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我逛了逛,给我介绍了几个学生运动员。我们谈论网球、篮球以及它们的异同。然后,橄榄球队走了进来。
吉尔一直在听,没有动,也没有打断我,只是耐心倾听我的话。
“嗯……那个,我叫安德烈·阿加西,我是打网球的,嗯……我住在拉斯维加斯,我想……”
“不好意思,”吉尔说,“我要跟这些男孩子谈一谈。你请自便,想用什么器械或是设备就自己用,但是要小心谨慎些。原则上来讲,你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
1989年美国网球公开赛,我在四分之一决赛再度和康纳斯对决。在连输了五场五盘战之后,我赢得了职业生涯的首个五盘战胜利。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次的胜利仅仅为我赢来了新一轮的批评:我本应该直落三盘击败康纳斯的。有人宣称听到我对着包厢里的菲利喊道:我要将他拖进第五盘,我要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当然可以了。”他说。他的声音就像是从海底或是地心发出来的一样深沉无比,但同时也很温和。
“我不知道。”
“如果你参加一个聚会或是和朋友在一起不是会更开心吗?”
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以为我知道什么是拥抱,但是直到被一个胸围56英寸的人抱过你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拥抱。
“听着,”吉尔终有一天于忍不住说,“我们很乐意让你来,这你知道的。但是我不得不问:长得这么帅的孩子,这么有钱的孩子,一个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孩子却每周四来我家吃热狗?蜷在我家地板上睡觉?”
他接着说道:“最好的锻炼是需要利用重力的。”他告诉我怎么利用重力和阻力去分解肌肉,然后再重组使其变得更加强壮,并向我展示了怎么才能够做一个正确的、安全的二头肌弯举动作。他把我带到了一块写字板旁边,用图示分析了我的肌肉、胳膊、关节和肌腱。他谈到弓箭,给我展示当拉满弓的时候,弓上的各个受力点,然后又用这个模型分析了我的背部及其为什么在比赛和训练后会疼痛。
不得不说再见了,因为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我依依不舍地握了握吉尔的手,跟他说:“我明天会再来的。”
“好的,”吉尔说,“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祝你的比赛一切顺利。等你回来时再见吧。”
吉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呼出来。他问道:“你的赛程是什么?”
几星期后,帕特家里有急事,需要飞回东部去。我敲开了吉尔办公室的门,告诉他帕特有事会离开一段时间,但是走之前他已经给我制订好了训练计划。我将帕特的训练计划表递给吉尔,问他可不可以指导我完成这个计划。
“在接下来的五个星期,我会去参加夏季的硬地赛。但当我回来以后,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工作,我将荣幸之至。”
我跟他说了我的脊柱状况,我的脊柱前移,有块突出的椎骨。他草草记下了我说的内容,说他会查找医书来了解需要的相关知识。
夜幕降临,到了健身房关门的时间了。我帮助吉尔打扫了房间,然后关灯离开。我们坐在我的车里,继续聊天。后来,他注意到我的牙齿在打战。
“我知道。”他说。
“很长时间了。”
吉尔还有一个理论,就是无论一个人看起来有多么不舒服,只要他睡着了,就可能会舒服些,所以其他人就不应当打搅他们。所以一旦我在他家睡着了,他就不会把我叫醒,仅仅是替我盖一条轻便的阿富汗毛毯,然后让我一觉睡到天明。
他领我走到哑铃架旁边,告诉我一直以来我做的很多运动都是错误的,完全错误。我进行这些运动的方式则更糟。我是在制造悲剧,我会伤到自己的。
我从门口跳了回来。
《纽约日报》专栏记者迈克·卢皮卡指出我在第三盘比赛中有19次非受迫性失误,说我拖着康纳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赢得一场超长的恶战。他们就是这样——不是诽谤我故意输,就是嘲讽我如何赢。
