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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德国精神可能是什么的问题,有谁不曾做过忧伤的思考啊!但近千年以来,这个民族却任凭自己昏庸下去:在任何地方,欧洲的两大麻醉剂——酒精和基督教——都未像在这里那样被肆意滥用。近来竟然又新添了第三种麻醉剂,这就是音乐,我们这既受堵又添堵的德国音乐,仅此一项就足以扼杀精神的一切敏锐而勇敢的灵活性。——在德国的理智中,有多少令人生厌的沉重、疲软、潮气和睡衣!有多少啤酒!献身于最智慧的目标的年轻人却感觉不到智慧的首要本能,即精神的自我保存本能——而且痛饮啤酒,这怎么可能呢?……博学青年的酒僻也许还不至于使人们对其追求学问的意向表示怀疑——即使没有精神,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大学者——,但从所有其他方面看来,这种酒僻依然是一个问题。——人们在哪儿不能发现啤酒在精神中产生的缓慢堕落!我曾经在一个近乎众所周知的事例中指出了这样一种堕落——我们德国的第一个自由精神即聪明的大卫·施特劳斯堕落成了啤酒屋[2]福音和“新信仰”的作者……难怪他在诗中臣服于“黑色美人儿”[3]——至死不渝……
学习思:在我们的学校里,人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概念了。甚至在大学里,甚至在真正的哲学学者中间,作为理论、作为实践、作为手艺的逻辑学业已开始灭绝。人们读德语书:根本不再记得思需要一种技巧、一个教学计划、一种追求卓越的意愿,——不再记得思作为一种舞蹈是需要学的,正如舞蹈是需要学的一样……在德国人中间,谁还切身知道精神性事物中轻快的足带进每一块肌肉的那种奇妙的震颤!——精神面貌的僵硬呆滞,拿东西时的笨手笨脚——这就是德国人的特征,以致在国外人们完全把这误认为德国人的本性。德国人没有把握细微差别(nuances)的手指……德国人能够忍受他们的哲学家,特别是那个有史以来最为畸形的概念残疾人——伟大的康德,这的确体现了德国人的秀美。因为人们不能把任何一种形式的舞蹈——用足、用概念、用语词跳舞的能力——从高贵的教育中排除出去:我是不是还得说,人们也必须能够用笔跳舞,——人们必须学会写?但在这里,我在德国读者中恐怕会完全变成一个谜……
在今天的德国人中间,仅仅拥有精神是不够的:人们还必须将之据为己有,滥用精神……
德国的整个高等教育事业丢失了主要的东西:目的以及达到目的的手段。教育、教养本身是目的——而不是“帝国”——;为了达到此目的,需要的是教育者,——而不是中学老师和大学学者。对此,人们已经淡忘了……需要的是这样的教育者:他们自己是有教养的、高傲的、高贵的,每时每刻通过言传身教体现日益成熟和甜美的文化,——而不是中学和大学如今作为“高级保姆”提供给青年的那种博学的粗野之徒。除去罕见的例外,缺乏教育者,这个教育的首要的先决条件:由此引发了德国文化的衰落。——我可敬的朋友、巴塞尔的雅各布·布克哈特[5]便是这种极罕见的例外之一:巴塞尔对于人性的重视首先归功于他。——实际上,德国“高等学校”所从事的是一种残忍的训练,目的在于花尽可能少的时间,利用、充分利用众多青年男子为国家效劳。“高等教育”和众多——这从一开始就相互矛盾。每一种高等教育都只属于例外者:为了有权享有这种如此高级的优惠,一个人必须享有特权。一切伟大的事物,一切美好的事物,绝不可能是公共财产:美属于少数人(pulchrum est paucorum hominum)。——是什么造成了德国文化的衰落?“高等教育”不再是特权——“大众化的”、公共的“教育”的民主主义……不要忘记,军事特权生硬地强求高等学校达到过高的入学率,这意味着高等学校的衰落。——在当今的德国,再也没有人能够自由地为其子女提供一种高贵的教育:我们的“高等”学校全都致力于最为暧昧的平庸,包括教师、教学计划和教学目标。举目所见,到处都是一种无教养的匆忙,假如23岁的青年还没有“成熟”,还不知道对于从事何种职业这个“主要问题”的答案,仿佛就会耽误什么似的。——一个更高种类的人——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恰恰因此不喜欢“职业”,因为他懂得召唤自己……他有时间,他自己支配时间,他根本不考虑是否“成熟”的问题,——在高等文化的意义上,30岁的人是一个新手,一个孩子。——我们拥挤的文科中学,我们拥挤的、被弄得呆头呆脑的中学师资队伍是一个丑闻:试图保护这种状况,就像最近海德堡的教授们所做的那样,也许是有原因的,——却没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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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德国诗人奥古斯特·海因里希·霍夫曼·冯·弗勒塞本(August Heinrich Hoffmann von Fallersl eben,1798—1844)的一首小诗,该诗在第二帝国时被德皇定为国歌的歌词。——译者
我前面谈到了德国精神:它变得更粗俗了,更浅薄了。这样说够吗?——其实,令我吃惊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在精神性事物上德国的严肃、德国的深刻和德国的激情何以每况愈下。不仅仅是智力,而且激情也走了样。——我时而接触到一些德国大学:在大学学者中间盛行的是怎样一种风气呀!精神变得何等沉闷,何等不思进取和无所适从!如果人们在此想提出德国科学作为反对我的理由,这将是一个极大的误解——此外,这还表明:他们根本就没有读过我写的任何东西。17年来,我一直不遗余力地揭示我们当代科学冲动的非精神化的影响。天性更丰满、更丰富、更深刻的人再也找不到适合于他们的教育和教育者,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当今科学的巨大规模使每个人都处于沉重的受奴役状态。我们文化的症结恰恰在于有太多狂妄的游手好闲者和残缺的人性;我们的大学——事与愿违——是这种精神本能枯萎的真正温室。关于这一点,整个欧洲都已经有所了解——大政治骗不了任何人……德国越来越被视为欧洲的浅薄之国[4]。——我还在寻找一个德国人,和他在一起,我可以按我的方式严肃,——更要寻找一个德国人,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快乐!——偶像的黄昏:啊!今天谁能领悟一个隐居者在此从怎样一种严肃中康复啊!——快乐是我们身上最难以捉摸之物……
