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就上山去,找我们罢工的厨子理论理论。”
马吉先生常常想像他向一位女子吐露爱情的时刻。那一时刻光线朦胧,远处传来说耳的音乐,两颗心在月光下陶醉。他的道白优美动听,女子甜美可人地倒在他怀里。但此刻的求爱竟如此大相径庭。
“好极啦!”马吉说。无疑,又要做一番令人生厌的解释。“快跑上楼拿你的东西。”
“你们随便搜,”马吉说,“根本找不到。卡根先生,我承认昨晚我打了你们的埋伏。我看到你们用最新式的方法打开保险柜,看到你走上前把装钱的包裹拿走。可我没有对你们施暴,坦白地说,我可以那样做,可另一个人抢了我的先。”
“是的,”马吉说,“你的游侠骑士失去了他的勇气。他没有履行原定计划。那个女子也管我索要金钱包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是个堂堂君子,所以你才托付我去执行此任。但在关键时刻这个懦夫却晕了头脑。可是——我还是打算把那个包裹交给你。”
“我能不能帮着煮咖啡?”桑希尔小姐问。
“没关系,”马吉笑说,“你会发现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很便利。等会儿我给你引见一位年长妇女——诺顿太太,她和她女儿都在这儿。请允许我介绍卡根先生和迈克斯先生。”
“我真高兴,”她说,“可是——可是你昨晚为什么没把那东西给我?它对我极为重要,你应该给我。”
“你必须相信我,”马吉乞求说,“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整个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概不知。但我想把那笔钱交给你,我们一返回旅馆就交给你。这回你相信了吧,是不是?”
“诺顿太太出于好心,答应尽力帮一把。”伯尔顿教授悲哀地说。
“忘不了,”迈克斯先生说,“那事差点儿让我心碎。可昨天晚上我忘了提到一点,猜疑摆的是地方就没事。”
“见你的鬼,”市长吼道,“卢,搜搜看。”
迈克斯先生习惯性地重重敲响隐士的门。
“你的话太不浪漫,”女人嗔怪说,“你马上就能领略隐士住所的秘密,应该感到异常激动才是。我就很激动,你呢,马吉先生?”
“我爱你!”他仍不住口地说。大白痴!
“卢说得不对。旅馆里还有一个人,如果你急不可待地想找回你宝贵的包裹,我劝你还是把他叫醒承担责任,不要找我。”
“呃,我想这难不倒我,”市长说,“那些钱是我朋友安迪·鲁特的。我正巧去旅馆稍事休息,你用炸药炸保险柜,我便抓住了你。今天我要监视你,马吉先生。我告诉你,你或和你一伙的任何人若想从秃头旅馆逃跑,被我抓住,就等着挨揍吧。”
她实在不该说这种话,因为据马吉先生记忆所及,凡是这种话都能激起他失控的行为。他张开嘴,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别的隐士们的意图我不清楚,”马吉笑着说,“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准备在这里住上几个星期。哇!这屋里真冷。隐士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来替我生火?”
“我敢发誓,”马吉大声说,“我的确打算把钱交给你。一回旅馆我就给你。它在我房间里,很安全。”
最包会迎来新的一天的挑战;马吉先生睁开眼时,发现七号房间依旧像处在北极似的寒冷。他看到通向外屋的门口站着一个人,便立即明白了他醒过来的原因,那人是莱顿市长。卡根先生以冷冰冰的眼睛盯着马吉,但他张口说话时,却是一口黄牙。
“看来那就是隐士的木屋了,”迈克斯手指前方一间木制小屋说,“躲在这么个地方,真是滑稽。我看他肯定思念灯光辉煌和配红酒的美餐。”
“这正是我要说的,尽管很难启齿。”马吉先生答道,“你昨天有没有注意到,那个越过阳台栅栏去执行你的任务的人身上,是否有谨慎的苗头?你没留意到。我在游廊上等待着,看到迈克斯把保险柜炸开。我看到他和卡根走了出去。我等着他俩。我正要朝他们扑去时,另一个人——我猜想是那个有第七把钥匙的人——抢先了我一步。随后是一场混战,我也参予了。最后那个人人都感兴趣的包裹落在了我手里。”
“你能否在前边走?”马吉问迈克斯。
“他打退堂鼓了。”马吉大声说。
马吉先生用冰冷的水刮胡子时——此举若被秃头山隐士看见,肯定会遭到他的奚落——把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在办公室里守候电话机;美丽女子在阳台上的乞求;台阶旁的打斗;桑希尔小姐的突然出现;他卧室里的人影,以及配楼入口处的对话。这些在怪异的夜间发生的事件就像一幕幕流动的电影镜头,浮现在他眼前。电影尚没有终结。他整整思索了一晚上。不久他即将站在火车站女子的面前,他必须回答她的问题。此刻藏匿在莱顿市长脚下的那笔财产,他将如何处置它呢?他一无所知。
“昨天夜里在雪地里你对我们太黑了,”卡根说,“所以今天早上我不准备对你温良恭俭让和讲外交辞令。我的经验是,当你和一个叫马吉这个老掉牙的爱尔兰名字的人打交道时,最好先饱之以老拳,然后再谈判。”
“有第七把钥匙的那个人,我想。我们昨天晚上吃晚饭时,布兰德听见他走来走去的那个人。在台阶下厮打时你难道没有看见他吗?”
