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你怎么会这样吃惊?”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去了加夫里洛屋里。他们谈了些什么话,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可是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加夫里洛就带着一大群人,向盖拉辛的顶楼方向走去。管家走在最前面,用一只手按住帽子,虽然当时并没有起风。厨师和跟班走在加夫里洛的旁边。一群小孩走在最后,他们一边一路上做着鬼脸,跳来跳去。这些小孩子并不全是宅子里的人,他们有一半是从外面跑进来的生人。尾巴叔叔站在窗里,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他在下达命令,也就是说,除了举举手,他什么也没有做。有一个守卫坐在通向顶楼的窄楼梯上面。门口还站在两个拿着木棍的守卫。加夫里洛来到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加夫里洛·安得列依奇,你要咒就尽管咒吧!”他心里想道。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太太用轻柔的声音说道。有些时候,她喜欢装作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每当那个时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相当忐忑。“柳包芙·柳比莫芙娜,您看看我目前的处境。请您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对他说:难道他认为他女主人的清静,他女主人的性命,还不如随便一条恶狗更宝贵吗?我可不希望这样。”她又用感动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的亲人,你去吧,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吧!就当是做一件好事。”
盖拉辛一直站在门口。那些人全都聚集在楼梯脚下。盖拉辛抬起两只胳膊,轻轻地叉在腰上,从上面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渺小的人,这些穿着德国长襟外衣的人。一件红色的农夫衬衫穿在他的身上。在那些人面前,他无疑是一个巨人。加夫里洛走上前来。
那些女仆都吓得够呛,她们立刻跑进她的卧室。
“太太,我……不……不……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这条狗好像是那个哑巴的。”
“哦,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她痛苦地把她的两只手举起来。“那条狗,又是它。赶快,把医生请来。我快要被他们杀死了。又是狗!”为了假装晕倒,她把头向后倒了下去。
“上帝啊!”卡皮通激动地说道,“什么时候才是末日啊?什么时候啊!我是一个不幸的可怜人!这就是我的命运!您想想看,小时候,德国师傅经常打我,长大之后,同胞们又经常打我,最后到现在,进入壮年时期后,又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我呢?”
“说实话,他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不过,太太希望你能够多担待一些。”
“好吧,这件事暂且放一放,”他大声说道,“以后再谈吧。塔纽莎,现在你走吧!我已经看出来了,你非常听话。”
“太太,一条狗,什么狗,对了,太太,或许是哑巴养的那条狗。”
“丫头,丫头!”她有气无力地喊道。
“可是他回来过!”司捷潘突然大声说道。他手里拿着汤匙,正在刮着粥。
就这样,一年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可是在这一年的年末,一件令盖拉辛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是的,是的,”管家点头回答说,“是的,必须要。”
那个寄食女人非常慌张。一般在别人家里寄食的人,当遇到主人莫明其妙的叫喊时,脸上经常都会出现这种慌张的表情。
盖拉辛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按照古法来做。她在家里养了一大群佣人。她家里不仅有男裁缝、女裁缝、细木匠、缝衣女人、洗衣女人,甚至还有一个兼做兽医,同时也给佣人看病的马具匠。除此之外,她家里还有一个嗜酒如命,名叫卡皮通·克里摩夫的鞋匠。这个酒鬼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人,不应该住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的地方,也不应该没有职业。他喝酒其实是在借酒浇愁。这是他亲口所说的。而且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经常停下来,用手敲打自己的胸膛。一天,太太与她的管家,长着鸭嘴那样扁平鼻子和又小又黄的眼睛,天生具有指挥别人的相貌的加夫里洛谈到了卡皮通的事情。昨天晚上有人看到卡皮通醉倒在路边,太太对他的堕落深感惋惜。
医生向一个女仆耳语几句。她马上跑到前厅,把司捷潘摇醒。司捷潘马上又去把加夫里洛叫醒。加夫里洛非常生气,他下令将整个宅子里的人全都叫起来。
“去,拿些东西来给‘她’吃,”太太说,“‘她’怎么不到我这里来呢?‘她’害怕什么?真是一个笨蛋。”
“木木,到太太这里来,来啊,”女主人说,“快来啊,别害怕,蠢货!”
“很好,”司捷潘说,“他打算将‘她’淹死。现在我们不必担心了。他答应的事情……”
一直到晚上,太太始终闷闷不乐。她不打牌,也不和别人说话,一整夜都不痛快。她觉得她的枕头有肥皂的气味,觉得佣人们给她用的花露水与平时的不同。她让那个管衣服的女人去闻床单被褥,直到那个女人把所有东西都闻一遍。总而言之,她非常气愤,心里极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派人去加夫里洛那里传达她的命令。她让加夫里洛提前一个小时来见她。
“没错,可是,我们应该把谁许配给他呢?”
盖拉辛住在他那间小屋子里,一直都是光棍一条。他的身体像以前那样健康。他拥有像以前那样大的力气,仍然像以前那样做四个人的活儿。此外,他还像以前那样沉稳庄重。可是他的邻居们却发现,从莫斯科回来之后,他再也不跟女人交往,甚至不看她们一眼;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再不养狗了。农民们都说:“他不需要女人,对他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可是狗呢?狗能给他带来什么?就算你把绳子拴在小偷的脖子上,用力拖他,也无法将他拖到盖拉辛的院子里去。”这就是农民中间流传的关于哑巴大力士的说法。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找我有什么事?”她细声细语地说。
“‘她’害怕生人,还不习惯。”一个寄食女人用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先生?”
