贵的假日陪真弓购物,帮她带孩子。

“有什么好瞒的?说实话不行吗?”

“给我倒杯茶。”

“你干吗发火啊,我就是随便问问。”

秀明用孩子的口气开玩笑。真弓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出玄关,坐电梯下到一楼。一出公寓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蓝天。

“啊……要不要去喝一杯?今天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我请客。”

他在样板房里待的时间比在办公室里更长,但他还挺喜欢这种工作形式。虽然守样板房意味着要在天黑后拜访客户、整理资料,动不动就连着加班好几天,但总比挤在狭窄的办事处跟上司和前辈大眼瞪小眼轻松多了。

“所以你能不能帮我带带丽奈?反正我四点就下班,五点前肯定能来接孩子。你也觉得自家人带孩子更放心吧?求你啦!”

真弓微笑着回答:“很开心呀。”

真弓抱着孩子坐到副驾驶席上。她才刚坐稳,秀明立刻发起了牢骚。

“咦,佐藤前辈,你最近怎么不带便当了?”

“就是……没有特殊的意思……”

一头白发的老人(大概已经退休了),两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还有男孩的父母,总共五个人。秀明心想,孩子能在工作日白天出现在这里,说明春假还没结束。莫非孩子的父亲做的是可以休息的工作?

无奈之下,真弓只好接过女儿。孩子可能是困了,心情似乎不太好,在她怀里不住地挣扎,边扭边嚷嚷。

秀明暗自心想:要是她没有怀孕,我们应该不会结婚吧。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他至今历历在目。刚开始吃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可是吃着吃着,真弓突然哭了起来。因为秀明随口说了一句,“我没打算在三十岁前结婚”。

要是真弓没有怀孕,他们一定会拖拖拉拉地交往着,最后认清对方的缺点,分道扬镳。不是真弓和别的男人结婚,就是他劈腿被真弓抓到。秀明觉得无外乎这两种结局。

说完,他便起身去了浴室。和真弓擦肩而过时,他在妻子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秀明扭了扭脖子。他不敢再想下去。要是真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盼头,那就太可悲了。

秀明问道。真弓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

就在这时,孩子咿咿呀呀地说起了梦话,仿佛是在抗议父母的争吵。两人同时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对方。

真弓把炸鸡撕成小片喂给女儿,又喂了她一点放凉的粗茶。吃过东西,女儿一下子就睡着了。

当时真弓真的拼尽了全力。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秀明。得知真弓怀孕后,秀明求她放弃肚子里的孩子,但她从来没见过堕胎之后还能修成正果的情侣。不趁机结婚,就没有退路了。

“科长,您喝茶吗?”

话音刚落,真弓的手机响了。

她厚着脸皮去找父母哭诉,说自己怀孕了,想跟秀明结婚。母亲大吃一惊,父亲更是连脸色都不对了。

然而此时此刻,秀明丝毫没有动心。看到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女人在眼前哭个不停,他心里烦得不行。

“来,张嘴。”

“也太瞧不起我了吧,你当年不也是边工作边带我嘛。”

祐子对着夜空说道。她不光羡慕秀明的妻子,还羡慕世界上所有的主妇。

结婚生子之后,秀明总觉得没成家的同龄人都特别幼稚。他们还有选择人生方向的自由,也没有人逼他们立刻做出选择,而秀明已经选过了。一看到那些还有自由的人,他会产生一种“他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羡慕是有的,但他心里也有一丝优越感——我跟那个世界的人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

他瞥了真弓一眼,只见她捧着糖果,面带微笑。秀明叹了一口气——我不讨厌她,我还爱这个女人。

“没事,今天太对不起你了……”

秀明跪在榻榻米上,低头说道:“我一定会让真弓幸福的。”真弓的父亲也同样低着头回答:“小女刁蛮任性,还请你多多包涵。”一旁的母女俩笑着说:“这两个人就像在演电视剧似的。”

“有,绝对有。”

“别道歉啦,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也哭过好几次。”

“那你去找个人说说话不就行了?我又没有不让你找人聊天。”

真弓轻声说道。秀明抬起头问:

“你不会一整天都穿着睡衣吧?”

