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仍是六天前我离开时的样子。厨房洗碗地仍旧堆着用过的餐具。没有留言条,录音电话没有话进来,肉桂房间的电脑画面早已僵死,空调机一如往常保持室内恒温。我脱去大衣,摘下手套,烧水泡红茶喝着,吃几片带奶酪的饼干权作早餐。然后洗好洗碗池里的餐具放回壁橱。9点钟了,肉桂依然没有出现。
在重重设防的细密的黑暗中,房间看上去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区别。但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细小部分便多少不同起来。首先电话机位置变了,由床头柜移至枕头,在枕上悄然伏身。其次瓶中的威士忌减少许多,现在只剩瓶底一点点。冰筒里的冰块已彻底融化,成了混浊的陈水。玻璃杯干得甚是彻底,手指一碰不难看出沾有白色的灰尘。我去床边拿起电话机,把听筒贴在耳上,却已绝对死寂。看来房间已被弃置很久遗忘很久了,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唯独花瓶里的花依然保持近乎怪异的蓬勃生机。
床上有谁躺过的痕迹。床单床罩和枕形有点乱。我掀开床罩查看,但已没有余温,化妆品味儿亦未留下。我觉得那个人已离开床很长时间。我坐在床沿,再次缓缓四顾,侧耳谛听。但一无所闻。房间仿佛被盗墓者运走尸体的古墓。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贴墙布的墙壁,双手在膝头合拢。我醒得完全彻底,一如睡眠的无比深重。由于对比是那样极端,好一会才适应自己的觉醒。心脏发出很大的声音,迅速收缩不已。没错,我是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
我身穿毛衣和短大衣,毛线帽戴得低低的,翻过后墙下到阒无人息的胡同。到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人们尚未起床。我放轻脚步顺胡同走到"公馆"。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我的心脏如蜷缩的猫就那样硬硬地冻僵。空气瑟瑟发颤,飘浮的花粉被击中一般睁眼醒来,花瓣在黑暗中微微扬脸。电话?可是电话刚才已如深深埋在土里的石头一样死寂。我调整呼吸抑制心跳,确认自己确乎置身于这房间中而并未移往别处。我伸手用指尖轻触听筒,须臾慢慢提起听筒。铃声大约共响了三四次。
意识到时,黑暗中我听得类似飞虫羽声那嗡嗡嗡嗡嗡低沉单调的吟哦。但不同于真正的飞虫羽声,而更带有机械的人工的意味。其波长犹短波广播的调谐时高时低变化微妙。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试图弄清声音来自何处。它既像来自黑暗的某一点,又似乎发于我自身的脑袋。漆黑中极难分辨。
但一如上次,意识很难集中于一点。纷繁的意念悄然潜入脑海干扰集中。为把意念驱逐一空,我开始考虑游泳池,考虑我常去的区营25米泳道室内游泳池,想象自己在游泳池往来爬泳的光景。我忘掉速度,只管静静地缓缓地游动不止。我将臂肘从水中悄悄抽出,由指尖轻轻插入,以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溅起不必要的水花。我像在水中呼吸一样将水含人口中再徐徐吐出。如此游了一会,渐觉身体竟如乘缓风,自然随波逐流。传入耳畔的只有我规则呼吸的声息。我如空中飞鸟在风中飘忽,俯视地面风光:远处的街市、渺小的人影、流动的河渠。我充满祥和的心绪,不妨称之为心旷神怡。游泳是我人生旅途中发生的最为辉煌的事情之一。尽管没有解决任何我面临的问题,但也没受任何损失。也没有任何缘由可以使我受损。游之泳之!