我父母家离拉斯维加斯的内华达大学很近。这所大学各体育项目的校队曾经赢得过很多荣誉,其中篮球队尤其出色,是 NBA 明星的后备军团;橄榄球队“奔跑的反叛者”在全美国也具有领先的水准,以速度和良好的体能而闻名。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反叛者——这很符合我的个性。帕特说,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或许可以在内华达大学找到帮我训练体能的人。
他站了起来。他有6英尺高,胸围大概有56英寸。我一度认为他站起来可能是要推倒桌子,但他没有,而只是从后面走到了我面前,伸出了手——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手。他的肩膀和肱二头肌如此结实,他的腿如此粗壮,这都是我未曾见过的。
我放下手中的玩具,直视吉尔的眼睛。我对他说我的人生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总是为别人活着,首先是我的父亲,然后是尼克。总之,一直都是关于网球。在遇到吉尔之前,就连我的身体也不属于我。吉尔做了一件所有父亲都应该去做的事,那就是让我变得更加强壮。
当盖伊烤曲奇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在楼上睡觉,我和吉尔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组装来自圣诞老人的玩具和火车套装。我跟吉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内心会感到如此的平静。
“我对网球一无所知,但是在我看来,在打网球的过程中,你向一个方向跑三步后,你就最好考虑停下来,否则在你击球之后,脚步就停不下来,那也就意味着你可能会因此而错过下一击。诀窍就是要降低速度,然后击球,再紧急刹车,迅速跑回。在我看来,你从事的这项运动关键不在于奔跑的过程,而在于起步和止步。你需要集中精力为‘启动’和‘紧急刹车’构建肌肉。”
“你说得很有道理。你能帮助我吗?或许给我一些提示?”
我跟吉尔说了一些我自己的故事:我的父亲、“大龙”、菲利还有佩里;我还向他讲了自己被驱逐到波利泰尼网球学校的事情。然后他讲了他的故事。他讲到自己是在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市周边的农村长大的,那里的人们以种田为生,主要种植胡桃和棉花。他们在那儿过着很辛苦的日子,冬天的时候采胡桃,夏天的时候摘棉花。后来,他们家搬到了洛杉矶的东部,吉尔在鱼龙混杂的街头迅速成长。
“因为你说你对热很敏感。”
“你在比赛中经常会遇到往一个方向跑超过5步的情况吗?”
“我喜欢睡在地板上,这会让我的背感觉好受些。”
“不会的,先生。”
吉尔讲解的时候,有时会“说文解字”。他喜欢通过解释关键词来强调重点;他喜欢将一个词分解,破解这些词的密码,展现其内在含义,就像是剥开果壳看见里面的果肉一样。拿“卡路里”这个词来说。他说这个词是从拉丁单词“液态丁烷”演变而来的,液态丁烷是一种燃料。“人们认为卡路里不好,但实际上卡里路只是计算热量的一种单位,而我们需要热量。我们吃饭,就像是给我们人体这个天然大火炉添燃料一样,那有什么不好的?你什么时候吃、你吃多少、你选择吃什么——这些才是导致最后结果的原因。”
“那你曾经在比赛中跑过5公里吗?”
“理由很充分,我以后都不会再问了。孩子,圣诞快乐!”
吉尔和他的妻子盖伊有一个很温馨的家庭传统——每个周四的晚上,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点餐,然后盖伊去做。一个女儿想要吃热狗?没问题。另外一个想要吃巧克力夹心饼干?没问题。我养成了每周四拜访吉尔家的习惯,顺便尝尝每个人的晚餐。不久以后,我几乎是每隔一天就会在吉尔家吃顿饭。有时候我会待到很晚,这时,如果我不想开车回家的话,我就会在他家打地铺。
帕特和我每天都会去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的健身房锻炼。在做举重训练和仰卧推举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吉尔在留意着我们。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注意到我糟糕的身材了,其他的运动员也注意到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不专业,羞愧得想要离开,但是帕特总是阻止我。