“我觉得他似乎中意塔基雅娜?”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一间几乎放满了用铁片包着的箱子的耳房。他把老婆支走,坐在窗前仔细地思索起来。他显然没有想到女主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并对此感到为难。思考了很久之后,他站了起来,派人去把卡皮通喊来。卡皮通很快就来了。——不过,我觉得在将他们的谈话内容转述给各位读者之前,对塔基雅娜,就是卡皮通要娶的那位做一个简单的描述,向读者们解释一下管家会对女主人的安排感到头疼的原因,是很有必要的。
他从客厅经过的时候,看到一张桌子上放着叫人铃。为了维持秩序,他将它挪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在大厅里,他还悄悄地擤了擤鼻涕,之后向前厅走去。在前厅里的一把长椅上,司捷潘正在睡觉。他把大衣盖在身上当毯子,两条光腿从大衣底下伸出来,样子与战争图画中一个战死的军人十分相似。管家推了他一下,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交代几句话。司捷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起来,并以此来回答管家。之后,管家离开了。司捷潘跳下长椅,把他的长襟大衣和靴子穿好,然后来到台阶上。还没到五分钟,背着一大捆柴的盖拉辛——即便是在夏天,太太的内房和睡房也要生火——带着木木就来到了这里。盖拉辛走到门前,侧身用肩膀把门推开,然后背着那捆柴歪歪斜斜地走了进去。木木没有跟进去,“她”像平时那样在外面等他。这对司捷潘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像老鹰扑小鸡那样,出其不意地向“她”扑过去,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按在地上,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连帽子也顾不上戴就跑出院子。当第一辆出租马车出现后,他马上坐了上去,一直坐到家禽市场。在那里,他很快就以半个卢布的价格把“她”卖了出去。不过,他还向买主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买主必须把“她”拴一个星期。之后,他立即动身返回宅子。当马车快要到达宅子的时候,他跳下马车,绕过院子来到后面的一条小巷里,然后翻过篱笆跑进院子里。他害怕碰到盖拉辛,所以不敢从耳房进去。
她突然开口说道:“加夫里洛,你说如果我们给他说一门亲事,他会不会安分起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她完全配得上我。她是一个好姑娘,性格温顺,工作勤奋。可是,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也知道,她被那个树妖看上了……”
说着,他爬了上来,把木棍拿起来,将厚绒布外衣捅了进去。之后,他又用木棍在洞里摇晃几下,一边摇一边说:“快出来,快出来!”正在这个时候,顶楼的门突然打开了。这一群下人被吓了一跳,立即连滚带跳地跑到楼梯下面。跑在最前面的是加夫里洛。尾巴叔叔把窗户关了起来。
尾巴叔叔把窗户打开,也跟着说道:“是这样的。”
“塔基雅娜。”
“你这个懦弱无能的家伙,”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我说,塔纽莎,太太为你寻觅到了一位如意郎君,你愿意成为别人的妻子吗?”他说。
盖拉辛转身看到窗里的影子和亮光在移动。他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便立即把木木抱起来,夹在腋下,跑回他的顶楼,并把门锁起来。很快他的房门便遭到了五个人的捶打。那五个人觉得门被门闩抵住了,就停了下来。加夫里洛急匆匆地跑上来,吩咐他们守在门口一直到天亮。之后,他离开那里,跑到女仆室去找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她是太太身边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经常与加夫里洛一起偷糖、茶叶和其他东西,有时还造假账。加夫里洛请柳比莫芙娜替他禀告太太说,非常不幸,那条狗又跑了回来,不过,明天“她”就会被处死,请太太安静下来,不要再生气了。太太的确很快便安静下来。不过,那是由于医生疏忽大意造成的。他本来打算让太太喝十二滴月桂水,结果他却慌慌张张地弄成了整整四十滴。太太喝下去了,很快就产生了效果。只过了一刻钟,太太就沉沉地睡着了。盖拉辛躺在床上,脸色由于害怕而异常苍白。他把木木的嘴紧紧地捂了起来。
这一天,塔基雅娜几乎一直待在洗衣房里。开始时,她哭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把眼泪擦干,又开始像平时那样工作起来。
管家在后面大声地对他说:“如果问题发生在他身上,你答应娶塔基雅娜吗?”
“这我全都知道,不要继续说了……”
整整一天,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了盖拉辛。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吃晚饭时候,他也没有回来。仆人们坐在一起吃晚饭。
“既然有了一条狗,我们为什么还要养更多的狗呢?除了增加纷扰,还有什么好处?事情很清楚,宅子里没有管事的人。哑巴为什么要养狗呢?他在我的院子里养狗,获得了谁的允许?昨天我在窗口看到那条狗了,它就躺在花园里啃着什么东西。可是,那里种着我的玫瑰花啊!”
大家想想,人们有时候也会被这样的小事搞得精神错乱的。
盖拉辛一边看着管家,一边指了一下狗。之后,他像拉紧一个活结似的,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下记号,然后带着询问的神色看了管家一下。
加夫里洛正打算要开口回答,却又选择了沉默。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木木轻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好像“她”是在请求原谅,并倾诉自己的冤情。太太被木木突然的举动吓坏了,她眉头紧锁,走开了。
“我们不相信你。”加夫里洛摇着手指说道。
“对了,他房门上有一个洞,您可以顺着这个洞,把棍子插进去,然后摇晃几下。”司捷潘回答说。
“没错,我的确喝过含有酒精的饮料,那是因为我身体虚弱。”卡皮通回答说。
“天哪!”屋子里所有的寄食女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您没有被‘她’咬到吧?希望您没有被咬到。”——木木根本就不会咬人,更没咬过任何人。“天哪!天哪!”
管家顿了一下,想到:“你实在太温顺了。”
两天之后,他就已经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在他离开之后,一个正在服兵役的士兵的老婆搬到那里去住。那个女人看到他后非常吃惊。他来到圣像面前,进行了长时间的祷告,之后立即去找村长。村长看到他时也非常惊讶。当时正是割草的季节,盖拉辛又特别能干,于是他们立即交给了一把镰刀,让他去割草。他非常高兴,因为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去割草了。他干得非常卖力。他挥舞镰刀割草以及把草堆在一起的情景可把农民们给吓坏了。
“当然了,我答应。”卡皮通说完之后便离开了。他的口才并没有因为他处于束手无策的境地之中而受到影响。
开始的时候,他对新生活并不满意。他从小就对乡村生活和种田非常习惯了。他由于残疾一直过着离居索居的生活,长大之后,既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而且像生长在肥沃的土地里的一棵树那样具有强大的力量。在被别人带进城市之后,他变得不知所措,心烦意乱,像一头强壮的小公牛那样发呆。这头牛原来在牧场上吃草,那里的青草长得又高又密,它正在悠然自得地吃着。可是,意外突然发生了。有人把它从牧场带到了铁路的货车上,火花和煤烟把它强壮的身体包围起来,突然,它被一股股水蒸气淹没。货车发出隆隆声,拖着它向前奔驰,要去哪里呢?除了上帝,没有人知道。盖拉辛来自劳动阶层,当惯了农民,所以这个新职位需要他干的活,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眼里。每天,他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够干完那些活儿。之后,他会把手里的铁铲和扫帚扔到一边,突然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头朝下扑到地上,然后躺在地上,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那样一动也不动,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他还会张着嘴,呆立地站在院子当中,注视着所有从那里经过的人,好像希望他们能够告诉他,为什么他会来到城市做一个打扫院子的人。人有着非常强的适应能力,后来,盖拉辛便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他需要做的工作相当有限。每天打两次水,总共两桶,把院子打扫干净,劈柴,把柴运到厨房以及宅子的其他地方,白天阻止生人入内,晚上负责守夜,这些便是他的全部工作。他对工作尽心尽力。有时候,因为下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拉着水桶去打水的老马陷在泥里动弹不得,他只用肩膀一推,连马带车全都被推走了;院子里总是非常干净,从来都看不到垃圾和木屑;他劈柴的时候,斧头会发出玻璃似的响声,木块和木片会到处乱飞。有一天晚上,有两个小偷来偷东西,被他抓住了。他抓住小偷的脖子,把他们两个的脑袋狠狠地碰了几下。两个小偷的脑袋几乎被撞碎了,根本没有必要再把他们送到警察局了。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附近的人们都非常尊敬他。就算是在白天,有陌生人路过,他们根本不是小偷,看到他这样一个令人心生畏惧的扫院子的人,也会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那样,向他叫喊、挥手。除了盖拉辛之外,这个家里还有很多男女仆人。他们都怕他,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他把他们当作自己人,因此他们与他的关系也不疏远。他们用手比划,与他交流,他完全能够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严格地按照主人的吩咐做事。他也知道自己的权利,吃饭时,他的座位没人敢坐。盖拉辛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喜欢按部就班地做事。连公鸡都惧怕他,不敢在他面前打架。如果它们敢这样做,他就会立即捉住它们的腿,像抡轮子那样,把它们在空中抡上十圈,然后朝不同的方向扔出去。这就是他的惩罚手段。除了鸡之外,太太的院子里还养着鹅。与鸡不同,鹅非常懂事,也非常尊贵。盖拉辛喂它们,照顾它们,对它们非常尊敬。他就像一只傲气十足的鹅。经过他们的分派,厨房上面顶楼的那间屋子成了他的住所。他根据自己的喜好,对这间屋子进行了布置。他找来四个木头墩子当床脚,把一张橡木板放在上面,一张民间传说大力士睡觉的床便做好了。一百普特的重量压在这张床上面,都不会把它压塌。一口坚固的木箱子被他放到了床底下。此外,他还把一个像木箱子那样坚固的小桌子放在床下的某个角落。一把矮小却坚固的三只脚的椅子被他放在小桌子的旁边。因此,盖拉辛经常面带微笑,把它举过头顶,又放下来。有一把外形与“卡拉奇”相似的黑色的挂锁将顶楼锁起来。盖拉辛把顶楼当成自己的地盘,不喜欢别人到那里去,所以总是把挂锁的钥匙别在自己的腰带上。
“塔基雅娜?”
