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帕斯伍德不疾不徐、非常沉稳地点燃一根烟。
“知道吗?我已经错过我的音乐会了,都是你这讨厌的案子害的。”他说,并且对马克汉投以迷人的微笑,“现在你反倒来责怪我了。唉,老家伙,你真是忘思负义!”
他的脸上再次泛起一丝笑容。
“所以,昨晚当你玩牌加注时,”他说,“这笔数目自是对你非常重要喽!”
“昨晚,我一直在读王尔德所写的《狱中书》。如果我有写作的天赋,我或许也会写出同样的告白。我念一段给你听,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至少,不致让你把‘懦弱’的帽子安在我头上。”
“我相信,”他说,“你不会拒绝史帕斯伍德的要求吧?”
“是的。如果我有宗教信仰的话,我或许会口中念念有词要求应得的报应和神的惩罚。”
“因为你谋杀了玛格丽特·欧黛尔。”
“你——你早知道他会这么做?”马克汉气急败坏地说。
“不过,”史帕斯伍德平静地说,“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马克汉先生。现在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希望能写封信向我妻子交代。但是我希望写信时旁人不要在这里打扰。我想你一定很清楚这样的渴望。这只会耽搁一会儿的时间。你的人可以站在门边——我无处可逃的。……胜利者的胸襟在某种程度上是够宽大的。”
“贝多芬的‘行板’。”
“唉,马克汉!”他开了口,“这家伙有点异于常人,你真的不能不佩服他。他是如此思路清晰而且条理分明。”
马克汉低声唠叨,不过没再格腔。他开始烦躁地在那里来回踱步,眼睛有所期待地一直盯着俱乐部的大门口。万斯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史帕斯伍德轻蔑却又同情地朝希兹一笑,接着对万斯投以感激的眼神后,他转向马克汉。
就在这时候,他在灯光下清楚看到了马克汉的那张脸,随即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虽然他的表情依旧,不过我发现他的身体突然间紧绷起来。他那冷峻、难以捉摸的眼神慢慢地从马克汉的脸上移向希兹和史尼金,之后又看向站在后面的万斯和我。他僵硬地和我们点着头。
“实际上我所有的财产都在桌上了。”
“马克汉先生,我现在已不再是有钱人;事实上,我已经濒临破产边缘。父亲留给我的事业在一年前已经被人收购。我在长岛的房地产,产权属于我妻子。很少人知道这些事,但都是事实。纵使我的确已经打算屈从他的威胁,但是叫我拿出史基勒索的价码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还是付了一小笔费用先封他的嘴,并且答应只要我把钱凑出来,就会把他所要的数目给他。我原本希望进到公寓里取走那张唱片,这样一来他就拿我没辙了。但是我失败了!所以,当他威胁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时,我只好答应在上星期六深夜把钱送到他住的地方。我带着杀他的目的赴约,并且小心翼翼地进入他住的地方。他之前告诉过我在什么时间、怎么进去才不会被人发现。一到他房间我立刻动手,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在他来不及防范的第一时间里我勒住他——让他一命归西。然后,锁上门拿着钥匙,直截了当地走出那栋房子,接着就回到了这家俱乐部。——我想,经过就是这样了。”
马克汉仍旧站在那里,仿佛不愿意再前进一步。在他执行的所有任务中,我知道逮捕眼前的犯人是令他最不愉快的一次。他是常人,不会无视于坏人的不幸遭遇。希兹和史尼金则是站了出来,等候着这位检察官下达命令,好展开他们的逮捕行动。
“我从来就不喜欢和人讨价还价,”他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谈判的本事,或许我生来就注定要当个受害者。但我的个性是,要赌就赌到最后一块钱为止——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威胁。在一个星期前的某个五分钟里,我终于明白以前那些狂热分子,是如何在平静的心情和正义的驱使下,折磨那些威胁着他们的敌人。……我不得不选择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挽救那些我所爱的人免于遭到羞辱和折磨。这意味着我非得冒致命的危险不可。不过我体内澎湃的血液让我义无反顾,而且无以名之的仇恨所带给我的痛苦,让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要用我的一生去赌它一次,我不要再当活死人,尽管机会是如此的渺茫。而我终于还是输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说得倒是平静,嘴角泛起的微笑带着些许悲剧味道。“特别是在我干方百计想要拿到那张唱片却被你阻挡后。但赌博的输赢总是无人能预测。”他收起了他的笑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你对我已经够仁慈的了,马克汉先生,一直都不认为我会是凶手。为了感谢你对我的仁慈,我应该原原本本告诉你,我其实是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震耳的枪声。
“哦!”史帕斯伍德的眉毛微微扬起。“难道你已经——发现了什么?”
