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风见瞒不过了,只好道:“孩儿已被学校开除,又不好意思回家,只得到杭州城做些街小生意赚钱,除了养口,略有所剩。”
戴春风摆手道:“孩儿今天运气特好,有户人家治丧,赏了几碗大肥肉,我才得早早归庙,可能正是天意罢,不然一旦错过,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母亲。”
枪声越来越密集,继而四面闻楚歌。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不假,浙一师大败。
蓝月喜又道:“风儿,你听听,这算命先生多灵验,他好像亲眼见一般,他与你素不相认,怎么知道你父先我而亡呢?经他一说,原来是你命中缺水。算命先生临走还叫我切切记住,如果取一个表示有水的名字,蓄水润改观,不会再像过去一样事事不成。”
躺下来后,蓝虽累,因心情高兴,睡意全无,话也特别的多,道:“这些天我因寻不着你,心里焦急,恰巧碰了一位江湖术士,求他给你算了一命。我报了生辰八字,这先生推四柱、排八卦,算出你的八字是属双凤朝阳格,必主大贵。就一点不好,五行中土多水少,故有偏枯之像,且母在克父。”
没想,戴春风来晚了一天,招兵刚刚结束。对戴春风来说,这不啻于一盆冷水当头浇来……
李享见戴春风态度坚决,且出语不凡,志向远大,留在军中必有大用,当下拍板录取。
“多大年纪了?什么职业?”
这时,蓝月喜架着老花镜也出来了,上上下下把儿子打量一番,见没有黑,也就放心了,道:“你总算回来了,孩子都快会叫爹了,还不曾见你一面。”
这时,他深深体会到,做乞丐也不易呢,只好学了同行,一个破袋掮着一只烂碗拿着,手中再执一条木棍。这样好多了,有“打狗棒”再也不怕狗咬啦。
戴春风摇头做痛苦状,答道:“表叔,大事不好,出事了。”
戴春风一听术士给他算命,来了精神,张开厚厚的嘴唇,傻愣愣地听着。
蓝月喜听得,又是一番泪流,一边抽答,一边掏出毛巾揩拭,并拿出烧饼油条给儿子吃。
毛宗亮把话传到姐夫处,算是完成了任务,吃罢饭自然回枫林镇,不在话下。
去县城的路上,想自己久困在偏远的江山县,长此下去这一生也就如此而已,既然读书没了生路,转向行伍也是一条发展之路,况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正是闯荡天下的大好时机。
来到徐记柴店,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徐老板刚刚开了店门,还不曾有顾客登门。
戴春风于是原原本本把如何投浙江第一师如何与第三师打仗,又如何兵败,当了俘虏,自己历经九死一生沦为乞丐的事述了一番。
戴春风闷在家里,对这些情况全然不知,若不是樵夫在山野中提起,机会也就失去了。
卫兵又吼道:“你们这些乱党,不毙了你们已是够客气,还要嫌屋里有臭虫,真是不知好歹!”
1917年11月下旬,戴春风拿一卷书在山地游巡,正感到寂寞,见不远的古树下有几位樵夫在小憩,便不自觉地移步过去。
戴春风抱着的是一支汉阳造的枪,刚学会瞄准发射。这种枪的响声很大,打完一枪要拉枪栓退弹壳。枪仓里只能装五发子弹,完了后又得上。
戴春风道:“20岁,浙江省立第一中学学生。”
戴春风问道:“妈,他有没有名字?”
徐老板说着,去柜里取出100块白花花的大洋,用袋装了,交予戴春风道:“真是辛苦你了,这一去一回的,路途这么辛苦,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正起劲,庙前树上一只黄雀飞了,带走一路扑翅声,戴春风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收眼时看见远处路上一个妇女踽踽走来,好生面熟。
戴春风寻得一座关帝庙,把三样宝贝放了,正要躺下休息,见外面天色太早,恐半夜醒了反而睡不着,寂寞时难免胡想其他,便不躺了,但又无事可做,想起一身虱,跑出庙去抬头一望,见太阳西斜,暖和的阳光照在西墙边。
一路上,蓝月喜水陆兼程,晓行夜宿,吃尽千辛万苦来到宁波。谁知宁波是大地方,到处高楼林立,一派繁华,大街上人头攒动,面对茫茫人海,怎么也寻不着戴春风。可怜她一个妇道人家,靠三寸金莲,以一腔爱子之心决意寻找到底。
戴春风停了捉虱,眼睛直看,待看得清时,对方也认出他来,举手叫喊:“春风,我苦命的儿——”
戴春风辞别徐老板,来到一个僻静的草坪,高兴得抱着钱在地上打滚,继而放纵大笑!