初次见面的时候,祐子认定秀明是个很温柔的人。他长得很年轻,发型也有点学生气。刚才听说他有孩子的时候吃了一惊,不过这反而让她觉得,秀明不仅温柔体贴,更是个可靠的男子汉。

然而,女友怀孕了,他得负起责任来。如果需要养活家人,这点钱就不太够用。真弓起初表示要请产假,生了孩子再回去上班,谁知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婚礼和新生活的各项准备已经把她压垮了。她跟秀明提出想辞职。

岳父母平时总说“我家闺女太任性,给你添麻烦了”,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肯定站在女儿那边。真弓一定会哭喊着责备他,抢走女儿,再拿走一大笔精神损失费。

祐子的声音将秀明的思绪拽了回来。不知不觉中,她停止了哭泣,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向秀明。

“阿秀?嗯,在娘家。你在哪儿?啊?对不起,我知道啦,以后不会在你工作的时候打了。丽奈睡着了,你能不能来接一下?拜托啦。嗯。话说你后天能不能休假?唔,还要去面试一次,我妈又不肯带。啊?好好好。那我等你来。”

“他今天要参加宴会,很晚才能回来。”

从某个角度看也许是吧。就拿味噌汤来说,用速溶粉末做的,肯定和木鱼花熬出来的有天壤之别。

一看到真弓穿着深蓝色的“应届生西装”出现在厨房,秀明便开起了玩笑。

“唔……”

“你这么说,我怎么听得明白。”

秀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扫荡猪排饭。

秀明撂下一句“我先走啦”,出了样板房。祐子微笑着目送他离去。可他的身影一消失,她便收起了假面具。

秀明把涌到嗓子眼的牢骚咽回肚子里,又扭了扭脖子。

秀明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经常担任班长、文化节委员之类的职务,但仔细一回忆,他才意识到都是被周围的同学们硬推上那个位置的。

他也不是不理解真弓为什么想出去工作。自己的亲骨肉肯定是横看竖看都可爱,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对着她,也是件很痛苦的事。孩子还小,一切全凭本能。比起“人”,她也许更接近“动物”。她会毫无来由地哭个不停,不管你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忙,稍不留神就会做出危险的事。话虽如此,大人总不能用铁链把孩子拴起来吧?真弓已经独自带了一年孩子,有一肚子怨气也是在所难免。

“我想出去工作。我受够了每天待在家里的日子,我想工作!”

“去公司面试怎么会搞到八点!”

“托儿所的费用跟你赚的钱差不多吧?”

“你真是个好爸爸呀。”

秀明示意他可以坐在沙发上。他一屁股坐下后,用圆珠笔写起了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这么冷血!别人家的老人都说,‘与其送托儿所,还不如给我带呢’!”

“不然她怎么管我叫老秃子。”

祐子望向窗外,只见对面的样板房还亮着灯。她站起身,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夜晚的样板房展示中心依然灯火通明。她不禁想,快十点了,大家都好拼命啊。

科长盯着秀明,也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科长是样板房的负责人,在工作方面,大家都很仰仗他。但他的心思总有些猜不透,算不上好相处。

祐子八卦地问道。同样在吃猪排饭的竹田科长嘀咕道:

真弓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当然,面试很早就结束了,但她许久没一个人上过街,就去百货店逛了逛,还喝了杯茶。

真弓无精打采。她轻轻摸着躺在一旁的孩子的头发,长叹一声。母亲怀着复杂的思绪打量着她。

秀明对最后进客厅的老人说道。这时,孩子的父亲回过头来。

“我写完日报再走。你先回去吧。”

“不不不,无论什么事,只要把分工做好就成了。比如你捅娄子,我或部长给你擦屁股。”

秀明故意没有反驳,而是把茶杯放在科长面前。

岳父在建材公司当部长,他说能靠关系把秀明介绍到一家住宅建筑公司去。卖房子啊……我当得了房产销售员吗?一抹担忧掠过心头。但换工作总比跟岳父母住在一起好。不仅如此,岳父还表示,如果秀明愿意换工作,他可以出公寓的首付。秀明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母亲好像当真了,总算露出了笑容。真弓继续说道:

“你真要出去工作啊?”