“你认为我是为了寻求减轻罪刑?”史帕斯伍德以一种轻蔑的态度回应马克汉,“我可不是小学生。我早已知道这么做背后的代价,但是在衡量轻重后,还是决定冒险一试。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但我从来不会因为自己孤注一掷的失败而有所抱怨。再说,除了这么做我别无选择。假如我不赌一把碰碰运气,我注定会输得更惨。”
“警官!”万斯斥责说,“史帕斯伍德先生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就不会挑《前锋报》来包了。”
“太夸张了吧,”经理离开后,万斯叹气说,“逮捕史帕斯伍德,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他不是犯人,他和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布罗索在《犯罪者论》中所谓的天生的罪犯不同。他是理智型的行动主义者。”
“对于你想问的任何问题我都无话可说,长官。”史帕斯伍德回答。“在文件盒里找到我写给她的信后,我把房间翻箱倒柜弄得凌乱不堪,让人以为是窃贼干的——当然,我小心地戴了手套。我拿走那女人的珠宝首饰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容我插句话,这里大部分的珠宝首饰都是我给她的。我原先是要把珠宝首饰拿来贿赂史基,但是他不敢接受,最后我决定把这些珠宝首饰丢掉。我把它们包在一张俱乐部的报纸里,然后丢到费廷洛大厦附近的垃圾桶里。”
“我没有问题……你说了就算,长官。”他不解地摇着头,“但是杰梭呢?”
“那只猪!”史帕斯伍德极其厌恶地说。“我可以每天都把这样的人渣杀了,而且把自己当做是这社会的恩人。……没错,我杀了他!而且我早该把他杀了,只是时机一直不对。在我从剧院回到公寓时,躲在衣橱里的那个家伙正是史基,而他一定亲眼看到我杀了那女人。如果当时我知道他躲在衣橱里,我会打破衣橱当场就把他解决掉。但是我当时怎么会知道?关上门的衣橱看来是很自然的事——我想都没有想过会有人躲在里面。而在第二天晚上,他打电话到俱乐部找我。他第一通电话打到我长岛的家,得知我留在这里。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不过,看来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是有备而来——或许我给那女人的钱有一部分跑到他那儿去了。我气炸了!……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提到了那张唱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和他约在渥道夫俱乐部大厅碰面,他告诉我他看到的整个过程:他说的都是事实。他见我相信他说的话后,向我勒索了一大笔钱,数目大到让我都膛目结舌。”
“马克汉先生,这个女人对我提出我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她非但在金钱上压榨我,还要法律的保障、地位、社会名望——这些必须冠了我的姓氏才有可能得到的东西。她要我和我的妻子离婚,然后娶她过门。我不晓得你是否能了解这是多么过分的要求,你知道吗?马克汉先生,我爱我的妻子,也爱我的孩子们。尽管我罪无可恕,但我不会借着解释这样的事情来侮辱你的聪明才智。然而这样的要求会毁了我的一生,彻底粉碎我所拥有的一切,而这完全是为了满足她的欲望!我拒绝她,她威胁要告诉我妻子我们之间的关系,把我写给她的信送交到我妻子手上,并且公诸于世——总之,就是要制造我的丑闻;这样一来,我的一生非毁在她的手上不可,家庭也必定因此破碎,一切就这么完了。”
“你现在知道了吗,马克汉先生?”
我们搭电梯来到三楼。史帕斯伍德的房间在这层楼尽头,正对着麦迪逊广场。马克汉绷着一张脸走在最前头。
“要不是你为他说情——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的确——赌博非赢即输。……但是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抱怨或是寻求同情。我或许对别人说了谎,但是不会对自己不诚实。我厌恶发牢骚的人——那种找借口原谅自己的人——我要你知道这一点。”
没人开口说话,我感觉到一出悲剧似乎正在上演,而每位演员也都清楚知道自己的台词是什么。
“那就照万斯的意思吧。”他默许了史帕斯伍德的要求。
马克汉则是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他开枪自杀了!”
他翻开书,开始用一种非常真挚的声音朗读其中一段,我们都静默下来。
“你愿意谈谈关于史基的死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史帕斯伍德人在楼上,”他说,“我希望逮捕行动尽可能地不要吵到其他房客。”
马克汉点点头。
他把书丢在一旁。
马克汉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我们走进史杜文生俱乐部圆形大厅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半。马克汉马上找人叫来俱乐部的经理,然后私下交代了他一些事情。事情一交代完,那位经理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大约五分钟后又回来了。
马克汉没有回应。窗外这座城市午后喧嚣的噪音,反倒凸显了小房间里的宁静,宁静得让人有一股不祥的感觉。
“你还不需要了解——”马克汉打断他的话,“所有逮捕的责任我负。你获得授权——如果你需要的话。这样你满意了吗?”