似乎是为了证实她的话,诺顿太太手托一只盘子出现在餐厅门口,并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是个漂亮的年轻夫人,”他说,“她名叫米拉·桑希尔。”
迈克斯先生拍拍他的窄胸脯。“这儿,”他说。于是三人开始攀登,马吉先生和女子在前开路,迈克斯先生紧盯着他俩的脚后跟儿。
迈克斯先生气喘吁吁地落后他俩十英尺。女子侧头注意到了这一点,便将疑问的眼光看向马吉,后者感到认错的时机已到。
“好极啦,”诺顿小姐亦插进来,“我抗拒不了这一诱惑。虽然我没被邀请,我也要去。”她甜甜笑着。她知道,她以险胜击败了另一个女子,于是眼眸里又放射出新的辉煌。
“老亨利·桑希尔的女儿,”市长沉吟着,“我现在似乎已变得见怪不怪了。告诉你,卢,我们在山上撞上娘子军了。”
“我怎么会站在你和健康之间当绊脚石?”马吉说,“一起去,役问题。”
诺顿小姐离开后,卡根先生和卢·迈克斯在窗前轻声嘀咕起来。随后迈克斯先生披上他的大衣。
“早上去山间漫步,”桑希尔小姐忍不住说,“太棒啦。我——”
山间明媚的清晨,他身边是一位怒气填膺的女子,一个衣衫褴褛的陪伴跟在他身后,前方是失职的厨师。我的老天爷!他想起一位写小说的朋友,因失恋而痛苦的年轻人都把他描写的爱情场景视为模式,这位朋友一次却向马吉交底儿,说他是在一辆电车上向他老婆求的婚,售票员递给他转车票时她才接受了他的请求。马吉先生曾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以后他再也没有嗤之以鼻的资格了。运用出极大的毅力,他才克制住不再重复那句幼稚的呻吟。
女子不无慌乱地略一躬身,卡根先生含混地说出一句带“荣幸”字眼儿的话。来到办公室后,他们看见伯尔顿教授和布兰德先生正阴沉着脸坐在壁炉前。
“我想给的人是你。”马吉热烈地说,“昨天晚上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我是个白痴。你不相信我,我知道——”她神色冷淡漠然。
他顿住。女子兀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马吉先生想补上一句,说他认为把众人如此贪婪争夺的一个包裹放在她的纤手中保管,未免太危险,然而想了一下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没被邀请,”他说,“可我也要去。我一直想看看一个人真下决心离群索居后,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且在山上行走一贯是我保持健康的第一法则。你不会介意吧?”
