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家都说妹妹长得真较粹(玲珑可爱)?我看不出她有什么较粹。”玉如不知道国事动乱,毫无心机地问。
“那有什么不可以?”林语堂说,“教外国人的中文,程度很低。只要是国语发音正确,懂点中文文法,懂拼音,就够了。”
“你还小,不需要买票。”
杨杏佛被暗杀后,林家被流氓监控了两个星期。多话的林语堂其间一直很沉默。流氓撤走的那个傍晚,天空下起了麻麻细雨,他披了件单衣,外出散步,玉如一路小跑,跟出来了。
“憨囝仔,”林语堂无奈,“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样啊,那你就叫太乙好不好?”
林太乙没有浪费这个名字,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了著名的旅美华人作家。她曾经是香港《读者文摘》中文版编辑,写了《林语堂传》、《林家次女》等书。林语堂著作等身,但靠着林太乙的笔头,后世的读者才认识到一个生活中的鲜活的林语堂。
一年后,林语堂全家移居欧洲。玉如本来还有几个月就小学毕业,她央求爸爸,等我毕了业再走吧!林语堂不以为然地说,小学毕业有什么要紧!
“你们都有,我要和你们一样。”
“因为我有话要说。”
“为什么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初到美国,经济情况不比国内,佣人没有了,翠凤一个人照顾不了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只动笔的林语堂也得分担家务。他带着三个宝贝疙瘩站在街脚,观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样把鞋擦得蹭亮。只见那小童先在鞋子上打油,然后用软布条劈劈啪啪地擦,三两下子,鞋就光亮起来。林语堂兴奋极了:“看见没有,擦鞋的姿势最要紧!”他双手腾在空中,一上一下,现场学起来。4个黄皮肤的中国人已经够轧眼了,林语堂还手舞足蹈,来往的行人觉得怪异,频频回头看。女孩子脸面薄,硬拉着父亲走,林语堂正兴起,不肯动,你拉我扯,闹得不可开交。
玉如就这次旅行写了篇《探火山口》,林语堂把它投给上海的《西风》月刊,居然发了。玉如高兴坏了,她想起爸爸曾经说,作家,就是要有自己独特的体悟,她开始理解这句话了。
林语堂学得最好,擦起鞋来架式十足,也够亮。他扬扬自得,廖翠凤说,堂啊,往后你就负责擦鞋吧!他笑不出来了。
应赛珍珠之邀,林语堂到美国讲学一年。
“太乙?什么意思?”
玉如很难过,不知道怎么回答。林语堂把三个孩子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为我们的文明比他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
他从不随便打骂孩子,而是把她们当成平等的生命。一次,家里来了客人,闹哄哄的,玉如睡不着,双腿在床上乱蹬,大吵大闹。翠凤忙着待客,没有时间照顾女儿,就打发语堂上楼看看。林语堂陪着女儿躺了一会,温柔地说:“睡不着没有关系,你以为11点很晚了吗?对大人来说,一点都不晚。你听,客人们还在楼下说笑呢。你不要着急,等一下就睡着了。”
林语堂写过一副对联:“文章可幽默,做事须认真。”玉如偷偷在后面加上:“教女儿读书更要认真。”林语堂知道后笑了好久,不停地说:“好!好!”
林语堂对林家女儿的影响是一辈子的,林太乙在《林家次女》开篇第一句便写到:“我在这本书里描述我充满快乐,又好玩又好笑的童年和成长的过程,以及父亲给我的不平凡的教育。”
山间多雨,雨越大,林语堂越兴奋。他率领娘子军到溪边放纸船,还一个劲地问,放纸船好不好玩,全身湿透好不好玩?
“小孩子因为天真,所以大人觉得他们较粹,”林语堂说:“这世界很复杂,大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林语堂临时雇了一个向导,向火山进发。翠凤在最前面,凤如、玉如居中,语堂抱着小女儿殿后。风很大,雾浓得看不清楚半尺外的事物,几个人只能走两步,就相互叫喊,确保没有人掉队。走了半个小时,就听见远处轰隆隆的声音,像狮吼,像雷鸣,惊心动魄,向导说,那是火山里熔浆激荡的声音。凤如和玉如不过10岁出头,吓得腿都软了,说不出一句话。越靠近山肚,声音越大,每隔5分钟就“哗”一下,好像就要崩裂而出。林语堂觉得还不够,说,既然来了,不如进火山口看看。女性成员集体反对,但是没有用。火山口里全是刚刚硬化的熔浆,有些还冒着热气,踩在上面,软软的。他们一直走到离冒火处只有十几尺的地方,热浪滚滚的红色熔岩不断地往下流,流几尺,就慢慢变成黑色,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从地底连绵不绝地传出来,像身处地狱一般。林语堂还要往前走,翠凤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心呀!不要再走啦!”
