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娼年 作者:石田衣良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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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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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美子小姐和我都从香槟的冰桶里,拿出变成圆球状的冰块放进嘴里。

我想到妈妈,默默地点点头。

奈美子小姐探寻我的目光似的看着我笑。

时序进入八月,御堂静香首次把我介绍给“特别的客人”。

“待会儿就要惊天动地的做爱了,我却还在这边讲这些无聊事。”

“刚刚的曲子叫什么?”

我点点头。姑且不谈法律上的善与恶,出卖身体以赚取金钱一事所代表的道德意义我完全不懂。但是,我现在被解开欲望的秘密一事所深深吸引。不管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等着我,在目前这个阶段,我完全没有意思要放弃应召男的工作。我才刚刚打开一扇门,怎么可能在什么都没看到的情况下就将门关上呢?

“巴哈。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第二号慢板。”

我表示,她说的事情很有意思,然后用嘴唇堵住奈美子小姐的嘴。

她快速地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然后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只有嘴角微微漾起笑意说。

晚上九点半,我在日比谷线的广尾车站下车,一手拿着影印来的地图,一边沿着有栖川纪念公园前进。从公园的树上落下来的蝉鸣声,像隧道一样笼罩着我。

谢谢您的夸奖。我说着,结束了肌肉的按摩。脱下了她的打折衣服和短裤。现在该轮到松弛她那分布在身体表面的性神经了,我想试试前一阵子阿东用在我身上的那套方法。从周边往中心点,从末端往核心。舌头输送刺激的方向不论是性爱或是最新式的按摩,原则都是一样的。

“阿领喜欢音乐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看来御堂静香在私底下是相当吹捧我的。要说她是为自己的生意着想,那也真的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用舌头在奈美子小姐身上游移了大约三十分钟,只有眼球和头发没有舔过。连她的二十根指甲也一根一根地用舌头磨过。最后再用指腹一边剥开她的阴唇,一边慢慢地将阴茎插进去。奈美子小姐在我的前端抵住她内部之前,发出像野兽般的叫声,达到了当天第一次的高潮。

我默默地听着。奈美子小姐充满肌肉的手微微地紧握着。

小提琴不只是用来描摩旋律的乐器,它是利用一个响声琢磨了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使现场的气氛为之丕变的魔术道具。这是真的。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房间当中明亮地冒着烟,好像洒了一室的金粉一样。

当我们之间距离二公尺远的时候,我看到她的上臂像体育选手般充满了肌肉。

我穿过旋转门走进大厅,里面的气氛跟我就读的建于战前的大学讲堂非常类似。大理石地板已经略微磨损,只有脚踩下去的地方好像罩着土尘似的凹陷下去。室内的空气有一种沉重的时代感,可能是喷漆的墙壁长年来吸取的湿气所造成。

“谢谢。尽管你说的是客套话,我还是很高兴。明天我就四十五岁了。或许跟你说什么都无法理解,不过我觉得四十岁是一个非常好的年龄。”

我点点头,奈美子小姐便将裹在胸前的床单的结打得更紧些,从床上下来。她回到客厅,打开放在餐具架上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把老旧的小提琴,清漆都已剥落,到处都可以看到暗沉的木纹。奈美子小姐很自然地架起乐器,站到敞开的窗口旁,背景是被狂乱的夜风给吹得摇曳不已的夏天绿意。从胸前的打结处延展下来的床单微微地泛着青色,掩盖了她的脚踝,铺向地板。

奈美子小姐坐到沙发上。她的背像板子一样挺直,完全没有碰到椅背。我将香槟倒进杯子里递给她,身为一个酒保,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我拿起酒杯说。

“想必他很喜欢性吧?”

奈美子小姐很得意似的说完,保持着彷佛被人用线绳吊起来似的端正姿势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吐了一口哽在胸口的气、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

我很兴奋地说道。

“坐下来。你就是御堂小姐那边来的男孩子吧?”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重力。不管是上升或下降,都像呼吸一样轻松而自然。当我持续聆听着音乐时,猛然一回神,已经攀爬到遥远的高峰了。地面看起来那么的模糊,可是却没有危险或恐惧感,有的只是被一种比自己更巨大的东西盈满,站在高高的场所的沉稳喜悦感。

我将奈美子小姐翻过来,用手掌摸索着她的背。后颈的僧帽肌到扩背肌上方一带,有着像体操选手一样紧实的肌肉。我顺着肌肉的纹理轻轻地按摩,奈美子小姐发出呻吟的声音。

流泻出来的是完全没有加注任何力量的单纯音律。旋律充满了整个房间,震撼着四周所有的东西、你一定认为要用很大的力气拉出很响亮的音量才会有这种效果,其实不然,奈美子小姐轻轻地把弓拉来又拉去。