“那好,”加夫里洛回答说。他在心里暗暗想到:“他讲得倒非常正确。”之后,他大声说道:“只是,太太挑选的新娘子,恐怕并不合适。”
“可是,还有一件事让人头疼。你知道,盖拉辛那个聋子被你给迷住了。他疯狂地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么让他爱上你的?可是,他会将你杀死。他这样的一头熊,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也许这门亲事明天就被会太太忘记,”管家心里想道,“我如此担心又何必呢?我们用绳子把这个坏蛋绑起来。要是他闹事,我们就报警。”
卡皮通非常从容地注视着他那打着补丁的裤子,他那脱了线的破破烂烂的礼服,他脚下穿着的那双破了洞的靴子,特别是他右脚上的那一只,更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之后,他把目光移到加夫里洛脸上,仔细地看着他。
直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他才回来。他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疲惫。由此可以看出,半个莫斯科都被他跑遍了。他来到太太的窗前,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到六七个家奴正站在台阶上,于是就转过身去,喊了一次“木木”。木木没有回答。他离开了。大家都在从后面看着他,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笑话他。第二天早上,安基卜卡,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马夫,在厨房对别人说,整整一夜,哑巴一直都在哼哼唧唧。
卡皮通只是将他那瘦削的肩膀扭动几下。他心里想:“怎么,你比我还行吗?”
他说:“兄弟,小心啊,我可不允许你做蠢事。”
“快过来,来啊,木木,到太太这里来。”那些寄食女人一起说道。
叶罗西卡按照管家的吩咐,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除了几个顽皮的小孩和爱管闲事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全离开了。加夫里洛也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他请柳包芙·柳比莫芙娜代他禀告太太,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派马夫去把警察找来。太太拿出手帕,打了一个结,洒一些花露水在上面,然后用鼻子闻了几下,之后又在她的太阳穴上擦了几下。做完这件事后,她又喝了茶,之后又睡了过去——月桂水的药性尚未完全消除。
“你可真行,”加夫里洛说,他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可真行,什么也不想说!”
盖拉辛收回目光,忽然把身子挺直,又向木木指了一下。木木始终站在他身边,疑惑地晃动着耳朵,单纯地摇着尾巴。此后,盖拉辛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勒的手势,而且还富有深意地向自己的胸膛拍了几下。他似乎是在告诉人们,杀死木木的工作,他要自己承担。
之后,他说:“兄弟,如果你愿意,你就上来,把那件厚绒布外衣推到里面去。”
这个阴谋得逞了。当盖拉辛看到塔基雅娜时,他像以前那样一边冲她点头,一边向她叫喊,表达对她的爱恋。之后,他注视着她的脸,把铁铲扔到一旁,跳着走到她的面前,把自己的脸向她的脸挪过去。她害怕极了,把眼睛紧紧闭起来,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着她大步跑起来,很快就跑过这个大院子,跑到那间开会的屋子里面。卡皮通就在那个屋子里。盖拉辛把塔基雅娜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塔基雅娜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盖拉辛向她挥手,向她笑了笑,然后就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他回到他的顶楼,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马夫安基卜卡事后对别人说,他那天透过墙板缝看到了盖拉辛的举动。他看到盖拉辛坐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脸上,双眼紧闭,脑袋和身体一起晃动着,像过去拉船的人或者车夫唱他们那种悲伤的歌曲时那样痛哭。虽然听不到他的哭声,但是可以听到他那偶尔发出来的有节奏的叫声。安基卜卡非常害怕,就没敢继续看下去。当盖拉辛第二天从顶楼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异常状况。只是,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塔基雅娜和卡皮通已经不再让他感兴趣了。那一天晚上,卡皮通和塔基雅娜每个人带着一只鹅去感谢太太,请求太太为他们结婚祝福。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便结为夫妻。在他们结婚那天,盖拉辛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将水桶弄破了,空着手从河边回来。夜里,他十分卖力地给马擦洗身体,弄得那匹马在他的铁拳下像狂风中的小草那样摇摆起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没错,他会将我杀死的,他肯定会这样做的。”
“没错,这我知道,”管家显得很不耐烦。他将卡皮通的话打断,“可是,你要知道……”
卡皮通转身慢慢地离开了。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随他的便吧,”司捷潘说,“他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一向如此。既然他已经答应,我们就可以放心了。他说真的就一定是真的,这一点与我们这群人有很大区别。”
“它又来啦……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太太痛苦地说道。她的眼珠再次翻了上去。
加夫里洛把手放到耳朵后面挠痒。
当盖拉辛在叶罗西卡面前消失的时候,叶罗西卡立即向宅子跑去。他要把他看到了一切报告给管家。
第二天,盖拉辛一直待在顶楼上,没有出去过。出去运水这件事落到了马车夫波塔卜头上,尽管他并不愿意做这件事。太太询问加夫里洛是否已经执行她的命令。加夫里洛回答说是的。第三天早上,盖拉辛从他的顶楼里出来了。他像平时那样工作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他回来吃,吃过之后又离开了,和谁都不说话。像其他聋哑人那样,他的样子一直十分呆板,而此时,他的脸好像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的。吃过午饭之后,他又出去了,走出了院子,可是很快又回来了。他马上去了干草场。
“他把你像鹅一样,扔到大街上不管了。啊,你这个放浪形骸的人。啊!先不说这个,”管家继续说道,“现在有这样一件事。太太……”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太太打算给你说一门亲事。听见没有?她认为你结婚之后,就不会再这样了。你知道吗?”