我扬起脸,环视四周,屏住呼吸。
蓦地,有什么传来。
我走到院子掀开井盖,弓腰往里窥视。里面仍黑洞洞的。对这井我现在已十分了解,仿佛了解自己肉体的延长。其黑暗、气味和岑寂已成为我的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我比了解久美子还更详细了解这眼井。当然我还清楚记得久美子。闭上眼睛,她的声音相貌身体和举止的细微处都能一一记起。毕竟同她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六年。但与此同时,又似乎觉得她身上有了自己记不那么鲜明的部分。或者说已不如以前那样对自己的记忆具有十足的自信,就好像无法准确记起失而复得的猫的秃尾巴的卷曲形状。
将神经集中于声音时间里,我陡然坠入睡眠。这里边完全不存在"睡意"这种阶段性认识。它来得是那样地唐突,就像在走廊不经意行走时有人一把将自己拖入全然陌生的房间。这如深泥层般的昏睡不知包笼了我多长时间。我想大概不长,或许一瞬之间。但当我偶然回过神时,发觉自己竟置身于另一种黑暗。空气不同,温度不同,黑暗的深度和质量不同。黑暗中混杂着隐约不透明的光,且有似曾相识的浓郁的花粉气味扑鼻而来---我是在那座奇妙宾馆的房间里。
消失的棒球棍、回来的《贼喜鹊》
吹口哨的男侍如机器人一样稳稳当当正步前行,我稍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后面。他去哪里不想我也知道:他准备给208房间送新的Catty Sark和冰筒。实际上男侍站定的地方也是208门前。他把盘子换到左手,确认门牌号,伸腰端正姿势,事务性地敲门。三下,又三下。
过了11点,不再浮想联翩之后我开始下井。顺着梯子下到井底后,我照例做了个深呼吸确认周围空气情况。空气没有变化,多少有点霉气味儿,但氧气没有问题。接下去,我伸手去摸靠井壁立着的棒球棍。但球棍哪里也找不到。球棍不见了,毫无踪迹地不翼而飞。
我在井底坐下,背靠井壁。
正当我茫然仁立时,远处传来似曾听过的声音。吹口哨的男侍。口哨吹得有板有眼。吹得如此漂亮的别无他人。他仍如上次在吹罗西尼的《贼喜鹊》序曲。那旋律并不容易用来吹口哨,他却吹得潇洒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进。口哨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大概他沿走廊朝这边走来。我找一根柱子躲在阴影里。
门没锁。
吹口哨的男待手托银盘,上面同样放着Catty 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待目现正前方,以仿佛陶醉于自家口哨的神情---从我面前快步走过,看也没看我一眼。样子似乎在说正在争分夺秒。一切都一成本变,我想。肉体仿佛被时间的逆流冲回。
我穿过了墙壁。
我叹息几声。没有目的的空虚的叹息,一如无名空谷心血来潮掠过的风。叹息也叹累了,便用双手咋嗤咋嗤擦自己脸颊。到底谁把棒球棍拿走了呢?肉桂?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除他无人知道那条棒球棍的存在,也不会有人下到这井底。可是肉桂为什么非拿走我的棒球棍不可呢?黑暗中我无奈地摇头。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或者说是我不能理解的很多事之一。
我"喂喂"两声。但电话在我拿起的同时即已死掉。无可挽回的死,如手中托着沙袋一般重。我以干涩涩的声音重新"喂喂"一次,不料我的声音被厚墙一样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我将听筒放回,然后又一次贴上耳朵。寂无声响。我在床头坐下,屏息敛气等待铃声再度响起。却不肯响。我望着空气中的灰尘一如原来失去意识在黑暗中昏倒沉沦。我在头脑中再现铃声。现在我已无法判断是否真的响起过铃声。但如此怀疑下去,事情根本无法收场。我必须在哪里划一条线,否则连我自身这一存在都岌岌可危。铃声确实响了,毋庸置疑。而在下一瞬间死了。我轻轻干咳一声。然而咳声也倏然在空气中死去。
我一步一步稳稳朝花瓶方向走去。但愿能走到电视荧屏曾有绵谷升出现的那座大厅。那里当时有很多人且有动感。弄得好,说不定可以从中发现一点线索。但那无异于没带指南针就闻人漫无边际的抄漠。倘若既找不到大厅也返不回208房间,我很可能滞留在这迷宫般的宾馆而无法回归现实世界。但我无暇犹豫。这恐是最后机会。我每天等在井底持续等了半年,现在门终于在我面前打开。况且不久井也将被人从我手中夺走。若在此裹足不前,迄今为止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势必化为泡影。
有几个拐角。我的脏网球鞋无声地踏着铺满地毯的走廊。不闻人语不闻音乐不闻电视机声。空调机换气扇电梯声也听不见。宾馆安静得犹被时间遗忘的废墟。我拐过好些拐角走过好些门前。有几条叉路,每次我都选择右侧的。这样,在我想返回的时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来房间。方向感已荡然无存。弄不清自己是朝着什么前进。房间号的排列顺序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毫无用场,还没等记忆便已纷纷滑出意识不见。不时觉得有和上次相同的房号出现。我站在走廊正中调整呼吸。难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样在同一地方团团打转吗?
