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说罢,接下去是深深的沉默。
"跟这小子说话,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围无论什么都显得虚无缥缈,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没了形体。而自己又很难用语言准确述说何以如此。由于这个缘故,我往往说出不应是我说的话,做出不应是我做的事,事后心里窝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这小子见面,实在谢天谢地。"
我点点头。"确实如你所说,我一次、甚至半次都没怀疑过会有这种事。我不认为久美子会在这方面说谎,现在也难以相信。"
"不过有一点我想问问:在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呢?绵谷升那边,还是我这边?"我这样向加纳马尔他问道。
"我不明白,本来就没什么顺序可言,不是吗?"绵谷升冷冷地说道,"到底哪里存在顺序呢?"
"久美子要是跟你甚是亲密,为何同别的男人困觉呢?"绵谷升道。
绵谷升像节约能源似地微微点下头:"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当初就不赞成久美子同你结婚。之所以没积极反对,是因为事不关己。如今想来,不无后悔未坚持己见。"说着,他喝口水,把杯子静静放回桌面,继续下文:"自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对你这个人不怀任何希望,认为你这个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桩事业或把自身锻炼成为有用之才的积极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发光,又不能使别人发光。你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将半途而废,终归一事无成。事实恰恰如此。你们结婚六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到底干了什么?什么也没干,对吧?六年时间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丢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眼下你既无工作,又没有想做什么的计划。一句话,你脑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我一声喟叹。唱叹亦无济于事,却又不能不叹。"如此说来,久美子同那男人很久以前就有交往了?"
我拿过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从何而来。
"那么,我们凑在一起本来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呢?"我转问绵谷升,"我们三个人是为了什么凑在这里的呢?是为了叫我答应同久美子离婚?还是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你们说的乍听上去似乎头头是道,但关键部分却含糊不清。你说久美子有了男人因而离家出走,访问离家去了哪里?在哪里在干什么?独自去的?还是同那男的一起?久美子为什么全然不同我联系?若是另有男人,自是奈何不得。但我要从久美子口里听取的一切,在听此之前一概不予相信。听清楚:当事人是我和久美子,问题应由我们两人协商解决,无须你指手画脚。"
"久美子除你另有个男人,并区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这已毋庸置疑。这样,你们的婚姻再持续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对吧?所幸没有孩子,鉴于诸般缘由亦无交涉精神赔偿费的必要,解决倒也容易,只消脱离户籍即可。在律师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盖章就算完事。出于慎重我还要告诉你:我所讲的,也是绵谷家最后的意见。"
首先开口的是绵谷升。"时间不多,尽可能简洁地坦率地说好了。"他说。初看上去他像在对着桌子正中间的不锈钢冰筒说话,但其发话对象显然非我莫属、他是姑且利用介于二者中间位置的冰筒。
绵谷升觑眼表,以确认地球正在自转,宝贵时间正在流失。
绵谷升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无表情眼神盯住我:"怎么一码事?你也不至于就这样长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个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个了,就这码事嘛。这对谁都无益处。"
加纳马尔他离去后,我半想不想地一个人久坐不动。因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该去哪里。但又不能永远在此呆坐下去。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付罢三个人的账款走出咖啡屋。两人终归谁也没付账。
不久,绵谷升默默离座,从衣袋掏出太阳镜戴上。脸色仍那么离奇地一片斑斓。那斑斓说不
"从久美子口里直接听来的。"绵谷升回答。
绵谷升将尚未碰过的加冰红茶推向一边。"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向作语告。加纳来是我请的。我想有第三者参加总比两人单独谈要好。至于久美子的那个男人是何人物,现在何处,我可不晓得那么多!久美子也是大人,行动有她的自由。也许纵使知道在何处也无意告诉你。久美子不和作联系,是因为不愿和你说话。"
加纳马尔他低低咳嗽一声。
"结果如何且不论,能全面相信一个人毕竟是人的一项地道素质。"
"除此还有什么,到底?"
"大体如此。"加纳马尔他显得有些难以启齿,"最初纯粹是为了找猫。但我察觉里边有更深一层的东西,所以想见见您,想直接跟您谈谈。这样,我就必然要再见一次您太太,询问各种更深一层的个人情况。"
"这何去何从,具体说是怎么一码事呢?"我拿起咖啡杯,喂了一口。
加纳马尔他轻咬嘴唇看一会我的脸,微微点下头。"也罢,那就先请绵谷升先生讲吧。"
绵谷升走后,我和加纳马尔他好一会没开口。我极端地累。男传走来问我换杯咖啡如何,我说不必了。加纳马尔他把桌上的红帽拿在手上,盯视两三分钟,放在身旁椅子上。
为表示话已结束,绵谷升喝干杯里剩的水,又叫男侍续上。
片刻,加纳马尔地开口了:"情绪这东西,有时是需要向外释放的。不然会在体内沉淀下来。想说的倾吐一空,心里畅快了吧?"