“你的动机再怎么强而有力,也不能赦免你的罪。”
“案子有什么进展吗?”他边问边把一张椅子推向前来。
“人算不如天算,”这男人疲惫地说,“我当时认为,如果在我取回和摧毁它之前,万一有人打开唱机盖子,这人一定不会想要听古典音乐,可能会比较喜欢听流行音乐。”
“有什么事吗,长官?”他的语气平静,连一点颤抖都没有。
“继续关着,他是个重要人证。”
“结果却是不喜欢流行音乐的人发现了它!史帕斯伍德先生,你的手气注定不好。”
马克汉的眼睛闪出怒光。
“谢谢你——就这些了。现在我得请你跟这两位警官走一趟警局。”
“关于珠宝方面,”马克汉说,“这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会做的事。我并不是在暗示什么,除非你承认这事情也是你做的。”
万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马克汉还来不及回答,万斯已经走向前拍着他的手臂。
“你得跟这两位警官走,史帕斯伍德先生,”马克汉语气平和地对他说,他的头微微倾斜,点着身边的两位警宫。
史帕斯伍德面无表情。停顿片刻后,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想也知道。”万斯说。
史帕斯伍德微微笑着。
“史帕斯伍德!”希兹惊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不了解——”
“房问号码?”“三四一。”这位经理显得有些不安。“不会干扰到其他房客吧,马克汉先生?”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本软皮封面的薄书。
“你把它们包在《前锋报》里,”希兹跟着说,“莫非你知道克莱佛老爹只看《前锋报》?”
“嘿,嘿,我亲爱的朋友!”万斯教训他说,“别因为传统道德而发牌气。尽管就理论上来说,夺取别人性命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一个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与死。自杀是别人从他身上夺不走的权利。在我们现代民主体制里的父权专制下,我宁可认为这是他惟一拥有的权利,不是吗?”
“这是相当明显的事,真的。”
“我自甘堕落、自取灭亡。没有人——不管身份贵贱
“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会选择贝多芬的‘行板’作为那张唱片的签条?”
“在我丢掉珠宝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心生畏惧,担心那包东西被发现,然后你们会循着那张报纸查到我身上来。于是我买了另一份《前锋报》,并且把它放回架上。”他停顿片刻。“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史帕斯伍德的目光这回又再落到马克汉的身上。
十分钟后希兹和史尼金到了,马克汉立刻带他们进到一间小包厢,简单向他们说明找他们来的原因。
史帕斯伍德在马克汉敲门后应声打开了房门,他愉悦地向我们打招呼,并且侧身让我们进去。
希兹耸了耸肩。
马克汉动作很快地推开门。希兹和史尼金这时候已经冲到倒下的史帕斯伍德尸体旁,马克汉进来时他们正跪在尸体旁。随即马克汉掉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万斯。
“史帕斯伍德在他的房里,”他回来后告诉马克汉。“我叫电工上去测试电灯泡有没有问题,电工跟我报告说那位先生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正在写东西。”
——需要假他人之手来摧毁自己。我说起来轻松容易,不过一定有很多人,至少在这个时候,会相当质疑我这样的告白。尽管我是如此无情地责备自己,但是记住,我没有给自己找任何借口。可怕的是世间加诸于我的惩罚,更可怕的是我对自己的毁灭。……一生下来,我就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尽情享受着一个备受尊祟的姓氏,一个杰出风光的社会地位。……然后人生转折点出现了。我变得厌倦身在豪门贵族——我宁愿降格为社会中最底层的人。……我满足于任何符合我期望的事情,而且乐此不疲。我忘记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也不在乎发生在周遭的事,是不是有一天会被公开宣扬。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不再受到支配。我变成了快乐的奴隶。……到最后,我剩下的只有耻辱。”
他的表情显得痛苦不堪。
他看了看表,皱皱眉头。
随即他要希兹和史尼金到门外等着,而他、万斯和我则走到隔壁的房间。马克汉站在门边宛如守卫般,万斯则是诡异地笑着走到窗边,向外看着麦迪逊广场。
“我希望不会。”马克汉的语气冷淡。“无论如何,眼前的事远比你的俱乐部还重要。”
九月十八日,星期二,下午三点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