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牛河追寻的是,弄明白天吾和青豆之间的“关联”。青豆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这些完全不清楚。费劲手段却没有弄到手一张她像样的照片。连那个蝙蝠都没能办到。高中的毕业相册是看了,全班合影里她的脸又小又不自然,像是戴着什么假面似的。公司的垒球部的相片,戴着的宽边帽子在脸上投下了阴影。所以现在即使青豆在牛河面前走过,也没有确认那就是青豆的办法。只知道是身高接近170厘米,姿势良好的女性。眼睛和颧骨有特征,头发大概到肩那么长。身体结实紧凑。可是这样的女性世上不计其数。
牛河像平时一样将意识的一半清空休息,剩下的一半考虑事情。大卫欧伊斯特拉赫演奏的西贝柳斯的音乐,主要从清空的那部分领域通过。从风一般空阔开放的入口进入,从空阔开放的出口出去。就听音乐的方式来说也许太不认真了。如果知道自己的音乐被人这么听,西贝柳斯大概会皱起大大的眉毛,粗粗的脖子上也立起好几根筋吧。不过西贝柳斯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欧伊斯特拉赫也去了阴间。所以牛河现在谁也不顾及的让音乐从右向左流淌,意识没有清空的那半边没有头绪地思考着。
牛河用这个相机,试着拍了好几个进出玄关的人。多亏自动连拍功能,一个人能够按动三次快门。用毛巾包着相机,快门的声音很小。一本胶卷拍完后,拿到车站附近的冲印店去。递给店员胶卷,之后就是机械自动显像。高速处理大量的照片,拍的什么谁也不会注意。
要监视谁,首先必须选取一个适合的场所。需要的是能不被人发现观察对方的行动,确保水和食物的补给路径的地方。最理想的是,能将天吾房间全收入视野的一个房间。在那里架上带有望远镜镜头的相机三脚架,环视房间中的动静和人的进出。单独一人的话二十四小时的监视是不可能的。一天十小时的程度还能勉强做到。可是不用说,具备所有条件的地方不可能那么容易找到。
“电话我这边安装。”牛河说。和电话公司签合同要花时间,安装工人还会进到房间里。还是利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比较便利。
“牛河先生,这样今天开始就可以入住那个房间了。点和水都是通的,燃气的开通需要本人在场,会有这边联络东京燃气。电话怎么办呢?”
没有可能再重新组成家庭了。妻子和女儿们现在住在名古屋。女儿们也有了新的父亲。有着即使在小学的父亲参观日出现,女儿们也不会觉得羞耻的外貌的父亲。女儿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牛河了,看起来也并不觉得特别遗憾。连信都没有寄来。牛河自己看起来对于不能见女儿也不觉得特别遗憾。可是当然,并不是他不珍惜女儿。只是牛河必须首先确保自己的存在,为此必须关闭不必要的心的回路。
如果自己能稍微生的周正些呢,他这么想过。不需要特别的英俊。也不需要是得到仰慕的外表。非常普通就好。只要不是路上走过的人回头看的不太难看的外表就好。如果生来是这样的话,我究竟会步上怎样的人生呢?可是这只是超越牛河想象的“如果”罢了。牛河怎么也是牛河,没有其他假设存在的余地。正是因为有着歪斜的大大的脑袋和凸出的眼球,短而弯曲的两腿,才有现在的牛河其人。怀疑的知识欲满溢,沉默而雄辩的一个少年。
一个人颤抖着钻进睡袋,就想起了被家人包围着一块度过的日子。不是特别怀念而想起来的。而是和现在自己身处的状况形成鲜明的对比,脑中自然浮想的一个例证罢了。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牛河也是孤独的。对谁也不能敞开心扉,心底也认为这样平凡的生活只是过眼云烟。当律师时忙碌的生活,高收入,中央林间的一栋房子,外表不坏的妻子,上私立小学的两个可爱的女儿,带血统证明书的狗。所以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迅速破坏了原有的生活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他到访了车站前的房屋中介。接待他的是个二十岁一代前半的年轻男人。头发乌黑浓密,像是特殊鸟类的窝似的用发胶固定着。雪白的衬衫上是崭新的领带。大概是从事这个行业还没有多长时间吧。脸颊上还留着青春痘的痕迹。他看着一进门牛河的外表有些怯弱,不过很快收拾心情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牛河的外貌相当的扎眼。不适合打探情况和尾随跟踪。混迹在人群之中,就像是酸乳酪中的大蜈蚣一样引人注目。