“不是不喜欢,只是我从小就不是生长在一天到晚播放古典音乐的家庭,所以并不是很清楚这方面的事。”

那一瞬间,我用尽所有的心思去了解小提琴这种乐器的作用何在。

左边的大厅里摆着老旧的、感觉还相当不错的黑皮革沙发,约有一半坐了人,大部分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女。我大概是现场最年轻的人吧?我坐在可以看到连接挑空二楼的阶梯沙发上,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但是我要先去习惯那个地点的空气,这是男妓工作中很重要的一步。

我调整舌头的压力和硬度,品味着四十四岁的最后一夜的奈美子小姐。到这种年纪,肌肤表面并没有失去水嫩感,肌肤的纹理变得比较粗糙些,弹性比较减弱了,但是那反而让人有种温柔的触感。也不像六十几岁的女性一样,每次呼吸,腹肌就像干涸的油纸一样产生皱纹,乳晕也不会在硬挺的乳头一压时就满是皱纹。当然,我的意思是刚进入老年期的女性,干燥的肌肤质感也不是那么差。

旅馆彷佛隐身于悠静的住宅区似的盖在隐密的地方,通道上的树木后面远远地可以看到入口处的白色灯光和门房的身影,没有霓虹灯或招牌,只有在门廊的上方用斗大的生了铁锈的英文标示著名称。

“祝您生日快乐。要是我到奈美子小姐这样的年纪时,也能说出同样的话就好了。我很羡慕您。”

“我想他人现在应该在天堂吧?我的丈夫是个德国音乐老师,他在音乐界算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已经过世十年了。”

“或许吧?我们休息一会儿后再来。”

“没错,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可是,音乐的好处就在于不管是多么伟大的作品,都是出自于和我们一样的人类之手。听说巴哈有两个老婆,生了二十个孩子。”

“可是我听说你以时间最短的记录,成为高阶层级的男孩子。”

我想了想,可是我好像没有什么堪称特技的手法。阿东口中的“普通”或者总是对毫无意义的事情感到迷惘的习惯并不能算是特技。

“玩乐器的人对别人怎么聆听自己的音乐是非常敏感的,阿领是今天晚上前来捧场的客人常中反应最好的。我才应该要谢谢你。”

奈美子小姐蹙起眉头,带着思考的表情说。

到了约定的十点,那个女人从楼梯的中央走下来,是一个纤瘦高挑的人。

“谢谢。要达到这个目标,最重要的就在于你现在做什么事。”

奈美子小姐将右手举向洞开的窗户。黑色的绉折衣服笔直地伸展着。

从事男妓的工作,随时随地都要遇到猜年龄的游戏。奈美子小姐看起来大概四十初头,但是我刻意减掉五岁回答道。

我含着冰块,鼓着一边的脸颊,这时奈美子小姐说。

“我听御堂小姐说,你是最近她最推荐的人选,阿领,你有什么特别的技术吗?”

身上缠裹着床单的奈美子小姐笑着说。明明只不过是做过爱而已,可是完事之后却一下子跟对方变得更亲密了。即便只是工作,那种感觉一样没变。我喜欢完事之后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个地方按起来很舒服。日本人经常肩膀酸痛,可是德国人却都是背痛的问题。你按得真好,我真想把你带回去当专属的训练员。”

奈美子小姐喝光香槟之后,对着我露出有点害羞似的笑容。

女性的肌肤随着各种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味道。十岁、二十岁有着像直射的阳光那般耀眼的皮肤,相对的,四十岁、五十岁,就像装着灯光的和纸立灯一般朦胧而温暖。

“全身放松,请你想一些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

我们纠缠在一起,移往旁边的卧室。奈美子小姐说那天晚上的工作让她觉得疲累至极,我脱得只剩一件短裤,隔着单薄的布料为奈美子小姐纾解身体的疲累,这个工作让我学到了性爱的快乐是非常巨大的,巨大到可以纾解肉体上的疲劳。

房间是用两间客房打通而成的套房。一进门立刻映入眼帘的是中庭的绿意,从腰部的高度开到天花板的窗户大开着,一到夜晚变得更加凉爽的风就会吹进屋内来。前面的房间里摆设着铺着布的家具,桌旁的篮子里有一瓶香槟斜放在冰桶中。放在房间角落的立灯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只能隐约看到床罩一角的卧室,灯光是熄灭的。

我配合奈美子小姐的时机坐回沙发上。她那双交叠在桌上的手,像从事肉体劳动的男性一样坚硬粗厚。

“如果第一次让我有深度反应时,接下来一碰就会有痒感或痛感,没办法再继续,不过今天你让我很满意。回德国之后我要将阿领的做法教给我男朋友。”

“是不是真如此只要试试就知道了,我们到房里去吧?我已经备好了冰过的香槟。明天是我的生日,你知道我几岁吗?”