也许我了解德国人,也许我甚至可以向他们说出一些真相。新德国体现出大量继承的和习得的才智,以致它可以长达一个时代挥霍那丰厚的力量的财富。它没有一种与之一起成为主宰的高级文化,更没有一种美好的趣味和一种高贵的本能之“美”;然而,它却有着比任何一个欧洲国家更男人气的美德。勇气和自尊十足,在交往和相互义务关系中诚信有加,非常勤劳,极为坚毅——还有一种固有的、需要加以刺激而不是加以阻止的节制。我要补充的是,这里人们仍然会顺从,只不过这种顺从并不受到羞辱……没有人会鄙视他的对手……
[3]指德国的黑啤酒。——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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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4]原文为Flachland,意为平地,而flach既有平坦的意思,也有浅薄的意思。在此,尼采显然是想通过Deutschland(德国)和Flachland在词形上的关联,凸显德国精神状况的衰退。——译者
人们可以看到,我希望对德国人表现出公正:我不想在这方面背弃我自己,——因此,我也必须向他们提出我的异议。取得政权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权力使人昏庸……德国人——人们曾经称之为思想家的民族:他们今天还有思想吗?德国人现在厌倦于精神,德国人现在不信任精神,政治耗费了一切对于真正精神性事物的严肃性——“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1],恐怕这就是德国哲学的终结……“有德国哲学家吗?有德国诗人吗?有像样的德国书吗?”——人们在国外这样问我。我感到脸红,但我却以即使在绝望状态也具有的勇敢回答道:“有,俾斯麦!”我是不是也应当供认人们今天读什么书呢?该死的庸人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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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属于肯定的类型,只是间接地、被迫地提出异议和批评。为了不从我的类型跌落,我马上提出三个任务,而为了完成这三个任务,人们都需要教育者。人们必须学习看,人们必须学习思,人们必须学习说和写:所有这三个任务的目标都是一种高贵的文化。学习看——学会使眼睛习惯于平静、忍耐和伺机行事;学会推迟判断,从各个侧面观看和把握个别情况。接近教养的首要的预备教育是:不对一个刺激立刻作出反应,而是具备阻止的、隔绝的本能。按照我的理解,学习看差不多就是非哲学的言说方式称为坚强意志的东西:其本质的东西恰恰不是“意欲”,而是能够推迟做出决定。所有的无教养,所有的卑贱,皆由于不能抵抗一种刺激:——人们必然作出反应,人们要跟随每一种冲动。在很多情况下,这样一种必然已经是病态、衰退和枯竭的征兆,——几乎非哲学的粗略言说方式用“罪恶”这一名称加以指称的一切,都纯粹是在生理上无力不做出反应。——学会看的一种收益是:作为学习者,人们通常将变得缓慢、猜疑和抗拒。人们将首先带着敌视的平静让每一种陌生新奇之物靠近,——人们将会袖手旁观。大门洞开,事必躬亲,随时准备进入、投入他人和他物之中,简言之,近代著名的“客观性”是一种卑劣的趣味,是十足的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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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做这样一种估算:德国文化的衰退不仅显而易见,而且也不缺乏这方面的充足理由。一个人的开销最终不可能超出他的所有:这一点既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国家。如果人们把精力浪费在权力、大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政治和军事利益上,——如果人们把他们所有的理智、认真、意志和自制都转向了这个方面,那么,他们在其他方面就会有所缺失。文化和国家——在这个问题上人们不要欺骗自己——是敌对者:“文化国家”完全是一个近代观念。一方靠另一方生存,一方靠牺牲另一方而发展。一切伟大的文化时代都是政治的衰落期:文化意义上的伟大之物,都是非政治的,甚至是反政治的……歌德的情绪为拿破仑现象而高涨,却为“自由战争”而低落。当德国作为大国升起的时候,法国作为文化国家赢得了另外一种重要性。今天,许多新的严肃,精神的许多新的激情已经迁移至巴黎;例如,悲观主义问题、瓦格纳问题以及几乎所有心理学和艺术问题,在那里比在德国得到了无比细腻和彻底的思考,——德国人甚至不能胜任这种严肃。——在欧洲文化史上,“帝国”的兴起首先意味着这样一件事:即重点的迁移。在主要的事情上——而主要的事情始终是文化——德国人不再引人注目,对此已经世人皆知。人们问:你们还能为欧洲提供哪怕一个像样的人物吗,就像你们的歌德、你们的黑格尔、你们的亨利希·海涅和你们的叔本华?——再没有一个德国哲学家,人们对此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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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文为Bierbank,即啤酒屋里的长凳,转义为(坐在啤酒屋里进行的)空谈。——译者
[5]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1818—1897),瑞士著名文化历史学家,著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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