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萨姆瞠目以对,“那有什么?”
巡官忽然煞住脚,“等一下!你说不准我问问题。好吧,如果你有所隐瞒,想必有充分的理由,我不会追问。但是告诉我这点,每一个侦探故事里都有一个罪犯,约克·黑特的罪犯是谁——在故事里——如果他的角色都是来自他自己的家人?可以肯定,无论故事里的罪犯是谁,一定和实际的罪犯不相同——因为太危险了,怎样?”
“对,巡官!”雷恩疲惫地说,“你听了可感兴趣?应该会感兴趣。太了不起了,一个人虚构了一个下毒和谋杀的故事,然后事情开始在他自己家里实际发生起来……那些事件,当真和小说里纯粹虚拟的每一步情节都相吻合。”
“约克·黑特小说里的背景和人物都是真的。”
“啊!”雷恩紧接着应道,“那好,很好,那他告诉你……”
恍若受到电击一样,巡官的大骨架痉挛了一下。“不,”他哑着嗓子说,“不,不可能,太过分了……绝对——”
“这些话对我太高深了,”巡官嘲弄地说,“听着,雷恩先生,在这里我们只是一群警察,我们不管一个人可能会做什么,我们比较关心的,是事实显示他当真做了什么。”
“可是这不仅仅是一部小说,巡官,”雷恩以几近耳语的声音说,“这是一个他期待有一天要写出来,并且予以出版的故事,一个侦探故事。”
雷恩点头,“有个应该会引起你和布鲁诺极大兴趣的消息。”
“约克·黑特直接从他自己的家人中取材。”
他突然住口,哲瑞·雷恩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灰绿色的眸子一闪。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采取激烈行动的时候。”
“这是基本心理学,巡官,特别所牵涉的是如此残酷的事情,确实如此。”雷恩一边沉思默想,“我完全可以领会你的考虑,那个人既有动机又有机会,还有智慧足以执行高明的计划。但是你没有证据。”
萨姆不安地把身子挪来挪去,“唉,好吧,就算这样吧。重点是——你对这整桩事的看法如何?”
然而,毕竟他还是他,登上警察总局的阶梯时,原来的哲瑞·雷恩又回来了,愉快、和气、冷静,而且就各方面来说,都显得相当自信轻松。在前厅轮值的副队长认得他,派一名警官带领他去萨姆巡官办公室。
6月10日,星期五,下午5时整
这次轮到雷恩退缩了,一抹忧郁再次掠过他的面容,他的笑容几乎全部消失,“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巡官。”
“都是我已经从你那里知道的事情,”萨姆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约克·黑特抹手臂的那个香草玩意儿,所以你也去见过医生,哼?”
“你是说你束手无策了?”
萨姆几乎听而不闻,此时他努力集中精神,把两只茫然的眼睛转向雷恩。
“哈!”萨姆似曾相识地甩了甩头,一下又精明专注起来,“什么?”
“皮瑞的线索?”雷恩皱眉,“恐怕我听不太懂。”
“噢……呃,我们对你非常有信心,雷恩先生,去看隆斯崔那档事,确实证明你有破案的能力。”巡官抓抓下巴,“可以这么讲,”他有些尴尬地说,“布鲁诺和我们全靠你了。”
“同时,”雷恩又议论道,“我却没有办法把艾德格·皮瑞想象成一个行动型的人。说他是计划型的人倒是没错,可是对我来说,他似乎是那种在最后一刻面临暴力时,会轻易退缩的类型。”
“那动机是……”
“真的啊!”萨姆惊呼,“可不是你已经发现——”他住口狐疑地看着雷恩,“你没有追查皮瑞那条线索吧,是吗?”
今天似乎是个消沉的日子,他发现和人生一样丑陋的巡官闷闷不乐地坐在旋转椅上,愣愣地望着他肥厚的指头间一根熄火的雪茄。当他看到雷恩时,面容似乎高兴得亮了起来,热诚地抓住雷恩的手。“太高兴见到你了,什么事,雷恩先生?”雷恩一只手摇了摇,叹口气坐下来。“有什么消息没有?这地方比陈尸所还要死寂哪。”
他起身,绝处逢生似地紧紧抓住他的手杖头,眼里有一种无助颓败的神情,萨姆像头野兽般来回踱步,摇头摆尾,喃喃自语,他的脑中嗡嗡作响,一下臆测,一下放弃,一下决定……
“是,”雷恩满心沉重,“一个谋杀和侦查故事的大纲……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雷恩走到门边停下来,连他举止之间原有的年轻风采都不见了,他举步蹒跚,他的背脊——原是如此挺拔强壮——竟也变得佝倭了。
“我一点也请不出来。”雷恩微笑。
“昨天——你的那个灵感——没什么运气,呃?”