塔基雅娜是众多洗衣女中的一个。不过,她只管洗上等的细衣服,这是因为由于她技术纯熟,又非常能干。她大约二十八岁,身材瘦弱,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有几颗痣长在左边的脸颊上。在俄国人看来,左脸颊长痣的人命苦。塔基雅娜的运气的确不好。她从小就受到虐待,没有获得过别人的宠爱,两个人干的活,完全由她一个人来做。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只获得极少的报酬。另外,她一个亲戚也没有。她有一个远房的表叔是当管事的,后来因为年纪大不中用被开除了。她还有几个当农民的叔叔和舅舅。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别的亲戚了。以前,她长得还算漂亮,但很快就人老珠黄了。她的性格非常随和,恐怕说成胆小怕事更合适。她对自己的事情漠不关心,每个人都会让她产生出恐惧之感。她从来都不和别人讲话,一心想着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无论是谁,只要在她面前提起太太的名字,她就会浑身不停地颤抖。其实,就算太太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一定能够认出她来。盖拉辛被带到城里时,她看到了他,险些被他那硕大的身躯吓晕。她总是想尽各种办法躲着他。有些时候,她要去洗衣房,必须从院子里穿过,这时她会从他身边跑过去,甚至还会把眼睛眯起来。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引起盖拉辛的特别注意。后来,每当她从盖拉辛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就会笑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最后就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看。他为什么喜欢她呢?是因为她由于畏惧她而做出来的动作,还是洋溢在她脸上的温柔的表情?没人知道。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件浆洗过的短衫,那是太太的衣服,偷偷地从院子里经过,突然,她的胳膊被别人用力捉住了。她回头张望,看到了盖拉辛,便放声大叫。他傻笑起来,充满爱怜地叫着,把一个用姜饼做的,尾巴和翅膀上都贴着金箔的小公鸡送给她。她不想要。他非得让她接受,把姜饼塞进她的手里。之后,他摇着头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再次对她叫起来。那是他在对她表达他的爱意。从那一天开始,她便一直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她去这里,他就去这里见她;她去那里,他就去那里见她。他向她招手,发出叫声,冲着她微笑,或者用他手里的扫帚把她面前的尘土地扫干净,或者将装在怀里的一条彩带拉出来,放到她手里。这个可怜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他的纠缠。很快,这个负责打扫院子的残疾人的伎俩便在整个宅子里传开了。大家纷纷同塔基雅娜开玩笑,有人甚至还嘲笑她,挖苦她。人们都知道盖拉辛不喜欢开玩笑,就没有人敢嘲笑他,甚至在他面前,也不敢找塔基雅娜的麻烦。其实,她已经受到了他的保护,虽然她可能并不愿意接受。像其他聋哑人那样,他也非常机智。如果有人拿他或者她找乐子,他立即就能够察觉出来。在一次吃午饭时,塔基雅娜遭到了那个专门管理主人衣服的女人,也就是她的上司的取笑,害羞地几乎要哭起来。这个时候,盖拉辛突然站了起来,伸出大手放在那个女人头上,同时还凶神恶煞地死盯着她看。她害怕极了,赶紧把脑袋垂到饭桌上。其他人都沉默着。盖拉辛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重新将他的汤匙拿起来,继续喝白菜汤。“看,这个又聋又哑的家伙,简直就是一个恶魔,一个树妖。”大家小声说道。那个女人站起来离开了饭厅。她跑回了女佣人的房间。另外,还有一次,卡皮通——我们刚刚讲过的那位卡皮通——与塔基雅娜非常亲密地谈话,被盖拉辛看到了。盖拉辛向卡皮通招手,把他带到马车房里。有一根车杆被放在墙角上。盖拉辛把它拿出来,将它的一头紧紧地捏在手里,轻轻却又意味深长地威胁卡皮通。从此之后,塔基雅娜便与其他人隔绝起来,再也没有人敢与她说话了。盖拉辛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引来麻烦,尽管那天专门管理主人衣服的女人跑到女佣人的房间后便晕倒了,尽管就在同一天,盖拉辛的粗野举动被她用非常巧妙的方法告诉给了太太。可是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夫人只是笑了几声,还一再要那个女人解释清楚,“你的头是如何被他那强有力的双手按下去的”等问题,弄得那个女人很难堪。第二天,这位老夫人觉得盖拉辛是一个身体强壮,尽职尽责的看守人,非常赏识他,便赐给他一个银卢布作为奖赏。盖拉辛对他的女主人倒是有些惧怕,可是他仍然准备去请求她将塔基雅娜嫁给他。管家答应给他做一件新的长襟外衣,他正等待着这件衣服。他想要穿着干净的衣服去见太太。可是他没有想到,太太突然做出决定,要把塔基雅娜许配给卡皮通。
大家哄笑起来。
“你这个女人啊!你不会放任他,让他对你做过什么吧?”
“好的,我这就上来。”司捷潘答道。
“天哪!”她对着一个寄食女人,突然大声叫道,“这是一条什么狗?”
司捷潘回来了。他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面前。木木根本就不理会。‘她’仍然待在那里,浑身颤抖地注视着四周。
可就在此时,一个巨人,手握一根长棍,肩膀上扛着一个背包,急匆匆地顺着公路往前走。他就是盖拉辛。他根本不向公路两边看一眼,只顾着急匆匆地往前走。他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里。他把可怜的木木淹死之后,立即返回他的顶楼,匆匆忙忙地收拾一些东西,然后用一块旧马衣把这些东西包起来,扛在自己肩膀上,之后就上路了。别人把他带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把路记在了脑子里了。他还记得,他是在一个距离公路二十五俄里的村子被太太带走的。他在公路上走着,怀着一种快乐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决心,一种坚忍不拔的勇气。他敞开胸口,迈着大步往前走,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好像已经在陌生人中间,在异乡流浪了太久,他的母亲喊他回家那样,好像他的母亲正在家乡急切地盼望着他回去那样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夏天刚刚到来,夜里十分温暖,也十分宁静。在太阳下山的地方,仍然显现着被落霞染上一抹粉红的白色。青色的暮霭在天空的另一边已经升了起来。那里就是夜的诞生地。秧鸡和鹌鹑在四周不停地叫着。这些声音,盖拉辛根本就听不到。此时他正迈着稳健的步伐,从树旁走过。树木的夜语,他也听不到。可是他却闻到了从那些黑色的田野上飘过来的熟透了的黑麦的香味。那是他闻惯了的味道。他觉得他的脸、胡须和头发,都遭到了迎面吹过来的风(那是家乡的风)的调戏。他觉得面前这条路,这条泛着白光的路,像一支箭那样笔直地通向他的家乡。他看到满天繁星把他的路照亮。他就像一头大雄狮那样,无畏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当他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散发出来的泛着水汽的红光时,他已经离开莫斯科三十五俄里了。
有一座灰色的房子位于莫斯科偏僻的街道上。它既有阁楼,也有圆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倾斜的阳台。以前,一个拥有很多家奴的老太太住在这里。她是一个寡妇,既有儿子,也有女儿,儿子全都是彼得堡机关里的职员,女儿全都嫁人了。她已经到了晚年,总是待在家里,过着枯燥的生活,几乎从不外出。她生活里那阴雨绵绵、缺乏乐趣的白天,早就已经过去。可是她的黄昏实在太黑了,比黑夜都要黑。
“先生,我知道了。”
卡皮通的眼睛迅速地眨起来。
加夫里洛俯身去寻找那个洞。
在所有的纷扰过去一个小时之后,盖拉辛从顶楼走了出来。他把过节时穿的长襟外衣穿在身上,将木木用绳子拴了起来,绳子另一端握在他的手里。叶罗西卡忙不迭地给他让路。盖拉辛牵着木木,向大门走去。院子里的人及那群小孩都看着他。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街上,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加夫里洛命令叶罗西卡跟在他后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叶罗西卡远远地跟在盖拉辛的身后。他看到盖拉辛走进一家饮食店,就没有进去。他在外面等候盖拉辛。
司捷潘遭到了大家的取笑。吃过晚饭之后,大家都各自回去睡觉了。
“你瞧瞧你自己,哼,你好好瞧瞧,”加夫里洛用责备的口气继续说道:“瞧瞧你自己像什么?”