“就跟在战场上一样,”他说,“我中过枪,现在还可以在腿上看到清晰的伤疤。而且,我不会说英语,只会讲西班牙语,因此在学校的时候,我很自闭,从来不讲话。我是通过阅读《洛杉矶时报》上吉姆·默里的文章和听收音机里维恩·斯库利对棒球比赛的解说词自学英语的。我有一个小收音机,每晚调到 KABC 台。维恩·斯库利就是我的英文老师。”
他说:“基本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按照现在的方法继续锻炼下去,你的职业生涯会变短。主要是后背问题和膝盖问题,而且如果你继续用以前的方式去做屈臂锻炼,你将来还会有肘关节的问题。”
他说:“只有强者才能够生存,对吧?嗯,我们用不起我们社区中那些举重器械,于是我们就自己造。那些曾经在娱乐场所打过工的人给我们演示了制作这些东西的过程,比如说,我们用水泥填满咖啡罐,然后再固定在一根杆子上,这就是我们的推举训练器;我们用牛奶箱作休息时用的长凳。”
每看一项训练项目,吉尔的眉毛都会挑一下。他浏览了一遍帕特的训练计划,将那张纸握在手里,皱了皱眉头。我鼓励他告诉我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他只是紧锁眉头。
“谢谢你。”
谈到热量,吉尔经常说他很讨厌大热天,他忍受不了那种天气。他对高温极为敏感,哪怕只是想象着坐在阳光下,他也觉得是一种折磨。说着,他又将空调的气温调低了一些。
“不经常。”
“你做蹬台阶运动的时候,在你向上迈台阶时背部是不是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这样做迟早会严重受伤的。你应该庆幸你还没有伤到自己的膝盖。”
“网球的运动路线有时是很难掌握的,”我跟他说,“我不能够一直掌控网球,但是我想我可以掌控我的身体。如果能得到正确的指导的话,或许我至少能够……”
我请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是的,我认为我身体内部的火炉就需要添加燃料。”
“我不是在说地板,我的意思是说,你确定你想要待在这里?你肯定有更好的去处。”
掌握了英语之后,吉尔决定去掌控上帝赐予他的身体。
“我知道你是谁。”
“好的,吉尔。我知道你肯定很忙,所以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只是想知道,嗯,帕特和我想知道,我是否能跟你谈谈使用您这儿健身设备的事儿。我真的很想提升自己的体能。”
我告诉他我曾经跟帕特在响尾蛇山上跑步,当时觉得自己就像到了高原上一样。他问:“你每天跑多少?”
“我就想待在这里。”
“你好。”那个巨人答道。
他说,人们认为吃东西不好,但是事实上我们必须添加燃料拨旺我们身体这一火炉。
“你去吧,帕特。”
“因此,在这里,吉尔,和你以及你的家人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我想不出什么其他更想去的地方,吉尔。”
休息时间到了,他们成扇形散开,各自去锻炼了。我不禁在想:如果我能够在一个团队中,那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我笑着对他说,那是我听过的关于网球的最精辟的论述。
“这些训练是针对什么的?”吉尔问。
“5公里。”
整个1989年秋天,我都在与吉尔合作。收获是巨大的,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牢不可破。吉尔比我大18岁,在他看来他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他从未有过的那个儿子(吉尔有3个孩子,都是女儿)——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仅有的没有说破的几件事之一。我们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向对方隐瞒。
“我叫吉尔·雷耶斯。”他说。
“这都是角度的问题,安德烈。从这个角度来看,你是在拉伸你的四头肌,这没问题,很好。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你却是在磨损你的膝盖,你一直在给膝盖施加压力。屈膝太多次就会造成对膝盖的损伤。”
我记住了这一点。
他给我上了一节有关人体构造的初级课程,用物理学、水力学和建筑学的知识剖析了整个人体。“去了解你自己的身体想要什么,”他说,“要明白它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你要有工程师的知识、数学家的逻辑、艺术家的创意,当然还要有几分直觉。”
“那么请再告诉我,你做这样的训练多长时间了?”