见真弓鼓着腮帮子,秀明懒得多说。好容易休一天假,老婆却要出门,害得他只能在家带孩子。带就带吧,至少能安安心心看个DVD。谁料孩子哭个不停,他又不知道尿布放在哪儿,还因为客户投诉被叫去公司。带着孩子去找外婆,低三下四地求人,还要听一通冷嘲热讽……

前女友开起了真弓的玩笑。真弓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们,笑着说:“古装电视剧都能把我看哭呢。”

听说真弓怀孕,秀明立刻求她放弃这个孩子。这本来就是个意外。他没有避孕,不过是因为真弓说那天没关系。秀明甚至觉得自己是被真弓下了套,只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罢了,但内心的想法终究还是表现在了态度上。听完秀明的回答,真弓立刻哭喊起来,完全忘了他们还在咖啡厅。

“不,销售员。但工资很高。普通的行政工作的确连托儿所的费用都不够。”

“有啊,你后天要去干什么来着?”

“有润喉糖跟梅子糖,你要哪个?”

“啊?午饭随便吃吃不就行了,不能五百日元搞定吗?”

真弓气呼呼地说。不等她说完,秀明便接着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

“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他们急急忙忙办了婚礼,找好了新房。怀孕,辞职,结婚,生子……一连串暴风雨般的人生大事过后,等待着她的是平静的日常生活。除了孩子的成长,每天都是一成不变。

“你这种对自己狠不下心的人,怎么可能又做好工作,又顾着家里的事。”

“哪里的话,我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这不是给不给钱的问题。”

秀明做好了要吃岳父一拳的思想准备。毕竟,他把人家宝贝女儿的肚子搞大了。虽说他愿意负责,但老人家肯定不会太欢迎他。

“你真让我去?”

“那就打扰了。小朗,要穿拖鞋哦。”

“算了,先回去吧。”

犹豫片刻,秀明说了真话。要是现在找借口搪塞过去,几天后怕是又要被盘问一番,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要去卖保险?”

三年前,秀明在东京的一家电影院结识了真弓。那天,秀明的公司在电影院举办试映会,他负责在大堂打杂。忙到一半,一位女子忽然凑上来跟他搭话——来人竟是他高中时的前女友。他们都知道对方在东京工作,却一直没联系上。意料之外的偶遇让两人十分惊喜。前女友是跟公司的前辈一起来的,这位前辈就是真弓。

“……一年半左右吧。”

真弓早就料到母亲会这么说。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深知母亲不是那种会屁颠屁颠当保姆的人。

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距离东京市中心大概一小时车程。首付是真弓的父亲出的,秀明负责还贷。奖金季的月供有点吃力,但平时的月供就跟普通公寓的租金差不多。公寓楼周围的绿化很好,坐十分钟公交车就能到私营地铁的大型车站。车站那儿有私铁旗下的百货商店,还有附设电影院的购物中心。而且公寓门口就有一家大超市,不用去车站也能买到各种东西。这样的生活环境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你的爱妻便当呢?”

他的视线越过妻子的肩膀,落在墙上的钟上,心想,最好在体育新闻开始前把澡泡了。

真弓把这件事告诉秀明。听说女方父母已经知道,秀明居然投降了。他好像也犹豫过,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而且态度也比真弓想象的爽快。

“我们可以到处看看吗?”

“是啊……”

“又不是我想送她过来的,阿秀说他会帮着带一天,所以我才出门的。”

“‘开心’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去玩……有戏吗?”

秀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踩下油门。他一边开车,一边偷瞄妻子的表情。只见她哼着歌,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情看似很好,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说着,他接过了秀明手中的问卷。

“日报可以明天再写,今天你也累坏了吧。”

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用挤拥挤的通勤电车,不用连着加好几天班,不用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头疼。她如愿有了孩子,只要在这间干干净净、采光又好的公寓悠闲地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啊。

“啊?面试?”

秀明此话一出,真弓两眼放光。

“你要去面试的是什么公司?”

“这不就是车吗?”