雷恩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来回踱步。“拜托,不要,不要靠我什么。”他的焦虑如此明显,巡官一下目瞪口呆。“就当我根本没有插手这个案件,你尽力进行吧,巡官,建构你自己的理论吧,拜托你……”
哲瑞·雷恩先生在那凄冷下雨的六月下午从黑特公馆出来时,比他刚进去的时候看起来老了十岁。如果萨姆巡官在场,无疑他会纳闷,为什么显然濒临破案的雷恩,似乎比处处碰壁时更加懊丧。这一点也不像他,他之所以看起来像只有四十岁,就是因为他很早就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绪,懂得将忧虑的心情转化直到忘却烦恼。然而现在,他看起来仿佛所有的稳健沉着和毕生建立的信心,全都无可挽回地破碎了,像个老人一样地爬进汽车。
雷恩摇头,“不,巡官,如果艾德格·皮瑞杀人,按照他这个人的个性,他会马上自杀。你记得哈姆雷特吗,一个意志薄弱、摇摆不定的人,然而却具有高度的智慧构筑计划,正当暴力和阴谋在他周遭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他却因自咎和自责在那里举棋不定,苦恼不已。但是记住这点:像他这样游移不定的人,当他果真付诸行动,他就胡杀乱砍,而后立即自杀。”雷恩哀伤地微笑,“我又犯了老毛病了,可是真的,巡官,仔细调查你这名嫌犯,他就像那种演到第四幕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的时候——剧情改变了,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不仅如此……”雷恩叹气,“无论如何,就是这样,巡官,我捎来的信息的概略和要旨到此为止。”
“这个,”他谨慎无比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精挑细选,“在约克·黑特失踪以前,他正着手策划一部小说的情节。”
雷恩手握在门上,沉默地思索。“是,”最后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答道,“当然你有权力知道答案……在约克·黑特的谋杀故事里,约克·黑特的罪犯是——约克·黑特。”
萨姆的脸色阴沉起来,“如果你觉得如此,那又何必……”
他疲惫地对德罗米欧说,“警察总局。”然后跌坐在椅垫上。在驶往中央街那栋灰色大楼的整条路上,一种既哀伤又自觉有责任,一种了然事态严重的悲痛表情,须臾不离他的脸庞。
“为什么?你仍然认为艾德格·皮瑞和这些案子有关联吗?巡官?”
萨姆狐疑的眼色并未消除,“追踪了一下,去见过米里安。”
“呃——是,是,当然。”雷恩突然就着一把椅子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
雷恩抬起头来,“我要给你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巡官,我必须先得到一个承诺——你不可以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萨姆一副害臊的样子,“假装我没说过什么灵感之类的话。我确实做了一些调查,但是没有结果。”他机灵地反驳雷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雷恩先生。”
“我认为,”雷恩突然笑了起来,“你在玩魔术哪,巡官。你怎么会把皮瑞这桩理论又给挖出来呢?我以为你早把它抛诸脑后,追求另一个灵感去了,你还小心翼翼的,不让我知道是什么灵感呢。”
“嗯,为什么不是?”萨姆盛气凌人地说,“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埃米莉要对皮瑞他爹的死亡负责——间接地,当然,而且很可能不是蓄意的。但是她确实害死他,就好比拿刀把他捅死一样,全是些肮脏事,可是现在我们有了动机,雷恩先生——是以前没有的。”
“真的?”巡官喃喃地说,“此话怎讲?”
萨姆凝视他良久,十分疑惑,又十分恼怒。然后他耸耸肩。“好吧,”他勉强和气地说,“你说你有消息要告诉布鲁诺和我,是什么消息?”
“好吧,是什么?”萨姆咆哮。
“那个汤姆·卡比安,皮瑞的父亲和老女魔的第一任丈夫,是死于——”
“我坚持认为,巡官,”雷恩平静地加强道,“人类的行为纯粹是其心理的延伸,你有没有发现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有自杀的意图?”
“听着,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的父亲被继母感染疾病致死……这,我可以了解,那个人会以余生之力向她寻求报复。”
萨姆吸了口气,他的胸膛如波涛起伏。“你是要告诉我,”他以浑厚的男低音说,“黑特公馆发生的每一件事——两次毒害露易莎的阴谋,谋杀黑特太太,火灾,还有爆炸——全都预先写在白纸上,是从黑特的脑袋里编出来,打算当做一个故事的?见鬼,不可置信!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一时间,萨姆像中了催眠似地坐在那里瞪着雷恩,雪茄悬在他的下唇,右太阳穴上的血管像某种活物似地抽搐几下,然后他像射弹弓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喊:“一个侦探故事!”雪茄掉在地上,“啧啧,那真是新闻!”
“那么你知道了。”萨姆咕哝。
“你是说自杀?怎么会,没有!他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当然,如果我们人赃俱获……”
“你认为呢?别人会怎么认为?要记得这是个骗局——皮瑞的真名是卡比安,他是露易莎的异母兄弟,他的父亲是埃米莉·黑特的首任丈夫。好,当我把对他所知全盘托出时,他承认了,但是口风紧得像只蛤,我从他那里就得到这么多,但是我没有罢手,我还挖得更深一点,你猜我找出什么,雷恩先生?”
“那就是我们要追查的。”
“不是调查得知的,巡官,但是我原来就确定知道,”雷恩头靠在椅背上,“我了解你的观点。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是眼前一个活生生的论题,呃?”
警察总局
“幸好,”巡官把熄火的雪茄戳进嘴里,一边沉思着咀嚼,“这次我们发现一件新鲜事,你知道我昨天把皮瑞放了。芭芭拉·黑特来搅局——她雇了一名大律师——毕竟……反正无妨,因为他随时都会被盯着。”
“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