“呃,我确实认为还有一个家伙,”市长答道,“但卢说我肯定是犯神经了。”
两个女子温和一笑,握握手。她们交换的目光表面上看随意而矜持,但马吉觉得,窥测对方的社会地位、智慧、世故老练和着装的品味尽在那一瞥中了。
“什么!”市长的怒吼似乎要把窗户震碎。“年轻人,依你的胆量,你可以从卡内基身上骗走一条战舰了。我——我——”他愕然地站在那里盯了马吉半晌,然后突然纵情大笑。“我是个大好人,”他说,“我要做给你看看。”
“是啊,隐士人呢?”卡根先生说,“他的去向人人都感兴趣。他一直没露面。一点早饭的影子都没有,我的肚子就像改革派的胜利一样空洞无物。”
“猜疑可以摆在哪儿?”马吉先生问。
火车站的女子从餐厅门走进来。无庸讳言,对于由于隐士未露面而引起的旅馆里的悲观情绪,她完全没受感染。她眼睛里闪现着山间晨曦的璀璨班光芒。不值一提的忧愁在她眼眸深处没有藏身之地。
他已准备好下楼,便拿着大衣和帽子走进套间的客厅。还没等卡根先生开口问,他便说:
“我没有放肆,”马吉先生兀自笑着,“而且陈述的是事实。你们说你们来拿那个包裹。很好,可你们走错了房间。包裹不在我这儿。”
“诺顿小姐——这是桑希尔小姐,”马吉解释说,“桑希尔小姐有第六把钥匙,你知道。她昨天晚上到的,我们谁也不知道。”
雪花依旧飞飞扬扬,将万物涂成灰白两色。去隐士住处的途中,有些地方雪吹积得很深;有些地方风一吹则留不下足印。一个时辰内,迈克斯先生跟得很近,因而走在前面的两个人的对话只得是涉及风雪天气和高山之类的老生常谈。
“我曾经想信任你——完全信任。”她说。
“我提醒你,不谈判,”市长悻悻地说,“我和卢今早来找你,是想问问昨晚丢掉的一个小包裹。你面前有两种选择——交出包裹或让我们抢走。我不防劝告你一句,第一种选择是最明智的。如果我们不得不下手抢,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不,没有,”马吉即刻答道,“没有糟糕到那一步。我只是坐在楼梯上思索起来。我变得非常谨慎。我决定等到今天再说。我就等——”
她缓慢沉重地走在雪地上。
“而且我讨厌放肆无礼的家伙,像毒药。”迈克斯插嘴说。
市长说:“我现在不得不承认尚蒙在鼓里,此刻不知从何下手。但我会很快弄清事实真相的,年轻人。天黑前我要弄个水落石出,等着瞧吧。就算我一事无成,我也可以亲手把你带回莱顿,以抢劫的罪名把你投进大牢。”
市长沉吟着。迈克斯先生匆匆将三个房间搜索了一遍,空手而归。
马吉先生一摇头。“猜疑给世界造成了无数麻烦。别忘了普埃夫罗·塞姆遭受的折磨。”
“我爱你。”上帝,难道他无法住口了吗?“我想让你相信。”
“你知道了吗,马吉?”服饰用品商问,“彼得斯不来了。”
“你肯定冻坏了,”马吉先生怜惜地说,“你和你的女佣到办公室来吧,我想让你们见一下其他客人。”
“我从来不喜欢耍贫嘴,”市长说,“尤其在这么早的时候。”
“呃,年轻人,”他说,“我觉得你该起床承担今天的责任了。第一个责任是得跟我谈一谈。”
“早上好,”她对马吉先生说,“外面的空气真凛冽。你出去了吗?哦,我——”
他们来到过道,马吉先生走到走廊的尽头,在桑希尔小姐的房间门上轻叩两下。后者立即穿着皮大衣和围巾闪现出来。
“我恨你。”女子简短地说。
迈克斯先生溜到床前,面露凶相。市长虎视眈眈瞪着马吉的眼睛。这个为了漂亮女人在雪地里拼搏的骑士躺在枕头上,略加思索。
“你对可怜的老彼得斯太苛刻了,”马吉说,“不过一想到我得在冰库里起床穿衣服,实在也怪不得你。要是火生起来多好哇——”
“是这样,”女子屏住呼吸说,“后来呢?”
“我把那东西给你送去,”马吉接着说,侧脸朝迈克斯瞥了一眼,“厮杀过后,我心中充满浪漫情怀。我想像着交出你要的东西时的激动场面,我便朝楼上跑去。在楼梯口——我遇到了她。”
“是的,”马吉说,“但关键是,你得到后还应守的住,在这方面你昨晚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佳,卡根先生。”
“卡根先生,”他笑道,“你真是个大好人。”他颇有兴味地注意到,市长的大鞋几乎挨到了二十万美元。
女子转过头来。马吉先生见她眼里噙着泪水。
“谁?”