我们找到了学校健身教练的办公室。我让帕特等我一会儿,我要进去和那个家伙谈谈。在门口,我探了一下头,在办公室那一边一个很远的角落里,一张跟我的克尔维特差不多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真正的巨人。他看起来就同我第一次参加美网公开赛时在洛克菲勒中心前面看到的大力神阿特拉斯塑像那样大,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位“阿特拉斯”有长长的黑发和如同健身房里堆得整整齐齐的杠铃片般又大又圆的眼睛。如果有谁打扰了他,他似乎会把那个人碾平。
“当然可以了。”吉尔说,但是他的声音流露出一种被利用了的情绪。
“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放下手中的玩具,直视吉尔的眼睛。我对他说我的人生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总是为别人活着,首先是我的父亲,然后是尼克。总之,一直都是关于网球。在遇到吉尔之前,就连我的身体也不属于我。吉尔做了一件所有父亲都应该去做的事,那就是让我变得更加强壮。“因此,在这里,吉尔,和你以及你的家人在一起,我第一次感到了归属感。”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成为空手道黑带选手的。他对我讲了他的22场专业搏斗,在其中一场他的下巴都被对方击碎了。“但是我并没有被打倒。”他很自豪地说。
“就是这儿了!”他说完,吐了口唾沫。
帕特和我做了几组杠铃推举、负重深蹲和仰卧起坐,但是我对吉尔更有兴趣。橄榄球队在他前面集合,敬畏地看着他。他就像一个西班牙将军一样,正对着被他征服的士兵喊话。他对他们发号施令:“你,坐在那个凳子上;你,用那个机器;你,去那个深蹲架。”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敢四处张望。他不是要求他们这样做,而是他强大的气势自然而然地给他们以压迫感。最后,吉尔告诉他们到他周围集合,靠近一些,提醒他们努力是成功的唯一路径。每个人都深表认同,紧握拳头,大喊:“一、二、三,反叛者!”
“帕特,你在开玩笑吧?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我真不喜欢听讲,但是如果所有老师都像吉尔这样讲课的话,我宁愿一直待在学校里。我默记着他说的每一个事实、每一份深刻的见解,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里听到的每一个字。
有一天,我们开着车去了校园,到那里的健身房逛了逛。那座建筑很雄伟,几乎跟西斯廷教堂一样令人心生敬畏。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很多身材完美且健壮的男人。我有5英尺11英寸高,148磅重,我的耐克运动服就像挂在我身上一样。我对自己说,这是个错误。除了可悲地发觉自己的身材相比之下小了一号之外,我在学校里还会变得易怒和敏感,无论是在哪一所学校。
当我再次走进内华达大学的健身房时,我可以从吉尔的表情里看出他在等我。我们握了握手,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我说:“我还以为你从来都不会问呢。”
“有啊。”
“嗯……你看,你的目标是什么?”
“真的很神奇,”吉尔说,“人们对人的身体有这么多错误的认识,我们对自己的身体了解得那么少。比如说,人们用斜板卧推来锻炼上部胸大肌,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我30年都没有做过斜板卧推。你觉得如果我做斜板卧推的话,我的胸肌会比现在大吗?”
“你好。”我说。
“我不想诋毁别人,”他说,“我不想多嘴,但是我不能对你说谎。如果有人能够将你每天要做什么都写在一张纸上的话,那么其实这张纸一文不值。你现在是要求我督促你完成一项完全不给自己留空间和余地的计划,你完全无法考虑你在哪儿、你自己的感觉、你需要注意哪些方面……你甚至不被允许做些微小的改变。”
“为什么呀?”
我屏住呼吸,再一次穿过了那道门。
“那你为什么不开空调?”
“这么拉风的车难道没有空调吗?”
吉尔一时有些语塞。他说他不敢相信我竟然记得这件事,他不忍去想我因为他竟然冻了这么长时间。他将车里的空调开到了最大。我们继续聊天,很快我就注意到汗珠在他的眉毛和唇边集结,于是我关上了空调,打开窗户。我们又谈了半个小时,直到他发现我已经冻得脸色发青,他又将空调开到了最大。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们一直聊着,倾诉着对对方的敬慕之情,直到天色破晓。
他走了进去。我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中音的答复,那声音听起来很像卡车启动的声音。然后,帕特喊我进去。
“叫我吉尔吧。”
1989年的圣诞夜,吉尔问我想不想到他家,和他的家人一起过节。
“我不大清楚。”
我告诉他我最近输给了阿根廷选手阿尔贝托·曼奇尼,他耗尽了我的体力,将我耍得团团转。我就要赢得比赛胜利了,但是却不能够彻底击垮他。当我拿到发球制胜局时,他破发成功,随后在抢七局中胜出;然后在第五盘的时候,他三次破发成功。我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了。我需要变得更加强壮,这样才能够避免悲剧重演。输了比赛是一回事,但被对手拖垮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很高兴认识你,雷耶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