她将长度均一的头发自然地盘起来,露出宽广的额头。三宅一生设计的黑色绉折衣就像舞台装一样,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优美的仪态了。她走到楼梯中段时停下脚步,挺起胸膛,环视着四周,彷佛要把整个大厅都尽收眼底一般。一看到我,就轻轻地点点她那尖尖的下巴。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等着她走过来。

“好像没有。会不会是御堂小姐搞错了?”

我坐在床边,从她的身体末端移向中心部位的淋巴节,缓缓地将疲劳给推走。这一阵子我开始学起按摩,因为我认为或许对应召的工作有所帮助。这项服务颇受好评,甚至有客人不是为了性爱,而是为了接受我的按摩而指名我。他们说我的手有种特殊的感应器,能感应到酸痛的地方,纾解僵硬的力道,教按摩的老师说过,手没有力道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成为一个专业人。

“是吗?那么你想不想听听我的音乐?”

我置身于小提琴的乐音当中,从奈美子小姐的小提琴中,感受到被阿东的舌头抚弄般相同的官能波潮。当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起一座无止尽地指向夜空的高塔,石塔四周有着螺旋状的阶梯,那不只是往上的通道,而是反复地上升下降,音乐的阶梯一直延续到空中。

“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寂寞的未亡人,所以打电话召来年轻男人作陪的话,那就有点偏差了。他是一个在性方面非常开放的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会跟其他的夫妻交换伴侣,享受性爱派对的乐趣。可是后来他染上重病,是一种用药物和手术也治不好的病,我先生很想继续活下去,可是没有人能抗拒得了已经注定的死亡。躺在疗养院时,他的愿望就是活过下个结婚纪念日前的这几个星期。跟同一个伴侣在一起的时间越久,纪念日就会相对地增加。第一次见面的日子;第一次上床的日子;结婚纪念日;两个人的生日;大吵一架言归于好的日子;盖好一直希望拥有的房子的日子等等。他经常说,就算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纪念日当天,你就一边想着我,一边跟其他男人做爱吧!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迎向美丽的高潮。可是,他终究没能活过我的生日。”

“那你应该可以体会吧?以前我总认为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就像昼夜完全区隔开来一样,是发生在其他世界的事。可是一旦身边的人走了,死亡的世界就一下子来到你身边了,昼与夜之间有着黎明和黄昏。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着百分之百的光芒,也没有百分之百的黑暗,生与死就像馅饼的面皮一样,一次又一次折叠而成的。这与宗教或哲学完全无关,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可是我从来没有如此确定过一件事。我感受到我的先生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哪,就在那边。”

我们坐在沙发上闲散而悠哉地聊着天。有人说,性爱经常是男女之间最后的沟通方式,坐在对方的旁边,时而拉起对方的手来交谈,这种普通的沟通方式是很重要的性爱开端。奈美子小姐很快地就将杯子里的酒暍光了,她丝毫没有醉意的样子,开始谈起她自己的事。

我要求奈美子小姐在那之前再拉一曲,然后我裸着身子,等待下一个音符响起。

“他站在那个窗框上。是的,大约浮在半空中十五公分高的地方,我来日本参加音乐会的时候,总是会预约这家饭店最角落的房间。因为他说过,他不喜欢不能开窗的高楼饭店。你看看,虽然身在另一个世界,但是被凉风吹拂而过的舒适感好像是一样的。”

“我叫阿领,请多指教。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奈美子小姐嫣然一笑。颈部的肌肉拉扯着,锁骨的阴影变浅了。

“我是德国籍的,回到德国时我是有男朋友,但是这次的音乐会是三年前就决定了的,没办法更动,所以我请御堂小姐帮忙。我先生对东方男子也情有独钟,所以每次我们到日本来时,就会成为那个俱乐部的座上客。阿领曾经有失去过亲近的人的经验吗?”

“我的本名是什么无所谓,奈美子·舒密特。但是请你不要叫我舒密特小姐。坐吧。”

她似乎不是可以达到多次高潮的类型。

我的目的地是成于元麻布的中国大使馆旁边的小旅馆。我没有搭计程车。对当时的我而言,到平常鲜少前往的地区工作,在来回的途中慢慢散步是一大乐趣。

我想奈美子小姐的演奏事实上三、四分钟就结束了,可是就像最完美的性爱或可口的料理一样,充分地盈满了我的心灵和身体。我流出了莫名的泪水,一时不知所措。奈美子小姐拿着弓说道。

奈美子小姐将小提琴抵在左脸颊上,彷佛站在舞台上一般挺直了背。左手压弦,右手栓紧螺丝,扬起眼睛看着赤裸着全身坐在沙发一角的我。然后完全没有预备动作,举起她没有赘肉的手臂搁在弦上。

“三十六岁吧?生日快乐。”

我站着轻轻地低下头。

“好棒,听起来不像是人类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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