“我——我对你们心黑,卡根先生?”马吉说。
马吉先生朝大步走在他身边的女子偷瞟了一眼。她两颊粉红,长睫毛上斑驳陆离地挂着雪花;她的脸蛋正是中年男人梦寐以求的,因为这一时期他们发胖的妻子已开始坐在他们旁边阅读晚报上的美容指南。她实在是超常的美丽和迷人。马吉先生暗忖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他为讨她的欢心曾在台阶下英勇搏斗,但在交给她战利品时却踌躇不前了。原因何在?昨晚的计划如此轻率,难道还用得着谨慎从事吗?显然不用。然而他这个笨伯加懦夫,竟在大获全胜之时变得谨小慎微起来。解脱的唯一办法是彻底认错,他自忖。
女子眼眸里的光泽黯然失色,代之以责怪的神情。
他晕眩地听着自己反复说着这一句话。天哪,他是在求婚呢!就那么一句空洞愚蠢的话,犹如卖猪肉的伙计在向厨房的女佣求爱。
“我不知道你们男士对此有何高见——我敢肯定,屋里除了咖啡和几块饼干外什么都没有——连罐头汤都没有。可是从昨天的架势看,我以为他至少备着一万个罐头呢。不过男人都是这个德行——你说你叫什么?——哦,对了,桑希尔小姐,见到你很高兴——对不起我没法和你握手——我刚才说,男人们都一个样,诺顿觉得只要他星期六晚上往家里拿回一块烤肉,就能应付一个礼拜——”
“我马上就下去,”她说,“马吉先生,有件事我要坦白。女用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女子独自外出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和震惊——我不想承认我是独身一人。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为我生火的原因。”
“你为什么要信任我?”马吉高声问,“为什么?”
“你不能离开这个旅馆,马吉。”市长说。
他往屋里跨了两步,腾出来的门口被鬼鬼祟祟的迈克斯先生占据。厌恶猜疑的人丑陋的脸上皮肉青肿,以一副恶毒的眼光看向四周。市长把寝室中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推向一边,一屁股坐在马吉先生的床沿上。床抗议似地咯吱作响。
“我——”他及时打住。他不想再献丑,絮叨他刚才一直说的话。他重打精神。“我一定要让你相信我,”他说,恢复了他惯常的斯文。
女子的眼睛放出光泽,她微笑着。
“去把厨子召回来都不行?我说,卡根先生,理智些。你要是怀疑我的动机,不妨跟我一起去。”
“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做,”马吉笑说,“想想看,你深更半夜在秃头山炸开一个保险柜,这你怎么向那些系白色蝴蝶结的人们解释呢?”
“不过,卡根先生,你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我读过许多关于你的杂志文章,都异口同声地说你是大好人。你在壁炉旁边可以找到引火物和纸。”
他说:“现在我要上山去隐士的小木屋,尽最大努力说服他。我要把我们的悲惨现状以动人的口气描绘出来。如果他还有一些体面的话——”
“你在耍我,”她沮丧地说,“我早该想到的。可我却信任了你。你和其他人串通好了——而我却蒙在鼓里。我把成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却拿我耍着玩。你压根儿没打算把那笔钱给我——现在也没这打算。”
“等着喝就行了,”火车站的女子说,“你瞧已煮好了。”
他走到外屋,不顾卢·迈克斯的强烈反对,立即在壁炉的灰烬中忙碌起来。当他把炉火点旺时,马吉先生瑟缩着从另一个房间踅出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秃头旅馆的隐士们低头啜着她献上的咖啡,全然不理会她的独白。这顿凑凑合合的早餐用毕后,马吉先生轻快地站起身。
哦,女人的任性!
女子有意地收住脚步。用石头砸商店橱窗的女权分子早晚也会甜美可人地投入情人的怀抱。女子深表同情地看了一眼马吉先生,他俩便站在原地,等迈克斯先生赶将上来。
她抬头笑看着马吉,后者感到在她蓝色深邃的眸子里,他看到了祝福岛上阳光明媚的山坡。
“我马上就组织一个搜索小组,”他说,“远处好像有咖啡的味道。”
马吉觉得人人都显然把彼得斯看做了他的人,因此把隐士的罪过归咎到他头上。他笑起来。
他对迈克斯讨好地一笑。
“给她吧,”女子苦涩地说,“你为什么不给她?”
“我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卡根加重语气说。
“懦夫,”迈克斯嘲讽地说,“他要是不是懦夫,也不会住在山顶上的木屋里。”
马吉先生穿衣服时,市长和迈克斯茫然若失地坐在壁炉前,前者的一双胖手交叉在一起。马吉对他俩说,持第六把钥匙的人已经到了。
“所以你把钱交给了她?”女子蔑视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自从在火车站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一直爱着你!我爱你!”
诺顿小姐跑下楼来,她再度穿上那件蓝色灯心绒外套,金发上斜扣着那顶漂亮小帽,她还得知迈克斯先生也为攀登秃头山所吸引。他们三人从正门走出,发现雪地上依稀有条小径,直通明信片商人的小木屋。
“对不住,”迈克斯咧嘴一笑,“我看我还是殿后。”
“我不知如何开口,”小说家嗫嚅着,他现成的辩才一贯都很麻利。“昨晚你派我去——寻找宝物。我不知这宝物从哪儿来,对整个事情也一无所知。可我还是按照你的嘱咐做了,为你把宝物弄到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