当然也许牛河是错误的。或许实际上是对生活倾心般的愉快。打开门,也许里面存在着一个令人屏息的个人乐园也未可知。或许是为了逃避税务局的调查才作出朴素生活的外表。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通过照相机的望远镜头只能看到的是,他们在即将报废的便宜公寓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一群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都市生活者。
牛河再次回到一层的房间,给必要的东西列清单。幸运的是之前的的住户留下窗帘。虽然是碎花图案的旧窗帘,只要是窗帘能挂在那就行。对于监视来说可是不可或缺品。
只穿着内裤钻进睡袋。因为寒冷一时间身体微微颤抖。夜晚空荡荡的房间格外的冷。也许有必要弄一个小的电暖炉。
“很好。既然条件您都明白了,明天就可以入住。当然在这之前想先看看房子吧?”
父亲是地方上优秀的内科医生,却是个简直让人胸口作疼的无聊人类。就像传说中能点石成金的国王一样,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全都成了无趣的沙粒。可是从他很少说话这点来看,恐怕是有意的吧。他在世人面前巧妙地隐藏着无聊和愚昧。母亲相反话很多,不可救药的俗物。对金钱啰啰嗦嗦,任性而又自尊心强。喜欢华丽的东西,一点小事就高声叫嚷别人的坏话。哥哥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弟弟继承了母亲那边。妹妹自立心很强,却没有责任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面对自己的损失就失去大脑。父母对这最小的女孩彻底地疼爱,溺爱十足。
“客人您很幸运哦。”那个青年说道。“一层住着的夫妇,因为家里有事突然搬走了,一周之前将房屋空了出来。昨天打扫干净,还没贴出广告呢。因为是一层也许外面的声音会有些吵闹,采光也不能期待太高,不管怎样是个便利的地方嘛。只是业主考虑五年六年内要重建,那时在半年前贴出通告后必须搬走这样的合同条件。而且没有停车位。”
而且他是明白的。即使女儿们彻底遗忘了牛河,血液也不可能在自己的体内迷失。它们恐怕会保持长久的记忆。而且福助头的标志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定会再次出现吧。在不经意的时刻不经意的地方。那时人们一定会叹息着共同回想起牛河的存在。
牛河第二天早上再一次去了高圆寺,走进看到的房屋中介,询问天吾住的租赁公寓有没有空房间。他们没有负责那个房屋。车站前的中介一概管理着那个公寓。
这里是原点么?
牛河一个人住在这里。以前有妻子,还有两个小女儿。在神奈川县大和市的中央林间买了一栋房子,在那里生活。虽然很小却有草坪,还养了一只狗。妻子的五官很周正,孩子们也都能称得上漂亮。两个女儿谁也没有继承牛河的外表。牛河对此当然是松了一口气。
丑陋的少年与岁月的流逝一道成长为丑陋的青年,不知何时成了丑陋的中年大叔。不管是人生的哪个阶段,路上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看着他。孩子们肆无忌惮地从正面盯着他的脸。也许变成丑陋的老人之后就不会这么引人注目了吧,牛河不时这么想着。老人大体上都是丑的,所以原本就很丑的个体会不会就不像年轻时那么扎眼了呢。可是不实际上变为老人就不会明白。或许会变为特例的特别丑的老人也说不定。
非常想看,牛河说。青年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钥匙,递给牛河。
天吾住在钢筋三层公寓的第三层。入口设置了所有住户的邮箱,其中一个放着【川奈】的名牌。邮箱全都生着锈,油漆也剥落了。邮箱的小门上姑且挂着把锁,几乎没有居民上锁。玄关的大门没有锁,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出这个建筑。