"之前。"加纳马尔他说。
"看见你,我就不由想起这个下流岛故事。"我对绵谷升说,"我想表达的是以下意思:某种下流因子,某种沉淀物,某种阴暗东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环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过某个点,便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纵令当事人本身。"
"在我见你之前,还是之后呢?"我问加纳马尔他。
"那么,"我转向加纳马尔他,"那么这话到底哪里有顺序呢?"
"喂喂喂,等等清等等,"加纳马尔他此时插嘴进来,"事情总有个顺序,二位还是请按顺序说吧!"
"这就是说,"我对加纳马尔他道,"如果整理顺序,应该是这样的吧:久美子以前就通过绵谷升先生得知你的存在,并就猫的丢失找你商量。事后--什么原因我不知道--隐瞒自己已先见你的事没说,而又叫我去见你。我就在同一地点同你见面交谈。简言之是这样的吧?"
男待走来往我杯里倒进新咖啡。邻桌有年轻女子高声浪笑。
"正是,"加纳马尔他说,"完全如此。"言毕,简直像回收什么人遗物似地轻轻抓起手袋,戴上红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纳马尔他便漾出时间就此告一段落那样不可思议的氛围。
不过面对面认真看去,发觉这三年时间里他面部印象已有相当变化。以前那种粘粘糊糊的类似无可言状的淤泥样的货色已被他打入深宫,而代之以潇洒而富于技巧性的什么物件。一言以蔽之,绵谷升业已弄到一副更为洗练更为时髦的假面具。它的确制作精良,喻为一层新的皮肤亦未尝不可。但无论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肤也好,我--就连我--都不能不承认其中有一种大约可称为扭力的风采。我不由感叹,简直是在看电视画面。他像在电视荧屏上那样说话,像在电视荧屏上那样动作。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无时不隔着一层玻璃。我在这边,他在那边。
加纳马尔他连连摇头:"遗憾的是,往后您恐怕要和绵谷升先生见面不止一次。这是不可回避的。"
绵谷升沁出一丝微笑。这回是犹如黎明空中悬浮的月牙般淡淡冷冷的微笑。"所谓不打自招,嗯?"他用低沉然而透澈的声音道。
"野生王国。"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然没说什么谎。"绵谷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丝笑意。
"那么,你要说的就结束噗?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离婚?"
绵谷升面部未现任何表情一类表情。微笑不知去向,焦躁亦无踪影,唯见眉间一道细小皱纹--大约是皱纹。至于这皱纹是否原先即在那里,我没有印象。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难一刀两断。
"那是因为您对太太毫不怀疑。"加纳马尔他说。
"多多少少。"我说,"但什么也没解决,什么也没完结。"
"大约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谈。"绵谷升道,"于是我们见面谈了。久美子明确告诉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点罢咖啡,喝口冷水。
"大约有两个半月了,想必。"
"两个半月,"我说,"长达两个半月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我好久没吸烟了想吸支烟。当然哪里都没烟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尔后把杯放回托碟,"咣啷",声音又响又脆。
口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里的水,想把苦味冲掉,但无济于事。
"找了个男人?"我问。
"让他先说好了,"我对加纳马尔他道,"然后大家再适当排顺序不迟--假如有那玩艺儿的话。"
"明白了。"我说,"既然你这么说,想必就是这样。久美子有了情人,并就此找你商量,对吧?我固然还难相信,不过很难设想你会为此特意向我说谎。"
继而,绵谷升面部开始约略出现奇妙的变化:一点点变红,且红得不可思议,几处红得不可再红,几处没得不可再减,其余部位则莫名其妙白里泛青。这令我联想起多种落叶树和常青树肆意交织因而色彩一片斑斓的暮秋山林。
"于是久美子对你说自己有了情人。"
"知道下流岛上下流猴的故事吗?"我问绵谷开。
"此事我想对冈田先生是个打击。"加纳马尔他说,"即使对我们来说,面对面谈这件事心里也分外痛苦。我想这您能理解。"
我合拢双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点想问。第一,你何以晓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此外没什么想说的了?"我询问。
"关于说什么,你恐怕也心中有数--久美子的事!"绵谷升道,"也就是你们今后何去何从,你和久美子。"
"久美子到底对你讲了什么,据我理解,你们两人关系似乎并不怎么亲密嘛。"我说。
"不是吗?老婆给别的男人睡了,又出走了,自己竟然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我还从未听过如此寡廉鲜耻的怪事!我也不是愿意来而来这里的,迫不得已而已。纯属消耗!简直是往脏水沟里扔时间!"
"我介绍的,"绵谷升插嘴,"久美子问我如何找猫,我就把两人引见了。"
"您是不喜欢绵谷升先生吧?"