真弓扫了一眼,就把便笺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我明明没做错什么,这下可好,又要被妈妈唠叨了——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烦气躁。

“不好意思,害你弄到那么晚……”

“大家、大家……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母亲没好气地笑着说,“大家都有珍妮娃娃,你也给我买一个吧。大家都要去塞班旅游,给我点钱吧。你这么喜欢跟别人一样吗?要是跟别人不一样,就坐不住了?”

真弓张开嘴,仰望着早已染上春色的天空。清澈的钴蓝色天空下,是刚刚绽放的浅粉色樱花形成的拱廊。微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她品尝着阔别已久的解放感,开心得快要哭出来。

她辞去商社的工作还不到两年,虽然也意识到自己稍微胖了点,谁知当年还松垮垮的拉链才拉到半截,就死活拉不上去了。

她抱着女儿来到客厅,坐在地毯上。丽奈拿着最喜欢的玩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步子一天比一天稳了。

“你肯定不行的。”

秀明叹着气回答。真弓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秀明吃完了,放下筷子。真弓懒懒地站起身,去给他泡茶。秀明冲着她的后背问道:

结婚一年半,她每天都忙着构思菜谱。早上要做早饭和丈夫带去公司的便当。中午她一个人吃,随便吃点剩菜就能解决。吃完午饭,得考虑晚上做什么。吃完晚饭,还得考虑第二天的早饭和便当。

母亲盯着苦苦求她帮忙的真弓。她好久都没有细细打量过女儿的脸了。女儿化了妆,戴着耳钉,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她的外貌成熟了,唯有那双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辞职的时候,我孕吐得厉害,都没办法正常思考了。婚礼的准备工作又很辛苦,阿秀又不能请假……”

“我知道啦,你好烦……”

“不行,我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我肯定会死在你前头,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带孩子上。”

真弓心想,好想变成支部长那样的人。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中年妇女”产生过这般的向往。她刚才对母亲说“我也想做你那样的妈妈”,不过是奉承罢了。她从没起过那样的念头。母亲有自己的事业,过着充实的生活,这一点的确值得尊敬。她也很喜欢母亲爽朗的性格,但总感觉母亲缺了几分情趣,也缺了几分女人味。

他随口一说,就挨了茄子田太郎的白眼。人家冷冷地说了一句:“算是吧。”然后继续填问卷。

“对、对不起……”

能在这种场合偶遇着实不易。秀明邀请前女友在试映会结束后一起吃饭。当然,他也邀请了在场的真弓,但真弓给了他一个沉稳的微笑,说道:“我就不去当电灯泡啦。”

“天助我也。”

“做行政?”

“那你能帮我带一下丽奈吗?我想出趟门。”

“十有八九吧,毕竟我面试的是保险公司的销售员,他们好像很缺人。”

“别哭啊,我求你了,好好说不行吗!”

“这话我要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你要是真想出去工作,就把孩子送去托儿所,我可不管。”

“好好好,是我不对。”

今天被科长批评的时候,她真想第二天递辞呈。可是一想到耐心安慰她那么久的秀明,就起了再努力一把的念头。

“保险公司,叫‘绿叶人寿’。”

“啊?”

“这些都得填吗?预算啊,面积啊……”

然而,为每一顿饭重新熬制高汤实在太麻烦。不过刚结婚那会儿,真弓为了让丈夫吃到美味的饭菜,也下了不少功夫。为了让丈夫夸一句“好吃”,她要花三四个小时准备晚餐。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睡着啦?”

“我家那位也在百货店找了个销售员的工作,对家里的事情一天比一天不上心。卫生不做,饭也不做,孩子也不管。我稍微发个牢骚,她就把腮帮子鼓得跟河豚似的……一个月就赚八万日元,还以为自己多能干呢。”

外孙女是她的心头肉,她也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然而她很清楚,这个时候答应女儿的要求,对谁都没有好处。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不用真弓开口,她也会主动帮忙照顾孩子。可这一回,她左思右想,都觉得真弓太任性。

“哎呀,你醒啦?”

秀明一边解领带,一边望着睡得香甜的女儿。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有急事不要连着打好几个电话!”

“哦……”

离婚算了。

“……是啊,得赶紧找托儿所。”

“大概吧。”

“她有小白脸啊?”