“那好吧。不过,依我之见,还是让你尝尝皮鞭的滋味更好。不过,那得由太太决定。你同不同意?”
“啊!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啊!”太太说道。她向“她”走了过去。之后,她俯下身准备抚摸“她”。可就在这个时候,木木突然转过头,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太太被吓了一跳,赶紧将手缩回去。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对男人来说,娶媳妇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太太这样安排,我也特别满意。”
这个时候,细微的狗叫声再次从屋里传了出来。
“喂,喂,喂,”加夫里洛在院子里大声嚷道,“你千万不要冲动!”
“住嘴!”加夫里洛不想继续听他说无聊的话。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他是否有这种权利,我根本就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太太很晚才醒过来。加夫里洛在等她醒过来。他在等她下命令攻击盖拉辛的顶楼,也在等待接受狂风暴雨的到来。可是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太太没有见他。她躺在床上,派人把柳比莫芙娜找了去。
“门上那个洞被他用厚绒布外衣之类的东西给堵住了。”
这便是在与女主人谈完话之后,加夫里洛感到为难的原因。加夫里洛坐在窗前,仔细地盘算:“不用说,盖拉辛很讨女主人的欢心。——对于这一点,加夫里洛非常清楚,因此对盖拉辛十分纵容。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残废,不会讲话。我可不能把盖拉辛爱上塔基雅娜的事情告诉给女主人。而且这对他来说也很公平,他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呢?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将塔基雅娜许配给卡皮通的事情要是让那个——请求上帝宽恕——树妖知道,他一定会毁掉宅子里所有的东西。跟他讲道理一点儿用也没有。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说服他这个魔鬼——我是一个罪人,请求上帝原谅我。没错!”
“他会将你杀死。哼,这可难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你认为他有杀死你的权利吗?”
“好,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加夫里洛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把守卫留在这里。你,叶罗西卡!”叶罗西卡是宅子里的园丁,他穿着一件黄色的粗棉布宽上衣,脸色异常苍白。加夫里洛的后半句话就是对他讲的。“有什么活可以让你做呢?你就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立即向我汇报。”
“当然,太太。不过,您就按照您的心意安排好了。他还没有沦落到一无是处的地步。把他放在十个人里面,他也不会比别人差。”
卡皮通把眼睛睁得很大,稍稍离开墙角。
“他什么时候回来过?”
“你肯定又喝酒了,”加夫里洛说,“是不是这样?喂,赶紧告诉我是不是。”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上帝保佑啊!我会被他杀死的,没错,他一定会那样做。我会被他像打死苍蝇那样打死的。您看看他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简直就是波查尔斯基和米宁的手。他什么也听不到,打起人来绝不会手软。他像做梦一样,挥舞着他那硕大的拳头。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知道,他是一个聋子,又非常愚蠢,谁也无法阻止他。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看,他还是一只野兽,一个邪教的偶像。不,邪教的偶像也没有他那样坏。他简直就是一块白杨木头。为什么现在他能够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当然,现在我已经看开了,不在乎了——我学会了忍耐,变得柔顺了,像一个身体发亮的科隆纳水罐那样在自己身上涂了油。可是,我毕竟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水罐,我是一个人。”
一年时间又过去了。盖拉辛的职务没有变动,仍然负责打扫院子。他对自己的命运非常满意。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却发生了。夏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太在一群寄食女人的陪同下,非常悠闲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太太心情很好,她在讲笑话,笑容挂在她的脸上。寄食女人们也在讲笑话,也在笑,不过她们并不像太太那样快乐。太太高兴对宅子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当她高兴的时候,她会要求所有人马上高兴起来,而且要像她一样高兴。如果有人脸上没有露出笑容,她发现之后就会立刻大发雷霆。还有就是,她的这种突然的高兴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一般来说她很快就会不开心。她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用纸牌来占卜运气。那一天早上,她翻纸牌时拿到了四张王,这是一个好兆头,表示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喝茶的时候,她又觉得茶特别香,因此,她夸奖了服侍她喝茶的女佣人,还赐给那个女佣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甜蜜的微笑挂在太太起了皱纹的嘴唇上。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之后又走到窗前。花园就在窗外。花园正中有一个花坛。太太看到花坛上的一丛玫瑰下,有一条狗正躺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骨头,正在仔细地啃着。
塔基雅娜转身走了出来。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能够对这件事做出审判。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白吃面包,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为人。他觉得我不该喝醉酒,其实那不是我的错,那是我一个朋友的错。我受到他的引诱,才开始喝酒。后来,他一个人走了,扔下我不管了,可是我……”
接着,他向盖拉辛做手势,对盖拉辛解释道:你的狗惹恼了太太,她一定要“她”;如果你不立刻把“她”交出来,你就会倒霉的。
“把‘她’带走。”老太太的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这条小狗实在太坏了,讨厌极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先生?”加夫里洛重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先生?你还说什么事先生?你简直就像一个魔鬼,没错,你就是那样。我有罪,请求上帝宽恕我。”
负责打扫院子的盖拉辛,是她众多奴仆中最出色的一位。他有着一副民间传说的大力士那样的身板,身高达到十二维尔肖克。他天生就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他是一个乡下人,是太太把他带到城里来的。在村子里,他并没有与他的兄弟们住在一起,而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太太有很多缴租农奴,在这些人中间,他是最讲诚信的一个,差不多每次都能按时将租金缴上去。他天生神力,干四个人的活都不在话下。不管干什么活,他总会非常顺利。在圣彼得节里,他会像将整座白桦林连根砍掉那样,用力挥舞镰刀;在耕地的时候,他把那宽阔有力的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一个人就可以将大地那富有弹性的胸脯切开,根本不需要借助那匹小马的帮助;在不停地用三尺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坚硬的肌肉就像杠杆那样不停地起伏。人们看到这些景象时,没有不高兴的。他那不知疲倦的劳动,因为他的沉默而显得更加庄重。他本来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农夫,只可惜是个残疾。要不是这样,又有哪个姑娘不对他产生好感,不愿意嫁给他呢?可是,别人把他带到了莫斯科,给他做了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夏天穿的长襟外衣,还给他买了靴子,又把一把铁铲和一把扫帚交给他,让他负责打扫院子。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加夫里洛反问道。
“不管它是谁的狗,总之它弄得我睡不着觉。我真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是有一条看门狗吗?”