这种时候,他喜欢不限定对象的考虑事情。狗们放养在广大的原野上一样,让意识自由地奔逐。哪里都好去喜欢的地方,什么都好做想做的事,他们这么说,然后放开。他将热水浸到脖子,眯起眼睛,音乐半听不听地发着呆。狗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在坡道上打滚,不厌烦地互相追逐,徒劳无益地追着松鼠,满是泥满是草,直到累了才跑回来,牛河摸着头,然后戴上项圈。这时音乐结束了。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大概三十分钟结束。正好的长度。下一首曲子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播音乐预告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的曲名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在哪却想不起来。想要努力回想时不知为什么视野突然模糊起来。眼球里浮现卵色的薄雾。一定是泡澡时间太长了吧。牛河放弃地按下收音机的开关,从浴缸里出来。将毛巾裹在腰上,从冰箱里拿出啤酒,
大概就是这样的事吧。再没有能失去的东西了。除了自己的小命之外。简单易懂。黑暗中牛河浮起薄薄的尖刀似的笑容。
那个形状歪斜的福助头是比什么都贵重的情报容器。外表虽然不好看,用起来却很不错。就这样他比同年级的谁都知识渊博。留意到的时候,周围的谁都已经不能简单地驳倒他。不仅仅是兄弟和同学,老师和父母也是。可是牛河留心尽可能不在人前展示这个能力。任何形式的引人注目,都不是他喜欢的。知识和能力仅仅是道具,不是为了展示自己。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无论是外表还是学历经历,琦玉县浦和市的牛河家都是无可挑剔的一家。谁都会羡慕的,十分上相的一家。可是那里加进了牛河,人们都会皱起眉,歪起脑袋。人们不禁觉得混进了几分美之女神的脚边下绊的小妖精的味道。所以他们在人前极力避免牛河的出现。即使是迫不得己,也尽可能的不引人注意地对待他(当然这只是无用的尝试)。
牛河从钱包照例拿出【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的名片递过去。
在六个榻榻米大的窗前固定好三脚架,架上MINOLTA最新款的自动照相机,安上望远镜头,对准进出玄关的人脸的位置调整焦点。遥控关闭镜头。还设置了自动连拍功能。镜头的前端用厚纸板围住,不让镜头受光时闪烁。窗帘的角落稍稍卷起,外面只能微微看见纸筒似的东西。可是谁也不会在意这样的事。谁也不会认为不起眼的租赁公寓入口有人会来偷拍什么。
在这个家中,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特别是外表,牛河都是例外的存在。个子低,脑袋大而歪斜,头发也卷卷曲曲的。小短腿,像黄瓜一样弯着。眼球像是在惊讶什么似的向外突起,脖子的一圈长着异样的肉。眉毛又浓又粗,像是还差一点就要连上了似的。看起来就像两条互相追求的毛虫。学校的成绩大部分都很优秀,个别科目有些瑕疵,运动就特别不行。
照片的效果不错,虽然谈不上追求艺术性,总之足够使用。进出玄关的人们的脸鲜明地映照出足够分辨的程度。牛河从冲印店回来的路上买了矿泉水和罐头。在香烟店买了一条七星。将东西抱在胸前遮着脸回到公寓,然后坐在相机前。一边监视着玄关一边喝水,吃着桃子罐头,抽了几根烟。电倒是有,不知为什么水不出来。咕噜咕噜的里面有什么响声,水龙头就是没有东西出来。大概多少要花些时间吧。虽然想要联络中介,因为不想过于频繁地出入公寓,还是再等等看吧。不能用冲水马桶,只能在保洁员遗忘的小号旧水桶里撒尿。
不管怎样,牛河只能自己完成这个监视任务。忍耐着擦亮眼睛,等待那里发生的什么,一旦发生什么,瞬间判断相应的程度。这样微妙的作业是不可能要求别人的。
结果最后也没有看见天吾。像是和天吾有关系的人也没见着。
哎呀哎呀,没有担心的必要。只是回到了原点。
被谁这么说还是头一回。也许是因为对干坏事来说这幅外表太过醒目了吧,他解释道。特征简单就能描述。肖像画也能画的栩栩如生。如果被加以指认的话,一定不出三天就能被捕。
脑子里没有好主意的时候,牛河总是长时间的泡在温水的浴缸里。所以回到家里后,首先烧水。然后进到树脂的浴槽里,听着收音机里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不是因为特地想要听西贝柳斯。不过很难认为西贝柳斯的协奏曲是适合在一天结束之后边泡澡边听的音乐。或者芬兰人喜欢在漫长的夜晚里一面蒸着桑拿一面听着西贝柳斯也说不定。可是在文京区小日向的两室公寓里,淋沐浴二合一的狭窄浴室里,西贝柳斯的音乐太过情绪化。声响里包含着太多的紧迫感。可牛河没有特别在意。背景流淌着怎样的音乐,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播放的是拉莫的交响乐也能毫无怨言地听着,播放的是舒曼的《嘉年华》也能毫无怨言地听着。这个时候恰巧FM放送局播放的是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只是这样而已。
