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形古貌,鶴髮童顏。眼昏似秋月籠煙,眉白如曉霜映日;繡衣玉帶,依稀紫府元君,鳳髻龍簪,彷彿西池王母。正大仙客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金釘朱戶,碧瓦雕簷。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臺,淡淡祥光籠瑞影。
話說老院子和街坊人等,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直解到鄭州來。正值太尹在廳上斷事。地坊里甲人等,解客人跪下,備說本人在刁通判府中,將不識姓名女子,趕下八角井裏去了。太尹將客人勘問。客人招稱:係本州人氏,姓卜名吉,因販皂角往東京貨賣回來,行至板橋八角鎮五十里外大樹下,遇見不識姓名女子。言說腳痛行走不得,欲賃車子前往鄭州東門十字街爹爹媽媽家去則箇,情願出錢五百。是吉載到本家,即開門入去,並不出來。吉等已久,只見老院子出來,言說我家是刁通判廨宇,無人居住空房,不肯還銀。一時間,同老院子進去尋看。不期女子見了,自跳在井中,並非相逼等情。
卜吉道:「這是什麼去處,卻關著門,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門又不敢,欲待回去,又無些表證。終不成只說見隻石虎來,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躊躇之間,只見呀地門開,走出一個青衣女童來。女童叫道:「卜大郎!聖姑姑等你多時了!」卜吉聽得說,想道:這個女童如何認得我,卻是什麼姑姑姓聖?我三黨之親,都沒有這個姓,他卻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隨女童到一個去處。見一所殿宇,殿上立著兩個仙童,一個女童。當中交椅上,坐著一個婆婆。卜吉偷眼看時,但見那婆婆:
入去不多時,只見一個青衣女童從裏面雙手掇一件物事出來,把與卜吉。卜吉接在手裏,覺有些沉重,思量:這件是甚東西,用黃羅包袱包著?卜吉道:「告姑姑,把與小人何用?」婆婆道:「你不可開,將上井,不要與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當付與知州,便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吩咐你,你凡有急難之事,可高叫聖姑姑,我便來救你。」卜吉聽得說,一一都記了。婆婆叫青衣女童送卜吉出來,復舊路入土穴。行到竹籮邊,走入竹籮裏坐了。搖動索子,那鈴便響,上面聽得便把轆轤絞起。
太尹教且將卜吉押下牢裏,到來日押去刁通判宅裏井中打撈屍首。次日太尹委官一員,獄中取出卜吉,同鄰里人等,押到刁通判廨宇裏來。街上看的人,堆肩?背,人人都道:「刁通判府裏,時常裏面聽得神歌鬼哭。人都不敢在裏面住。」有的人道:「看今日打撈屍首何如?」
八角井眾水手撈屍 鄭州堂卜大郎獻鼎
女童入去不多時,只見走出那個跳在井裏的婦人來,看著卜吉道個萬福,道:「客長昨日甚是起動。」卜吉見那婦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罵道:「打脊賊賤人!卻不叵耐,見你說腳痛走不得,好意載你許多路。腳錢又不與我,自走入宅裏,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捉了,頂上帶枷,臂上帶杻,牢獄中吃苦。這冤枉如何分說?只道永世不見你了,你卻原來在這裏!」人相見,分外眼睜,「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邊拔起刀來,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兒喝一聲,禁住了手,卜吉和身與腳都動不得了。胡永兒道:「看你這個剪手一路上載我之面。若不時,把你剁做肉泥。因見你純善穩重,我待要度你,你卻如此無禮,敢把刀來剁我,卻又剁我不得。」婆婆起身勸道:「不要壞他,日後自有用他處,還要他們來助你。」婆婆看著卜吉臉上只一吹,腳便動得。這卜吉看著婆婆道:「小娘子是個?口庶的人。」婆婆道:「若不是我在這裏,你的性命休了。再後休得無禮。」卜吉道:「小人有緣,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獄之苦,出得井去,無事時回家,每日焚香設位,禮拜姑姑。」婆婆道:「你有緣到這裏,且莫要去,隨我來飲數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隨到裏面,吃了一驚就道:「我本是鄉村下人,那曾見這般好處。」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見:
許多時,不見到底,眾人發起喊來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時,只二十來丈索子便鈴響,這番索子在轆轤上看看放盡,卻不作怪。放許多長索,兀自未能夠到底。」正說未了,轆轤不動,鈴也不響。
有興店中賒得酒,災來撞著有情人。
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捲蝦鬚,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王家。
委官道:「終不成只一個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罷了。再別差一個水手下去。」眾水手齊告道:「郎中在上!眾人家中都有老小。適纔見這樣子麼!著甚來由,把性命打水撇兒?斷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願押到知州相公面前,吃打也是岸上死。實是下去不得。」委官道:「這也怪不得。我們卻是如何得這婦人的屍首上來。你一干人都在此押著卜吉,等我去稟復知州相公商議則個。」委官上了轎,說了一遍,知州也沒做道理處。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說刁通判府中不乾淨,不意今日又死了一個水手,誰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撈不得那婦人的屍首起來,如何斷得卜吉的公事。依卑職愚見,不若只做卜吉著,教卜吉下去打撈。便下井死了,也可償命。」知州道:「也說得是,你自去處分。」委官辭了知州再到井邊,押過卜吉來,委官道:「是你趕婦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撈屍首起來。我稟過知州相公,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願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眾人道:「說得是!」隨即除下枷,去了木杻,與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籮裏坐了,放下轆轤。
卜吉想道:必是個神仙洞府,我是必有緣到得這裏。卜吉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謹參拜。」拜了四拜。婆婆道:「我這裏非凡,你福緣有分,得到得此間,必是有功行之人,請上階賜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婆婆道:「你是有緣之人,請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婆婆叫點茶來。女童獻茶已罷,婆婆道:「你來此間,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販皂角去東京賣了,推著空車子回來,路上見一個婦人坐在樹下,道:「我要去投奔爹媽,腳痛了,許我五百文錢,載他到東門裏刁通判宅前。婦人道:這是我家了。下車子推門走入去了,不見出來。見我尋進去,他就跳下井裏。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撈,又死了一個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來,見井裏有路無水,信步走到這裏。」婆婆道:「你下井來,曾見甚的?」卜吉道:「見一隻石虎。」婆婆道:「此物成器多年,壞人不少。凡人到此見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到剁了他一刀,你後來必然發跡。卜吉!我且教你看個人!」看著青衣女童道:「叫他出來!」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四壁張翠幙鮫綃。獨桌排金銀器皿。水晶壺內,盡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峰。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
眾人看時,不見婦人的屍首,只見卜吉掇抱著一個黃羅袱包,來見委官。卜吉道:「眾人不要動,這件物事,是本州之神交付與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開看。」委官上了轎,一干人簇擁圍定著卜吉,直入州衙裏來。正值知州陞廳,公吏人從擺開兩旁。委官上前稟說:「卜吉下井去了半日,續後聽得鈴響,即時絞他上來。只見卜吉抱著黃羅包袱,包著一件東西,口稱是本州之神,付與州官。卑職不敢擅動,取臺旨。」知州叫押過卜吉來,知州道:「黃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來?」