“先生,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您是什么意思?”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在下面提醒道,“他是一个聋子,您的命令,他根本就听不到。”
没有人回答,只有细微的狗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让你把门打开!”他再次重复道。
“是的,太太,我听见了。”
“那您就用力把厚绒布外衣向里推,把它推进去。”
上述事情,全部发生在春天里。一年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卡皮通变得嗜酒如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无论让他做什么事,他都做不好了。因此,他得到命令,带着他的妻子,到遥远的乡村去。离开的那天,卡皮通开始还信誓旦旦地对大家说,无论被遣送到哪里,他都不在乎,他是不会毁掉的。后来,他变得有些垂头丧气,满怀怨气地说,他们把他送到未开化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必定会走到毁灭,连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有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把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将帽檐对正他的脑门,然后在帽子了敲一下,为他戴好了帽子。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缰绳已经被乡下人握在手里,只等着将“上帝保佑”这句话说出来便驱动车子前进时,盖拉辛从他的小屋里走了出来。他走到塔基雅娜面前,把一块一年前买的红棉布头巾送给她当纪念品。塔基雅娜此前遭受到非常多的不幸,但是她全都忍了下来。可是此时,她激动得难以自制,流下了眼泪。上车时,她按照基督教的礼节,与盖拉辛接了三次吻。当车子离开后,他一直跟在旁边。他本来打算一直将她送到城门口。可是当他跟在车子后面,走到克里米亚浅滩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与塔基雅娜挥手道别后,便沿着河边走了。
“乌斯基尼雅·费约多罗夫娜,”他大声地呼唤他妻子,“我的好老婆,把小茶具给我准备好。”
这时,卡皮通来找他。他的思路被打断了。那个轻佻的鞋匠走进屋里,两只手背在身后,走到门边一个突出的墙角,非常随便地靠在那里,伸出右腿,架在左腿上面。他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说:“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盖拉辛慢悠悠地往前走,木木仍然被他用绳子牵着。走到街角之后,他停了下来,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飞快地向克里米亚浅滩走去。路上有一所正在修建厢房的宅子。他走了进去,拿起两块砖夹在腋下。到达克里米亚浅滩之后,他又拐了一个弯儿,沿着岸边往前走。他看到路边的一个木桩上拴着两只带桨的小船——其实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便走过去,带着木木跳到其中的一只小船上。岸边菜园边上有一间小屋,一个瘸脚的老头从那里走出来,冲着盖拉辛大声呼喊。可是盖拉辛只是点了几下头,便用力地摇起桨来。很快他就迎着逆流的河水,把小船划到一百俄里以外的地方。老头一直站在原地,开始用左手挠自己的背,后来又用右手挠,之后就步履蹒跚地向小屋走去。
“太太,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为什么不给他说一门亲事呢?”加夫里洛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太太。”
那些寄食女人全都变得萎靡不振。她们向司捷潘挥手。司捷潘把木木抓起来,飞快地把“她”扔到门外。盖拉辛正好走来,木木被扔到他的脚前。宅子在半个小时之后变得非常安静。老太太面色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就连打雷时的浓云,也不如她的脸色阴暗。
盖拉辛不停地向前划。他已经把莫斯科甩在身后了。树林、草地、田地、菜园出现在河流两岸。他还看到了农家小院,闻到了农村的气息。他把桨放到一边,低头去看木木。由于船底积满了水,木木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一块干燥的坐板上。他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交叉放到“她”的背上。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又被波浪冲向城市的方向。盖拉辛将身体挺直,痛苦的愤懑之情挂在他的脸上。他用绳子将两块砖头缠在一起,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活结,把它套到木木的脖子上,之后把木木举到河面上,默默地注视“她”。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木木摇着尾巴,毫无恐惧地看他。他转过脑袋,把眼睛眯起来,便松了手。不管是木木掉下去时发出的哀号,还是沉重的砖头击起水花的声音,盖拉辛全都听不到。就像对于我们正常人来说,最寂静的夜晚也一定会有声音那样,对于他来说,对喧闹的白天也寂然无声。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波浪依然正前仆后继地在水面上翻滚,碰到船舷后,它们荡漾开来,只有后面的一些大的水圈在向岸边扩散。
“他待在里面不出来,”加夫里洛说,“是什么意思?”
“太太,我听到了。”加夫里洛回答说。之后,他从女主人的房间退了出来。
太太停顿片刻。“今天就让它从这里消失,听见了吗?”
管家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走了好几圈。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现在找来塔基雅娜。”
“因为你身体虚弱!……我看那是因为你鞭子挨得太少。你还在彼得堡待过,在那里当过学徒,你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就是一个什么事也不干,白吃面包的人。”
“快听,‘她’把自己暴露出来了。”有人这样说道,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
“没错,太太,我们的确有一条看门狗。它叫陀螺,太太。”
盖拉辛与店里的人混得不错,他的手势他们都能够理解。他点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之后就坐到椅子上,将两只胳膊在桌子上支起来。木木站在他的椅子边上,安静地注视着他。“她”身上的毛最近刚刚被梳洗过,泛着亮光。服务员把盖拉辛点的白菜汤端上桌。他把面包撕成碎片,投进汤里,又把汤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端起汤盆,放到木木面前。木木像平时那样优雅地吃起来。“她”的嘴与“她”的食物只有轻微的接触。盖拉辛看着“她”,一直看了很长时间,眼睛里突然流出两大滴眼泪。这两滴眼泪,一滴落在白菜汤里,另一滴落在木木倾斜的脑袋上。他用自己的手把脸遮起来。木木将汤盆里的食物吃下去一半就离开了,它还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盖拉辛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汤钱交给服务员后就向外走去。茶房看着他走了出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叶罗西卡看到盖拉辛后立即躲到角落里。盖拉辛走过去之后,他跟在盖拉辛后面。
木木胆战心惊地向四周看了看。“她”仍然待在原地。
“盖拉辛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个浑身长满了肥肉的洗衣女人高声说,“他把自己弄得昏头昏脑,竟然是为了一条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盖拉辛根本不在院子里,他的担心纯属多余。盖拉辛从宅子里出来后,没有在台阶上看到木木。他非常清楚,木木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回来。而这次木木竟然不在那里,他非常担心,开始到处找“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呼唤“她”。他跑到他的顶楼和干草场去找“她”,之后又跑到街上到处乱找。“她”丢了!他跑回宅子,做出失望至极的手势,向别的佣人打听“她”的下落。他还用手比划着离地半俄尺的高度,用手将“她”的模样描绘出来。有几个人对他摇头,他们并不知道木木的下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是冲他笑笑,并以此作为回答。管家摆出一副非常庄重的神态,大声地呵斥马车夫。盖拉辛跑出院子,到外面去寻找了。
大家都点头说:“没错,的确是这样。”
“就今天!你现在就去处理这件事。至于家务,我以后会叫你来报告的。”
“先生,我知道他。”
与此同时,管家的愿望落空了。对于卡皮通的婚事,太太非但没有忘记,反而还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成为夜里她与一个陪伴女人谈话的唯一话题。太太夜里有些时候会失眠,因此她养了一些陪伴女人在她失眠的时候陪伴她。她们的工作时间是在夜里,所以就像值夜班的车夫那样在白天睡觉。第二天早茶后,加夫里洛去见太太,向她报告家务事。太太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问道:“我们撮合的那桩婚事进展如何了?”加夫里洛回答说,进展得非常顺利,卡皮通今天还要特意来感谢她。太太的身体有些不太好,她向管家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后,便让管家离开了。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大家找来,开了一个会。这件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必须经过特别的考虑才行。在众人面前,塔基雅娜没有反对,可是卡皮通却表示,他没有两个三个脑袋。盖拉辛恶狠狠地环视着每一个人,他好像猜出他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商量一件对他不利的事情,所以一直站在女佣人房间的台阶上,不肯离开。众人聚集起来,商讨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伺候吃饭的佣人,上了年纪,被人称作“尾巴叔叔”。其他人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请求他想办法,尽管他总是回答说:“哦,想到办法了,没错,没错!”会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第一条就是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情之前,先把卡皮通锁在放滤水器的贮藏室里,以保障他的安全。这件事用武力解决非常容易,但是不能这样做。如果闹出什么事情,被太太知道,那可就麻烦了。既然不能用武力解决,那该怎么办呢?他们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们发现,喝醉酒的人让盖拉辛十分厌烦。每当坐在大门的盖拉辛看到有人喝了很多酒,帽檐盖在一边耳朵上,走起路来歪歪斜斜时,他就会非常生气,立即转身离开那里。大家决定让塔基雅娜假装喝醉,摇摇晃晃地从盖拉辛面前经过。他们向她解释了半天,而她也看出来,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办法摆脱那个爱着她的人的纠缠,于是她才答应下来。她按照他们的话去做了。这件事与卡皮通有关,所以大家把他从贮藏室放了出来。大门口旁边有一块石头。此时盖拉辛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铁铲在地上来回戳。大家藏在窗帘后面,藏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他。
大家面面相觑。
“是挺好听的,太太,”寄食女人答道。“赶紧去,司捷潘!”