玉如不喜欢,说:“无双笔划太多(当时使用的是繁体字),而且叫无双,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林语堂认为时下女子的名字俗不可耐,都是宝珠、玲玲、或淑娟之类,他的孩子一定要与众不同。凤如、玉如给外面投稿,需要笔名。林语堂兴致勃勃,给大女儿改名如斯,取“逝者如斯乎”之意;二女儿就叫无双;至于相如,“这个名字不俗,不必改。”
到了巴黎,林语堂常常带女儿们去一个叫做“地狱”的娱乐场。一个男人在黑暗的房子里弹钢琴,突然,灯光亮了,出来很多一丝不挂的女人,在“火”上大跳热舞。一个父亲带三个未成年女儿看脱衣舞表演!林语堂说,百老汇脱衣舞娘李玫瑰的表演很艺术,不猥亵,没有一个人能像一个好清教徒这般正当地欣赏脱衣舞。4个人看到半夜才回家。
“写作。”
地理课就是看中国地图,其余的一切不管,林语堂的理论是,现在背了,将来也得忘记。
有一回,玉如问他:“爸爸,别人的爸爸都上班,你在干什么?”
林语堂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写作,我说我有话要说,你说你也有话要说。”玉如茫然地点点头。语堂认真起来,“做作家,最要紧的就是对人,对四周的事物抱有刚出生孩婴儿一般的兴趣,要有自己的体悟和看法。要不然,谁会听你说?你看,你就不肯多听周妈的话!你说,今天在车上淋了雨,感觉很痛快,你何不把这样的感觉写下来?真的写下来了,就是好文章。”
过几天,玉如早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唧唧喳喳地说今天搭车,车里好闷热,后来开窗淋了雨,觉得好舒服,似乎飞到天上去了。
“我吗?到耶鲁大学教中文?”玉如吃惊得大叫。
“耶鲁大学缺中文教员,我们去试试!”林语堂兴致勃勃。
“天真是什么意思呀?”
上课的内容很随兴,今天中文,明天英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课本更是千奇百怪,《冰心自传》,《沈从文自传》,《西厢》,朱子的《治家格言》,甚至连《教女遗规》都有。玉如又有意见,为什么今时今日,我们还要学三从四德这类东西?林语堂说,了解古代的女子总是必要的,好坏你们自己判断。上完了课,他让学生做一篇日记,题目自拟,内容不限,但要写真话,不准写《自强不息》,或是“天天玩,不顾学业,这么浪费光阴,岂不是可惜?”类似的假话。
他讲故乡的神奇传说,教她们自然的美丽和奇幻。晚上,他把书房的灯打开,带着孩子们到花园里探险。蜘蛛网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他说,妈说,蛛网很脏,你们看,在花园里就一点也不脏。蜘蛛八只脚,看起来很可怕,织网却整整齐齐的,小虫子以为没有,飞过来就被网住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每一样东西,只要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发挥功能,就很美丽,你们要牢牢记住了。
巴黎台阶多,上去的时候气喘吁吁,下来的时候却很轻松,林语堂故意一本正经地问女儿:“我们爬上来时每人一定瘦了半磅,现在走下去,每人会胖回半磅,对不对?”
玉如中学毕业后,林语堂说,你不要上大学,先入社会做事,学做人的道理。玉如为之气结,爷爷拉下脸借钱才供父亲上了大学,而她现在有条件不费吹灰之力入学,怎么能不上?林语堂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手持一部字典走天下,什么知识都有了,任何学问都可以自修。玉如知道,跟父亲辩论这样的问题是无用的,就问:“那我到哪儿工作呢?”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
“无后为大,不孝有三”,廖翠凤没有生儿子,按老一辈的说法,就是没有为林家后继香灯,所以她难过得要死。廖家的女人笑话她是“只会生女儿的”。林语堂不在乎,总是说:“凤啊,没有关系,我不想要儿子,我才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老三出生后,林语堂就让医生给翠凤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在西医还不是很普及的年代,这是相当极端的避孕法。
林语堂要自由,要天性,他要让他的孩子也像坂仔的野草一样,不经任何修剪地成长。
电影多半是外国片,有些似乎少儿不宜,玉如记下了她看完后的印象:第一,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礼服,总要男人替她拉背后的拉链;第二,外国男女很喜欢亲嘴;第三,外国女人生气时会掴男人的耳光。
“我也有话要说。”
玉如的脑门突出,别人取笑她是“凸头的”。她气急败坏地跑回家,一个人生闷气。林语堂安慰她,额头饱满是聪明的象征。玉如不信,父亲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堂接着说,宋代有个很有名的文人叫苏东坡,他的妹妹苏小妹就有个很饱满的额头。苏东坡笑妹妹,说她人还没进门,额头先进来了。苏小妹是个才女,将来你也会和她一样的。玉如这才破涕为笑了。
“为什么写作?”