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見婦人的屍首。卻沒有水,有一條路徑,約走二里許,方見天日。見隻虎,幾乎被他傷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見火光迸散,仔細看時,是石虎。又有一條松徑路入去,見一座宮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見一仙人。仙人言稱是本州之神,與小人酒食吃了,又將此物出來,叫小人付與州官收受,不許漏泄天機。」知州捧過黃包袱,放在公案上,覺得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寶物出世,合當遇我。叫手下人且退,親手打開黃包袱看時,道:可知這般沉重,卻是一個黃金三足兩耳鼎。上面鑄著九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貴。」知州看罷,再把黃袱來包了,叫出家裏親隨人拿入去,為守庫之寶。該吏向前稟道:「卜吉候臺旨發落。」知州尋思道:欲待放了卜吉,那州人都知道趕一個婦人落井,及至打撈,又壞了一個水手性命。若恁地放了,州裏人須要議我。我欲待把卜吉償那婦人的命,怎奈屍又無尋處,倒將金鼎來獻我。卻如何是好?驀然提起筆來斷道:「卜吉……」有分教:知州登時死於非命,鄭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寧。正是:
有人從此翻筋斗,便是人間大丈夫。
偌大乾坤何事無,壼中天地井中區。
婆婆請卜吉坐,卜吉不敢坐。婆婆道:「卜大郎坐定,異日富貴俱各有分!」卜吉方纔坐了,只見酒來,又見飯來,他幾時見這般施設。兩個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服侍。杯杯斟滿,盞盞飲乾,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從井上來到這裏許多路,見恁地一個去處,遇著仙姑,又見這個婦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長之計。即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車子錢物,恐被人捉了。」婆婆道:「錢物值得什麼。我教你帶一件物事上去,富貴不可說。不知你心下如何?」卜吉道:「感謝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錢的物事,便是不值錢的,把去井上做表證,也免得小人之罪。」婆婆叫永兒近前附耳低聲。
且不說井上眾人,卻說卜吉到井底下,抬起頭來看時,見井口一點明亮。外面打一摸時,卻沒有水。把腳來踏時,是實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約莫行了一二里路,見那明處,摸時卻有兩扇洞門,隨手推開,閃身入去看時,依然得見天日。卜吉道:「井底下如何有這個所在?」提著刀正行走之間,見一隻大蟲伏在當路。卜吉道:「傷人的想是這隻大蟲。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踏步向前,看著大蟲便殺,喝聲「著!」一聲響亮,只見火光迸散,震得一隻手麻木了半晌。仔細看時,卻是一隻石虎。卜吉道:「裏面必然別有去處。」又行幾步,只見兩旁松樹,中間一條行路,都是鵝卵石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個去處。」仗著刀入那松徑裏。行了一二百步路程,閃出一個去處,嚇得卜吉又不敢近前。定睛看時,但見:
委官坐在交椅上,押卜吉在面前跪下。委官問老院子並四鄰人等,卜吉如何趕這女子落井。卜吉告道:「女子自跳入井,並不曾趕他下去。」委官叫:「打撈水手過來!」水手唱了喏,著了水背心。委官道:「奉本州臺旨,委我押你下井。你須仔細打撈!」水手道:「方纔小人去井中看驗,約有三五十丈深淺。若只恁地下去,多不濟事。須用爪扎轆轤,有急事時,叫得應。」委官道:「要用甚物件,好叫一面即速辦來。」水手道:「要爪縛轆轤,架上要用三十丈索子,一個大竹籮,一個大銅鈴,人夫二十名。若有急,便搖動鈴響,上面好拽起來。」不多時,都取辦完備。水手扎縛了轆轤、銅鈴、竹籮,俱完備了,便道:「請郎中臺旨,教下井去打撈。」委官道:「你眾水手中,著一個會水了得的下去。」四五個人扶著轆轤,一個水手下竹籮坐了。兩三人掇那竹籮下井欄裏去,四個人便放轆轤,約莫放下去有二十餘丈,只聽得銅鈴響得緊。委官叫眾人退後,急把轆轤絞上籮來。眾人見了,一齊吶聲喊。看那籮裏時,亙古未聞,於今罕見。那水手當初下去,紅紅白白的一個人,如今絞上來看時,一個臉便如蠟皮也似黃的,手腳卻板僵,死在籮裏了。委官叫抬在一邊,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殯殮,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