"明白了,"加纳马尔他说,"开门见山地、简明扼要地说吧:您太太见了我,找我商量来着。"
"活像说禅。以思维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这本身等于什么也没说。"
绵谷升一声不吭,以无表情的面孔定定看着我。面孔严然悬在空中的一块石头。我所说的几乎全是虚张声势。我根本不晓得绵谷升的什么秘密。其中应有某种严重扭曲的东西我固然想象得出,而具体是何物则无由得知。但我似乎说中了什么,我可以真切地从其睑上察觉出他内心的震撼。绵谷升没有像平日在电视讨论会上那样对我的发言或冷嘲热讽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机反驳。他差不多纹丝不动,死死地默然不语。
"久美子说她同别的男人发生了关系,说想彻底了结各种事情。我提议离婚算了。久美子说想想看。"绵谷升说。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说。
绵谷升兴味素然地摇头道声"不知道"。
我继续说下去:"听着,我完全清楚你实际是怎样一个人物。你说我像什么垃圾什么石碴,以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把我打瘪砸烂。然而事情没那么容易。我之于你,以你的价值观衡量也许真个如垃圾如石渣。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愚昧。我清楚地知道你那张对着电视对着公众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么货色,知道个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将假面具撕开,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也许花些时间,但我可以做到。我这人或许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个活人。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点你最好牢记别忘!"
"你要简洁地坦率地说什么?"我坦率地问。
到了咖啡屋,尽管距约定时间尚有十几分钟,绵谷升和加纳马尔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饭时间,咖啡屋里拥挤混杂,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纳马尔他。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戴一顶红塑料帽的人,这世上可谓为数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几顶同一式样和颜色的塑料帽,那应该同第一次见面时的是同一顶。打扮也一如上次,飒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质夹克村,里面是圆领布衬衣。夹克和衬衣都雪白雪白的,无一道招痕。没有饰物,没有化妆。唯独红塑料帽与这装束无论气氛还是质地抑或其他什么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后,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于桌面。帽旁放有黄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约是奎宁水样的饮料,仍旧一口未动,饮料在细细高高的平底杯里浑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着小泡。
定在他脸上永远定居下去。加纳马尔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兀自坐在那里。我佯装不知。看样子,绵谷升想向我说什么,但终归转念作罢。他悄然离桌消失。
"简单说是那样的。更详细的从我的角度不大好说……"加纳马尔他道。
她点下头,把合在脸前的双手约拉开5厘米,角度稍稍斜向我这边。手的形状很好看。"不错,我说的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你生气也理所当然。问题是我现在即便告诉你什么,现实中恐也毫无用处。不但无用,还可能弄巧成拙。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胜。"
我喝掉剩的咖啡。
"我至今还不理解久美子为什么和你结合一起。也许她对你脑袋里装的垃圾和石碴样的玩艺儿发生了兴趣。然而归根结底垃圾总是垃圾,石碴总是石碴。一句话,一开始就属阴差阳错。诚然,久美子也存在问题。她由于种种情况自小性格就多少有点乖戾。唯其如此,才被你一时吸引,我想。但这个也已告终。总之事已至此,还是速战速决为好。久美子的事由我和家父考虑,你不必再插手。久美子在哪也不必找。这已不属于你的问题。你出头只能使事情复杂化。你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开始适合于你的人生好了!这对双方都有利。"
绵谷升戴一副绿色太阳镜。我落座后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视镜片,俄尔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质长裤棉质夹克,里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严然刚出厂。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红茶,也几乎没有碰过。
绵谷升的话、下流岛上的下流猴
加纳马尔他从手袋取出小小的白手帕,抹了抹嘴角。然后拿起桌面上的红塑料帽放在手袋上。
"不打自招。"我试着喃喃有声。
"实非常人可为。"绵谷升道。
绵谷升再次漾出笑意。这回把头往一旁偏了偏。
绵谷升这回总算摘下太阳镜在桌面折好,之后注视我的脸。最后一次见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现在这么坐在一起竟全无阔别之感。想必因为我不时在电视杂志看到这副尊容的缘故。某种信息的存在,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希求也罢不希求也罢,反正就是要如烟如雾地钻进你的意识你的眼睛。
加纳马尔他两肘支在桌面,双手合在脸前。哪边也不站。"她说,"因为这里没有可称为边的东西。不存在那种东西。不属于分上下、有左右、分表里那类问题,冈田先生。"
"俄仍然费解,"我说,"坦率地说,很难认为久美子专为这点事找你商量。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若是这个程度的事,根本不会找你商量。她会自己动脑筋思考,或直接跟我说。说不定有什么别的事,有什么必须你同久美子单独见面商量的事情……。"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下流岛。没有岛名,不配有岛名。是个形状非常下流的下流岛。岛上长着树形下流的椰子树。树上结着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里住着下流猴,喜欢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养下流土,土上长出的下流椰子树于是重下流。如此循环不止。"
我不知如何应对,双手置于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绵谷升公开这种个人秘密,未免有些费解。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绵谷升仿佛连我的到来也没注意到。为确认自己并非透明体,我将手掌数次伸向桌面数次抽回。片刻,男侍走来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从壶里注入咖啡。男诗走后,加纳马尔他像试麦克风似地低声清了清嗓子,但一言未发。
"就这些?"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