“这么说,‘她’叫木木了,”太太说道,“这个名字很好听。”
管家注视着她。
盖拉辛用眼睛盯着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又向自己的胸膛拍了一下,然后就把门给关了起来。
“好!就把塔基雅娜许配给他好了。”太太果断地说。她很开心,闻了几下鼻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这条小狗是一条母狗。盖拉辛比任何一个照料自己孩子的母亲都要更加小心地照料着他的“养女”。开始时,“她”非常瘦弱,样子也很难看。后来,“她”变漂亮了,身体也强壮起来。在盖拉辛的悉心照料下,八个月之后,“她”居然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一对长长的耳朵以及一条喇叭形的长满了毛的尾巴。“她”变成了一条西班牙种狗。“她”对盖拉辛寸步不离,一直摇着尾巴,跟在盖拉辛后面。每一个哑巴都知道,他们那种模糊的叫声具有一种特别的功能,经常能够让别人注意他们。因为,盖拉辛给“她”起名叫木木。“她”赢得了宅子里所有人的喜爱,大家都管“她”叫小木木。“她”聪明极了,与每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其实除了盖拉辛之外,“她”谁也不爱。盖拉辛也特别爱“她”,甚至爱到了疯狂的地步。每当看到别人抚摸“她”,他就会生气。这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担心“她”受到伤害。“她”经常会在早上用嘴叼住他的衣角,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经常跟他一起去河边,一路之上,“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十分庄重。“她”经常用嘴叼住运水的老马的缰绳,把它牵到他面前。“她”与那匹老马的关系非常融洽。“她”还经常禁止别人进入他的顶楼,帮助他守护着铁铲和扫帚。他特意在房门上开了一个洞,以方便“她”自由进出。“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的顶楼里的女主人,所以走进屋子后,就立即得意洋洋地跳到床上去。“她”整夜都醒着,但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叫,那是那些笨拙的看家狗才会做的事。它们前腿竖起,用后腿坐在地上,眯起眼睛,鼻子对着天空,没来由地对着星星乱叫,而且必定会不间断地叫三次。要不是有生人走到篱笆前,或者是可疑的沙沙声或响声在某地响起,“她”绝对不会用它那细小的声音叫起来。总之,“她”是一只优秀的看家狗。除了“她”之外,院子里还有一条名字叫陀螺,浑身长满黄毛,略带褐色斑点的老公狗。可是,一条铁链把“他”锁了起来,即便是在夜里,“他”也没有自由。而且“他”感觉到自己实在太老,对自由已经彻底失去兴趣。“他”整天把身体缩成一团,躺在“他”的狗窝里,只是偶尔叫几声。它的叫声嘶哑无力,而且“他”似乎也觉得这种叫声根本就不起作用,所以在叫完之后会立即把声音收回去。木木非常懂事,从来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盖拉辛每次为上房送柴时,“她”都会待在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他。只要门里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会竖起耳朵,来回摇动着脑袋仔细倾听。
黄昏即将来临。他慢慢地向前走,眼睛注视着河水。他突然感觉到,河边的淤泥里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他猫下腰,看到一条白底黑斑的小狗在淤泥里打滚。尽管它特别想爬到水面上来,并不停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爬出来。它一次又一次跌倒,瘦弱的身体被河水淋湿,在不停地颤抖着。盖拉辛注视着这条可怜的小狗,将它抓起来放进怀里,迈着大步,返回家中。他来到自己的顶楼,将小狗放在床上,找来自己那件非常厚的绒布外衣,盖到它的身上,然后急匆匆地跑到马房,拿了一些麦秸,又跑到厨房,向别人要了一小杯牛奶。之后,他回到自己的顶楼,小心翼翼地将绒布外衣折起来,把麦秸铺在床上,又把牛奶放在上面。这条不幸的小狗刚生下来没多久,顶多也超不过三个星期。它的眼睛刚刚睁开,两只眼睛大小还有些不同。它只是在眨眼,在颤抖,还无法喝杯子里的牛奶。盖拉辛谨小慎微地用两根手指将它的脑袋抓住,把它的鼻子放到牛奶里,让牛奶没过它的鼻子。小狗突然浑身颤抖着狠狠地吸起牛奶来,不时地还会被呛到。盖拉辛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小狗,突然间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整整一夜,他都一直在忙着照料它,把它的身子擦干净,让它睡觉。最后,在小狗旁边,他也非常甜蜜、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之后,她慢慢转身,向内房走去。寄食女人们都非常害怕,她们你看我,我看你,正打算跟着太太一起进去。可是太太却突然停了下来。她非常冷漠地看着她们,说:“我没有叫你们,你们为什么老跟着我?”说完之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鞋匠卡皮通。”
当加夫里洛怀着慌乱的心情,来到她的内房时,她迫不及待地说道:“请你告诉我,是什么狗在我们院子里不停地叫,一直叫了整整一夜?我被它折磨得一夜未睡。”
“恕我多嘴,她是谁呢?”