天吾住的房间面向马路。虽然不是很吵闹,却是人来人往的一条路。附近有小学,随着时间不同往来的孩子也很多。公寓对面还有好几处住宅并肩排列着。都是没有庭院的二层住家。路前有住家,还有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两个街区前是小小的警亭。周围既没有藏身的地方,在路边向上窥视天吾的房间,即使运气好不被天吾发现,周围的人也会投来怀疑的眼光。再加上牛河那【不普通的外貌】,居民的警惕度直接上升两个格。说不定还会被当做放学时袭击小孩的变态,叫来当班的警察。
“牛河先生。”青年一脸严肃地念道名片上的名字。然后破颜一笑道。“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呢。”
“多谢。”牛河说,然后嘴边浮起和那张名片的头衔一般毫无内涵的笑容。
这个富裕的精英分子家庭里,他常常是个【异物】。扰乱和谐,奏出不协和音的错误音符。从全家照的照片来看,只有他一个人像是走错了地方的存在。出了差错才进的那里。看起来是偶尔被拍进去的粗心的局外人。
这就是所谓的回到原点么?
“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去试一试。”牛河说。
牛河在沙发上坐下,将短腿伸着搭在桌子上,一面喝着罐装啤酒一面突然想起了什么。也许这样行不通,不过有一试的价值。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呢,牛河不可思议地想。大概越是简单的事越难想到吧。不就是所谓的灯塔才黑暗的道理么。
牛河在睡袋中像蝉的幼虫一样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团,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也许是长时间一个姿势的缘故,身体的关节隐隐作痛。寒冷而发抖,啃着当做晚饭的豆沙面包,监视即将报废的劣质公寓的玄关,偷拍外表一无是处的人,在打扫用的水桶里撒尿。这就是【回到原点】的意义么?想起忘了干的事。他一点点的从睡袋里爬出,将水桶里的小便倒进马桶,按下摇摇晃晃的按钮冲水。本来不想从好不容易睡暖和的睡袋里出来,想就这么算了。如果在黑暗里重重的摔倒可就麻烦了。然后回到睡袋,再次因为寒冷而发抖。
他的家人可不是那样。牛河有父母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父亲经营医院,母亲在医院当经理。哥哥和弟弟都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医大,成了医生。哥哥在东京的医院工作,弟弟在大学的研究医学。父亲引退后就让哥哥继承在浦和市内的医院,两人都结婚了,各自有一个孩子。妹妹去美国留学,现在回到日本做着同声翻译的工作。三十过半还是独身。大家都是瘦高个,脑袋形状如鸡蛋般齐整。
傍晚后,进出玄关的人变得频繁。但是数量绝对不算多。本来就是小公寓。在其中没有天吾的身影。也没看见类似青豆的女人。那天天吾在补习学校有课。傍晚他就会回到这里。天吾在工作后不怎么顺道去别的什么地方。比起在外面吃饭,他更喜欢自己做饭,一面看书一面吃。牛河是知道的。可是那天天吾久久没有回家。也许是工作后和谁会面去了。
黑乎乎的走廊,有着建成后经历漫长岁月的公寓特有的气味。不通畅的雨漏,便宜的洗涤剂洗过的旧床单,浑浊的烹调油,枯萎的一品红,杂草茂盛的前庭飘散着的猫小便的味道,和其他种种本来面目不明的气味混合,形成了固有的空气。长时间住在这里的话,人也许会习惯这样的气味吧。可是不管住多长时间,这不是令人心情温暖的气味的事实也绝不会改变。
可是突然能称得上是风云突变的事情发生,现在是一个人。对于自己曾经有家庭,在郊外的一栋房子里生活的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想过这是因为错觉,为了配合自己而无意识地捏造了过去的记忆。可是当然这都是现实中的事。他曾有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和流着自己血液的两个孩子。桌子的抽屉里还有四个人一块的家庭合影。大家都幸福地笑着。连狗看起来也在笑。