“这都什么年代了,这种事又不是他说了算。”

真弓抱起女儿说道。丽奈下个月就满周岁了。刚睡醒的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很好。见到女儿笑嘻嘻的小脸,真弓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太太生病啦,还是回娘家啦?”

真弓看了会儿招聘广告,叹了口气,往地上一扔。女儿捡起广告,笑着揉成了团。

秀明笑了笑,拿起公文包。见他归心似箭,祐子耸了耸肩,说:

秀明没有坚持。在他看来,没有比婚礼和婚宴更麻烦的事了,但婚礼是属于新娘和女方家属的,不能因为他嫌麻烦,就剥夺他们多年的梦想。

当她哭着说“想辞职”的时候,佐藤秀明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如此说道。打动她的并不是这句话,是那手掌的温度留住了她。

好饿啊。秀明心想,真想早点回家吃晚饭。妻子的厨艺不算好,但他不太喜欢下馆子。成家前他是一个人住,那时也不喜欢孤零零地去店里吃套餐,宁可买个便当回公寓吃。

“也是。丽奈,快看妈妈。你是不是好久都没见过不穿睡衣的妈妈啦?”

真弓连珠炮似的说道,眼中分明噙着泪水。秀明连忙抓起一块布递过去。

我就不该冲着工资和人事负责人的花言巧语,跑来做销售。祐子垂头丧气地想,我怎么可能推销得出价值几千万的商品。

“要是她用这些钱补贴家用,那我也服气,可她不是泡在卡拉OK厅里,就是包养小白脸……”

“你们俩真是一点当父母的自觉都没有……”母亲发着牢骚走进厨房,“喝点茶吧?肚子饿不饿?”

“你是在讽刺我吗?”

秀明随口说道。真弓惊呼:“啊?你没吃晚饭?”

“亏得秀明能同意。”

“这是抹布呀。”

“那我出门了,麻烦你带一下丽奈吧。”

真弓把纸巾盒拉到自己跟前,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等待她开口的时候,秀明开始犯困了。他只得抱起胳膊,闭上眼睛,装出想心事的样子。

“你也不用发那么大的火吧……”

真弓思索片刻后问道:“一天给多少?”

“啊,给我。”

谁知真弓的父母居然热情接待了秀明。在二老看来,秀明不单单是让女儿怀了身孕的男人,更是“接了烫手山芋的怪人”。

“不就是吃个外卖吗,嚷嚷什么啊,有工夫不如去打扫卫生。”

“她说,保险公司有很多有孩子的员工,她一点都不觉得孩子是减分项。她还说最开始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上班。真好啊,我都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公司……感觉自己突然有斗志了。后天还要去一趟总公司,让董事再面试我一次,顺利的话就能被正式录用了。”

“那就回去吧。”

“嗯。”

“嗯,今天面试我的人是支部长,下次要去总公司,再见一下他们的董事。”真弓无力地说道。

撒娇的时候,提无理要求的时候,真弓总会摆出这种可爱的表情。我被这双水灵灵的眼睛骗过多少回了?母亲心想。她给真弓买了想要的玩具、裙子,给了她出国游玩的旅费。给她这些都没关系。对一个母亲而言,上女儿的当也是一种快乐。

“啊?”

我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的?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呢?秀明在心里不住地嘀咕。他早知道真弓为人任性,又爱提无理要求,稍微碰到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发动眼泪攻势。那当初为什么要娶她呢?

“面试怎么样?”秀明问道。

真弓再次感慨,还好自己嫁的人是秀明。她还以为一提要出去工作,秀明就会大加反对,至少要让她等到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再说。没想到她没费多少唇舌,丈夫就同意了,还高高兴兴地把她送出了家门。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

“对。”

秀明在心里骂道:随你怎么说。就在这时,茄子田突然笑了。

秀明心想,如果自己还没成家,而祐子不是公司的后辈,事情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呢?他慢慢挠了挠耳朵。话说回来,妻子结婚前就是个很爱哭的女人。要留心那些掉眼泪的女人,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所以他决定和真弓结婚。他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形式成家,但也没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只是早晚的问题。再说,只要结了婚,就再也不用为这件事烦恼了。