“先生,我知道。”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前。我在门口碰到过他。没错,他回来过。后来他又从院子里出去了。我本来想问他那条狗怎么样了,可是他的脸色不好看,因此我就没有问。可能他只是想让我躲到一边去,就像在说:‘不要缠着我’那样,他推了我一下。可是他在我的脊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哎呀!哎呀!”司捷潘笑了起来。他耸耸肩,在后脑勺上摸了几下。“没错,”他继续说道,“他那只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加夫里洛一边用手指敲打着窗台,一边注视着卡皮通。鞋匠并没有低头,只是把那黯淡无光的眼睛略微眯起来一点儿。之后,他竟然微笑起来,还用手去摸他头顶上夹杂着白发,向四周竖起来的头发。他这个举动好像在说:“没错,就是我。你究竟在看什么?”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我知道。”接着,她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来人!来人!”她大声喊道,“木木在花园里,立即把‘她’带到这里来。”
那个寄食女人不由分说地向前厅跑去。
加夫里洛离开了太太的房间。
司捷潘是一个跟班,年纪轻轻,体魄很强健。他听到吩咐后,立即向花园跑去。找到木木后,他便用手去捉。在他将要捉住“她”的那一瞬间,“她”非常灵活地逃脱了,之后竖起尾巴,非常迅速地跑到盖拉辛面前。盖拉辛当时正在厨房里。他拍打着水桶,把水桶上面的尘土抖掉,像拿着一个小孩玩的小鼓那样,把水桶拿在手里来回摇晃。司捷潘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眼看就要在盖拉辛脚边将“她”捉住了。可是,“她”不喜欢陌生人,不想被陌生人的手捉,所以就非常灵活地一跳,就逃出了司捷潘的双手。盖拉辛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微笑。最后,对木木无可奈何的司捷潘生气了,他站起来,用手势告诉盖拉辛:太太想看看这条狗,便命令我把它带到她面前。盖拉辛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把木木叫到身边,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司捷潘手里。司捷潘带着木木来到客厅,把它放到地上。地上铺着镶木地板。太太看到“她”后,非常温柔地呼唤“她”,希望“她”能够到她身边去。这是木木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如此豪华的房间,因此“她”非常害怕,扭头就向门口跑去。可是门口被司捷潘堵住了。他很会拍马屁,知道木木可能会逃跑,便又赶了回来。木木紧紧贴着墙壁,浑身瑟瑟发抖。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你问我为什么吗?好,那我就告诉你,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挨打并不会引起我的恐惧,如果一位老爷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揍我一顿,我不会感到难为情。不过,我终究还算是一个人啊,所以在别人面前他必须要跟我打招呼。可是现在,盖拉辛那个家伙……”
女仆们立即去请家庭医生哈利通。穿软底靴是这个医生的全部本领。他为病人把脉时特别谨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有十四个小时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在醒着的时候,他总是唉声叹气,而且总是让太太喝月桂水。这个医生听到太太晕倒的消息后,立即跑了过来。他为太太准备了烧焦的鸟毛熏屋子。等到太太把眼睛睁开后,他立即将放在银茶盘上的装在小玻璃杯里的圣水递到太太面前。太太把圣水喝了下去。之后,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抱怨起狗、加夫里洛和她自己的命运来。她哭诉道,她被大家抛弃了,她非常可怜,却没有一个可怜她,大家都恨她,希望她死。与此同时,可怜的木木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叫着,盖拉辛想要带着“她”离开那里,可并没有成功。
“天哪!它长得多漂亮啊!”太太将她的话打断。“他养了多久了?很长时间了吗?怎么我以前从未见过它。去,找人把它带到这里来。”
卡皮通去了酒馆。一个脸色阴沉的朋友陪着他,他们一直待到深夜。卡皮通非常详细地向那个朋友讲道,以前他与一位老爷一起住在彼得堡,那位老爷很不一般,无论哪一点都比别人强。只是他太遵守秩序,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小缺点,那就是嗜酒如命;他掌握了所有勾引女人的本领……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后来,卡皮通说他遇到了一件事,明天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走。这个时候,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于是,他们便默默地分开了。
在莫斯科,盖拉辛在逃走的事情,直到他走后第二天才被发现。他们搜查了他的顶楼,之后便向加夫里洛报告。加夫里洛来到顶楼后看了一下,耸耸肩,便非常肯定地认为,盖拉辛不是与木木一起投河自尽,就是逃走了。他们向警察和太太作了报告。太太气愤地哭了起来,她命令他们,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把他找到。她还表示,她从来也没有对他们下达过杀死那条狗的命令。她狠狠地责骂加夫里洛。后来,加夫里洛被骂得神志不清,整天只是摇着脑袋说:“好吧!”要不是尾巴叔叔也这样对他说,他恐怕永远也无法清醒过来。最后,太太收到了盖拉辛住在乡下的消息,心里才获得一些安慰。收到消息后,她还打算派人立即将盖拉辛带回到莫斯科,可是后来,她说盖拉辛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她在这件事情刚刚过去之后便离开了人世。她那些继承人都忙着处理家事,更没有时间去理会盖拉辛了。她留下来的其他农奴都被他们用以缴纳年租赎回自由的方式遣散了。
夜幕降临了。月亮挂在空中,天气十分晴朗。盖拉辛躲在那里,不停地翻身、叹气。突然,他觉得他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他非常吃惊,可是他仍然躺在那里,头也不抬,还把眼睛眯得更紧了。这时,他的衣角又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这次比上次还要用力。他跳起来,看到了脖子上系着一节绳子的木木。他欣喜若狂,大声叫起来,发生拖长的喜悦的声音。他把木木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木木则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胡须上不停地舔来舔去。他平静下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确定没有被别人发现之后,才返回他的顶楼。盖拉辛此前已经猜到,他的狗肯定是太太派人抓走的,而不是自己走丢的,因为他从其他仆人的手势中看出来,太太差一点被木木咬到,因此对木木怀恨在心。他下定决心,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开始他拿出一些面包喂木木,之后抚摸“她”一会儿,把她放到床上。他开始考虑把“她”藏到哪里才不容易被别人发现。他思考了一整夜。最后他想到,白天时把“她”关在顶楼里,直到夜里才把“她”放出来;他白天有空时回去看看“她”。门上开的洞,被他用那件旧的厚绒布外衣堵起来,木木根本就跑不出来。天刚蒙蒙亮,他就已经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出现在院子里。他脸上那副阴沉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这可真是纯洁的狡猾啊!这个可怜的聋子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木木会因为自己的叫声而被别人发现。其实,木木已经回来,被关在顶楼里这件事,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就全知道了。不过,出于对他或“她”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出于对他的畏惧,他们一直瞒着他,没有让他知道他的秘密已经被发现。只有管家一个人表现得与众不同。他摇着手,挠着后脑勺,似乎在说:“祝你好运!也许这件事情可以瞒过太太。”不过,那一天,哑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劳动热情。他非常卖力地打扫院子,把整个院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的小草全部被他拔掉。此外,他还用手把花园篱笆上的柱子全部拔起来,检测它们是否结实,之后又用手把它们插进去。总之,他特别卖力地干活,他的勤快甚至被太太注意到了。在这一天里,他两次偷偷地跑回顶楼,去看被他关起来的小木木。天黑之后,他在他的顶楼里,不是在干草场里,与“她”一起睡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那段时间里,他会带着“她”到处散步,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只有在夜里那段时间,他才会这样做。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打算返回顶楼。这时,突然有一阵沙沙声从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边传过来。木木听到了动静,叫了起来。“她”向篱笆那边走过去,之后闻了几下,便大声地叫起来。原来那里有一个喝醉酒的人,他正躺下来,打算在那里过夜。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被“神经紧张”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刚才睡下的太太被狗的叫声吵醒了。——她晚饭吃得太饱就会引发这种毛病。她的心扑腾乱跳,即将停止跳动。
卡皮通笑了起来,牙齿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