为了订下这间房屋,必须支付两个月分的押金,一个月分的租金和两个月分的礼金。租金虽然不是很高,而且押金在解约的时候能给退还,但还是不小的数目。因为付给了蝙蝠一笔钱的缘故,账户剩余的钱也变少了。可是考虑到自己身处的状况,即使勉强也只能租下这间房子。没有选择的余地。牛河回到房屋中介,拿出准备好的现金信封签了租赁合同。以【新日本学术艺术振兴会】的名义签的。说之后会邮寄来公司的营业执照登记。负责的青年对这样的事不太在意。签好合同后,青年再次递给牛河钥匙。
这样的场合一般都会雇佣专门的调查侦探。从律师时代开始,牛河在必要的时候和这样的组织保持关系。他们大部分曾是警察,对闻讯和尾随还有监视的技巧都很熟悉。可是只有这次例外,可能的话不想引入局外人。问题太过微妙,和杀人这样的重罪关联。何况监视天吾的目的到底在哪里,牛河自己也不能正确的把握。
那栋公寓住着各式各样的人。从年轻单身的上班族,大学生,有小孩的夫妻,到独居的老人。岁数和境遇多少有些差别,他们看起来都各自已对生活疲惫,对人生感到厌烦。希望褪色,雄心被闲置一边,感性消磨,之后只有于空白的放弃和毫无感觉各自占据着。像是两小时前接受了拔牙手术一般,他们脸色灰暗脚步沉重。
为了让逻辑和修辞更加明晰更加富于效果,他将到手的知识立马往脑子里填充。有用的东西,认为不那么有用的东西。同意的东西,在那个时间点还不同意的东西。他追求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教育,而是能够直接取在手里的形态和确定其重要性的具体的情报。
“可以的。”牛河说。“但是如果我是坏人,就这么把钥匙拿走了备份了一把,然后鸠占鹊巢了怎么办?”
这样激动的场景也许牛河能活着看见。也许看不见。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想着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牛河就已经感到满足。那不是报复心。而是确认这个世界的走向无可避免地包含着自己之后的一种充足感。
初冬时节匆匆忙忙的黄昏到访。即使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却也没有开灯。毋宁是牛河欢迎黑暗的到来。玄关的灯亮着,牛河继续监视着昏黄的灯光下通过的人们。
时钟在十点半附近徘徊的时候牛河放弃了。今天是第一天,状态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调整。时间还很长。就这样吧。将身体以各个角度缓缓伸展,揉搓身上发硬的部分。吃了一个豆沙面包,将灌进暖水瓶带来的咖啡倒进盖子里喝。拧开洗漱间的水龙头时,不知什么时候水来了。他用肥皂洗了脸,刷牙,长长的小便。靠着墙壁抽烟。想喝一口威士忌。不过下决心在这里的期间不碰一口酒。
所以少年时代牛河大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从学校回来后钻进自己的房间了,一刻不停地沉溺在读书里。除了养的狗之外没有任何朋友,所以没有机会和谁谈论自己学到的知识,或是议论什么。但是自己有着逻辑的明晰的思考能力,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他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一个人强忍着磨练这个能力。比如设定一个命题,围绕这个命题一人充当两个角色讨论。其中一方的他支持这个命题热切地辩论着,另一方的他批判这个命题,同样激烈地辩论。他在相反的不论哪个立场都同样强烈——某种意义上的诚实——同化自己,融合自己。就这样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学会了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且对于一般认为是真理的东西,也认识到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而且他学到了。主观和客观,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考虑时并不能明确的加以区别,如果这个界限本来就不明确的话,有意图地移动改变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工作。
青年被这么一说,大吃一惊的样子望着牛河的脸。“啊啊,是这样。原来如此。那么以防万一能请您留下名片什么的么?”