林语堂望着女儿,顿了顿,没有说话。
英文课也简单,不用名家作品,就用晚报上的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语堂说,都下流得很,平凡得很,但是可以打好底子。例如有一日学的是:“车站人站得那么多,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车开时有人碰伤”及“小孩都在窗外探头”。语堂让女儿念一遍,然后用自己的话转述,说不下去了,看一回报纸,再接着说。
途经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林语堂以为机会难得,非得去探探火山口。翠凤拧不过丈夫,又担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丈夫胡来,只能一起去。维苏威火山闻名世界,它是欧洲惟一的活火山,自罗马时代以来,已经爆发了50多次,最有名的一次就是将庞贝古城尽数毁灭,方圆10里不留活口。
玉如在她18岁那年,成了耶鲁大学的中文教授。
全家人到庐山避暑,晚上热得受不了,林语堂让翠凤弄了两床席子,和孩子们幕天而睡。庐山的夜景肃穆神秘,凉风习习,星星嵌在天鹅绒的缎子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得到。玉如和相如是第一次外出,很兴奋,睡不着,要拉着爸爸数星星。林语堂舟车劳累,困得哈欠连连,又不忍心拒绝女儿的要求,硬着头皮一颗颗地数。才数到30来颗,他就深入梦乡。女儿叫醒他,他猛地睁开眼睛又接着数。玉如泄气地说,好多星星,怎么也数不完!林语堂抚抚她的头,告诉她,宇宙之大,是难以想象的,我们人在里面,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东西。
林语堂想,凡事要求平等是好事,就依了女儿。翠凤不高兴,说这样子会把女儿惯坏的。
那时,中国人在美国的形象很差,被辱骂为“猪仔”,从事的也多是端盘子、洗衣服等低贱的体力劳动。在美国人看来,中国人就是留辫子、抽鸦片、迷信、好赌、怯懦的动物。玉如三姐妹上学后,常有白人小孩来挑衅,问,你抽鸦片吗?中国人也会伤风吗?中国有桌椅吗?你是用敲鼓棍子吃饭的吗?你吃鸟巢吗?你为什么没有裹足?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是向上翘的?
下山后,翠凤和孩子们神魂未定,呆滞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鞋底全烧焦了,凤如的腿严重擦伤。廖翠凤说,在火山口里时,她觉得如果要死,起码大家死在一起了。
在船上,林家分成了两派。林语堂是牛肉队长,廖翠凤是青菜队长,两人都想把女儿争取过来。林语堂不顾翠凤的眼色,很大声地说:“吃肉的人脸有血色,吃青菜的人脸是青色!”满舱的人大笑不停。
林语堂言出必行,他挤出工作的时间,给女儿们当起私塾老师,补中国文化课。林至诚这样教过他,他也同样教自己的子女,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星期六是林家看电影的日子。玉如刚刚满5岁,就获准上影院。第一次她哭闹着不肯进去。林语堂很耐心地问为什么,玉如含混不清地说:“你们……你们都有票,我没有。”
林语堂首先说,我不是百科全书。拿破仑死于哪年,成吉思汗何时入主中原,我记不得,你们的教员也记不得,他们非得到要上那一课,才会翻书看,改试卷时还要对一对书,才做得准。你们只要纲领搞清楚,如唐宋元明清,顺序不能乱,细节问题,有《历代名人士卒年表》和《世界大事表》。
“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一个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爱我,有像我母亲爱我一半那样,那么他一定不会把我送到地狱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么世界一定是灭亡了。”
玉如心里犯嘀咕,“我宁可叫林玉如。”
林语堂有三个女儿,长女凤如,次女玉如,小女相如。
上课的内容很随兴,今天中文,明天英文;今天唐诗
到了能走能说的年纪,林语堂就领她们参加各项活动,他说,社会是个大学堂,除学校外,什么都应该见识见识。街上常常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在黄包车上拉生意,小孩子不懂,问怎么回事。翠凤说,那是坏女人,过皮肉生涯的,末了加上一句,你们可千万不能学她们。林语堂却说,那些女人是因为穷,不得已,才过这种生活的,我们不能看不起她们。
“是天地间的混沌之气,《吕氏春秋·大乐》里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乙’,就是这个意思。”林语堂得意这个好名字。
玉如按作家父亲“说真话”的原则写了篇小作文,讲周末去“灌音”的事。“灌音”就是对着麦克风讲话,录在片子上,回家用留声机就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了。这很希奇,当然是她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兴趣浓厚的父亲所为。但是学校的先生不知道什么是灌音,说玉如胡编乱造,狠狠地批评了她。玉如很委屈,她本来想写上馆子“叫条子”,担心先生骂,改而写“灌音”,结果还是挨批了。她只能写,我有一个奇怪的爸爸。爸爸从来不骂我,他对我那么好,我真是喜欢爸爸。
——《我未曾做过的事》
林语堂写作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正儿八经的,廖翠凤都不敢入内打扰。但对女儿,他下了特赦令,允许她们胡闹。他说,只要没有字的地方,你们随便画。有些涂鸦之作,语堂觉得童趣盎然,就登在《论语》作小插图。
参加文学聚会,林语堂也一手牵一个,一手抱一个。那时候,文人聚会都习惯“叫条子”。所谓“叫条子”,就是客人圈画妓院放在茶楼的花名册,叫人拿去,被叫的姑娘就会应约出场。语堂自己不圈,让孩子们圈。可他少不更事的宝贝千金懂什么,略小一点的连识字都不怎么会,多半是乱画一气。姑娘们来了,女孩子们就得意地说:“你们是我叫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