真弓怨气十足地盯着前面那辆红色奥迪。她本来就不愿意看见秀明把公车当私家车用,更何况车门上还写着一行大字——“格林建设”。她常常抱怨开着这辆车去超市和家庭餐馆很没面子。

真弓的口气很冲。秀明又扭了扭脖子。

“再说了,”真弓在心中自言自语,“我又不是厨师。”

如果真弓本就长得文文弱弱,也许秀明不会动心。但“成熟女性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面”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真弓婉拒了秀明的邀请,但秀明愣是把她拉住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下一顿要做什么,怎么照顾孩子,都没跟别人好好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日子已经快一年了。换成是你,你受得了吗?你也跟我一样来坐个牢试试?这就是坐牢,就是软禁!”

见丈夫几乎不碰自己做的炒牛蒡丝,真弓还以为他不喜欢吃这道菜。谁知丈夫某天突然嘟囔了一句,“你做的牛蒡丝好辣。”真弓心想,早说啊!丈夫不爱吃的菜还有很多。刚认识的时候,他还说自己对吃不怎么挑剔,随便吃什么都行,真是个大骗子。

“嗯,十拿九稳吧。今天面试我的是四十来岁的女支部长。我对她的印象特别好。她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工作能力肯定很强。”

“会啊,躲在厕所偷偷哭。”

茄子田极为不快地哼了一声,继续写下去。他一开口就是“喂”,搞得秀明也挺窝火——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他在忙吧?”

这还没完。在跟客户谈事情的时候,真弓连着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回家路上,她还要埋怨自己赚得少。

“还不是因为你赚得少吗?”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啊,是这么回事啊,我懂我懂,”原本面带愠色的科长突然笑了,“这年头啊,肯老老实实当家庭主妇的女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真弓笑不出来,却也发不出火,只得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这会儿九点刚过。

“干吗,你不赞成啊?”

“是啊……”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他边想边站起来。这时,他看见有人打开了样板房的大门。

“你当丽奈是什么啊。唉,丽奈啊,瞧瞧你妈这副样子……”

“一旦录用,你就要去上班了吗?”

“嗯。”

跟在后面的母亲把孩子递给真弓。

母亲立刻反问道:“别人都是谁啊?”

“你后天也要去面试?”

“啊,对不起……”

“没事,我一会儿去洗就是了。”

之后,岳父支开了女眷。屋里只剩秀明后,他开口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秀明还以为他要提出一起住的事,没想到岳父是建议他换个工作。

“有钱买车,还不如给我买午饭呢。”

真弓撕开包装纸,把梅子糖扔进他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顿时激起了他的食欲。

真弓想出去工作,不过是想逃避自己的职责罢了。她只是厌倦了照顾孩子和丈夫,想利用“双职工家庭”这个状态,将自己的职责更多地推卸给秀明。

“为什么?”

秀明原本在电影发行公司工作,婚后跳槽去了一家住宅建筑公司。投入新工作占用了他全部的精力,使他无暇对每天的生活想东想西。其实真弓也没闲着。她做梦也没想到养育一个婴儿会如此辛苦,一刻都放松不了,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不是没办法吗?秀明又不能老请假,孩子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边请。”

当天下午,秀明坐在空荡荡的样板房的楼梯上,思索着竹田科长提到的“分工”。

走到公寓楼下抬头一看,自家居然没亮灯。真弓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回家给孩子洗澡……哼……”她带着哭腔喃喃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唉,真要命……”

然而,茄子田还是没有用比较有礼貌的称呼。

时薪高的工作集中在傍晚至夜间。反正丈夫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晚上出去工作倒也没什么关系,但她当不了补习班的讲师,也不想去关门后的餐厅做保洁员。她毕竟在商社工作过四年,还是想尽可能找一份行政方面的工作。她想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打杂。

大家都说,摆在餐桌上的菜,代表着你对家人的爱。佐藤真弓心想,这话是真的吗?

“家庭生活也是这样。我工作赚钱,老婆操持家务带孩子,这有什么不好的?”

“嗨,我是怕老婆发火,哈哈哈……”

“你干这行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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