“但是呢,我觉得那里不会有空的房间哟。房租便宜地方又很便利。住着的人不会离开的。”
房间比预想的好。三层天吾的房间就在正上方,直接监视房间内部当然是不可能的。可是从窗户就能将玄关的视野全都收纳其中。能检查天吾的出入,也能大致确认拜访天吾的人。给相机做些伪装的话,还能用望远镜头拍下脸部照片吧。
“我稍微有点事,是在对不住,您能一个人去么。房屋时空的,只要把钥匙还回来就行。”
可是牛河对于自己被安置到这个位置,没有觉得特别的不满,也没有感觉到悲伤或者寂寞。他自己不喜欢出现在人前,更希望得到不引人注目的对待。兄弟和妹妹几乎将他当做不存在,即使这样他也不在意。他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兄弟和妹妹。他们的外貌好看,学习成绩优秀,而且体育万能,朋友也多。可是从牛河的眼中看来,这样的人是无可救药的浅薄。想法平板,视野狭窄缺乏想象力,只在意世人的目光。对于培育深厚的智慧十分必要的健全的怀疑态度完全不相符合。
牛河觉得自己是夜行动物,在森林的黑暗里潜伏着等待猎物的通过。忍耐着等到好的实际。在那一瞬间到来的时候毫无犹豫地飞扑过去。在这之前不能让对手知道自己的存在。消除气息,让对方大意才是重要的。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他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对谁也不示好,也不轻易流露出感情。
单子没有很长。有食物和饮用水就能满足需要。带望远镜头的相机和三脚架。之后是厕纸和登山用的睡袋。携带燃料,露营用的炊具,水果刀,开罐器,垃圾袋,简单的洗漱用具和电剃须刀,几块毛巾,手电筒,三级管晶体收音机。最低限度的替换衣服,一条香烟。就是这样。冰箱也好餐桌也好杯子也好都不需要。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已是幸运。牛河回到家里,往相机包里装进望远镜头和折叠相机,还有大量的胶卷。然后将清单上的东西塞进旅行包。不够的东西,就在高圆寺车站前的商店街买齐。
即使这样牛河还是在周围转着,搜寻那样的场所。牛河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花费脚力能走就走,追寻着最后的最后的那么一点可能性。这份执着是他固有的个性。可是花费半天功夫在这附近的边边角角都转过之后,牛河放弃了。高圆寺是密集的住宅地,地面平坦,没有高层建筑。能将天吾的房间收入视野的地方极为有限。而且在这一小角中牛河能弄到的一处也没有。
家族的每个人,对于为什么外貌和自己完全不相似的人会出现在家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可是毫无疑问,他是母亲经过阵痛生下的孩子(母亲还记得阵痛十分厉害)。不是谁把小篮子搁在门口。那时候不知是谁,终于想起父亲那边有一个歪斜脑袋的福助头的亲戚。是牛河的祖父的表兄弟。那个人战时,在江东区的金属公司的工厂工作过,1945年春天的东京大空袭中死掉了。父亲也没见过那个人,只在旧的相册中留有照片。看见照片家族一道“原来如此”地明白了。这个父亲的叔父的外表,和牛河惊人的相似。简直像是投胎转世似的一个藤子上的两颗瓜。大概是在这个叔父出生的因素上,做了些改动就造出了牛河的脸?
没问题,牛河说。没有住那么长时间的打算,也不用车。
总而言之将自己和背景混在一块的灵巧的掩饰,他是做不到的。何况天吾还认识牛河的脸。在他的公寓附近徘徊被发现的话,一切都成了打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