听不清里面有无回音。我躲在花瓶后面窥着男待动静。时间在流逝。但男侍简直像考验忍耐力极限直立在门前凝然不动。不再敲门,静等门打开。一会儿,祈愿大约传到了里面,门从内侧打开一条小缝。
我把转动后的拉手往里一拉,令人目眩的光从门缝泻入房屋。我想起棒球棍。若有那球棍在手,原本可以再沉着一些。算了,忘掉棒球棍。我毅然决定大大打开门。左顾右盼确认无任何人之后,走到走廊。一道铺有地毯的长长的走廊。不远的前面有一个插满花的大花瓶。是吹口哨的男待敲房间门时我用来藏身的那个花瓶。记忆中,走廊相当之长,且中途拐了好几个弯后分开。当时我碰巧遇上吹口哨的男待,尾随其后来到这里。房间门上钉有208号门牌。
我站起身,再次在房间走动。我注视脚前地面,仰望天花板,在茶几坐下,轻轻靠住墙壁。我若无其事地抒动球形门拉手,打开落地灯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当然,门纹丝不动,灯无动于衷。窗口从外面封死。我试着凝神谛听。沉默如光溜溜的高墙。尽管如此,我觉得里边仍有什么想欺骗我---似乎全都在鸦雀无声,紧贴墙壁,隐去肤色,不让我觉察其存在。所以,我也佯作不知。我们在巧妙地互相欺骗。我再次清清嗓子,用指尖碰了下嘴唇。
我决定重新检查一遍房间。又按了一次落地灯开关。灯不亮。打开威士忌瓶盖嗅了嗅残留的酒味儿,味儿一如往常。Catty Sark。我拧好瓶盖,放回茶几原来位置。出于慎重,我又提起听筒贴在耳上。死死的,死得无法再死。继而在地毯上缓缓踱步确认鞋底的感触。耳朵贴在墙壁上,集中神经看能否听见什么。当然什么也听不见。接着站在门前转动球形拉手---尽管自知徒劳---结果很容易向右转了一圈。但我好一会儿都无法将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刚才还像给水泥固定似地一动不动。我将一切还原为白纸,再一次重头核实。离手,伸手,左右转动球形拉手。拉手在我手中左右旋转自如。有一种舌头在口腔中鼓胀般的奇妙感触。
但好半天我什么也没做,兀自在那里静坐不动。无须急躁。一天刚刚开始,还不到中午。我就这样坐在井沿任凭脑海里浮想联翩。过去在这里的石雕鸟被搬去哪里了呢?莫非此时点缀在别人家院子里依然以展翅欲飞的姿势表现它那永远无从实现的冲动不成?抑或去年夏天拆除官胁家空屋时被当垃圾扔掉了呢?我很有些怀念那个石雕鸟,觉得院子由于石雕鸟的不在而失去了往日微妙的谐调。
我坐在井沿,双手插进大衣袋,再次环顾四周。看样子马上就要下起冰冷的雨雪。没有风,空气干冷干冷。一群小鸟像勾勒暗号图形一样以复杂的线路在空中盘旋几次,之后箭一般不知去向。片刻,传来大型喷气式飞机沉闷的马达声,姿影则被厚厚的云层挡住全然不见。阴晦到如此程度,白天下井也不必担心上来时阳光刺伤眼睛。
反正今天只能在没有棒球棍的情况下进行了,我想。没有办法。棒球棍原本不过是护身符样的东西。不怕,没有也毫无关系。一开始我不是两手空空走到那个房间的吗?如此说服自己之后,我拉绳合上井盖。继而双手拢在膝头。在深深的黑暗中静静闭起眼睛。
我立即尾随男侍。银盘随着口哨不无惬意地一摇一闪,明晃晃反射无花板的灯光。《贼喜鹊》的旋律咒语一般无数遍周而复始。《赋喜鹊》究竟是怎样一部歌剧呢?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其序曲单纯的旋律和离奇的剧名。小时候家里有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这一序曲的唱片。较之库拉乌迪奥·阿巴特那充满青春活力和现代感的流畅华丽的演奏,托斯卡尼尼的则令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就像经过一场激烈格斗之后把强敌强压在身下而即将开始慢慢绞杀。但《贼喜鹊》果真说的是偷东西的喜鹊吗?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图书馆查查音乐辞曲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卖,不妨买来听听。噢,怎么样呢,届时我也许失去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