戴春风仔细一瞧,见儿子白白胖胖,果然活像一条小蚕虫,道:“这名字很好,我儿子还真像一条正啃桑叶吃的蚕宝宝,就起个谐音叫‘藏宜’罢。”
听到叫声,李享走过去,见是一位浓眉大眼、虎虎有生气的小伙子,便问道:“叫什么名?哪里人?”
顺流速度快极,使戴春风尽情领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但他没有这份雅兴,一个深思熟虑的行动计划,在心底演习了千万次,他仍从南星桥码头登岸。
笑够以后,心想:这徐老板真蠢呢,如果这世界都是这样的蠢宝,我戴春风就不愁发达!
毛应升得到徐老板的告状,十分惊怵,一时火起,令儿子快把女婿叫来训斥一遍。
戴春风被一群败逃的乱兵裹挟,慌不择路,钻入浙三师阵地,束手被擒,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戴春风走出了俘虏营,按道理应该回浙一师,然而他不。自从经历了这次大战和地狱般的囚牢生活,他体会到了那个平静温馨的家的重要。他决定就此脱离部队。
在宁波郊外,浙一师和三师交火,战斗十分激烈。一开始,他还有点畏惧,担心一旦打死了,这辈子也就什么都完了,不能享受女人享受人世间的一切东西了。
邻居见戴春风一身这样的好打扮,道他都在外面发了财。当问及他在杭州干些什么,他只能含含糊糊,闪烁其辞。这时候,蓝月喜忙打圆场道:“他能干什么,还不是读书,哪来财发?”
几位樵夫是邻村的,彼此都认得,其中一位老远就招呼道:“戴春风,县城正当大量招兵,您怎么不去试试?”
待新的一天来临,他又带上破袋破碗、打狗棍这三样宝贝沿途讨饭也。
毛秀丛知婆婆爱子心切,当即表示支持,愿一个人在家里好好把持家事。俩人商量一番,把该交待的交待了,蓝月喜收拾好行装,马上起程。
戴春风猛记起自己离家时妻子已有身孕,登时心里一热,生起了一种做父亲的神圣感。
徐老板听得,连连道:“谢谢你了,谢谢你了,没有你,真不知道他会怎样,他从小就是个没用的人,除了干力气活,没一样出息。这样吧,我这店也抽不出身,天天还有生意要做。我这里带一百块大洋,请你速速赶回桐庐,交给缙璜。”
一打听,才知道周凤的浙三师已被国民军队打败,所有俘虏被释放了出来。
敌军用枪刺指了他道:“不许叫,再叫我捅了你!”
原来,船在富阳码头停泊,戴春风借口买东西上岸后,徐缙璜一直在等着。直等到船开动了还不见人,才开始焦急,一回到江山马上打电报询问徐老板,这一问,戴春风的西洋镜也露馅了。
等双方一遭遇,各人占领有利地形,枪一响,耳朵就震聋了,畏惧也不知去了哪里。
原来,年初,北京发生了张勋复辟活动。在康有为等溥仪皇室复辟势力的支持下,张勋于7月1日请出仍在故宫中的宣统皇帝溥仪“重登大宝”,激起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各省纷纷组织讨伐军。浙军第一师也在淞沪军使、北洋皖系军阀卢永祥的指挥下,由师长潘国纲统领,出师北上,讨伐了张勋。战斗发展顺利,一路打到江苏。7月中旬,张勋失败,溥仪的“五月王朝”宣告垮台,于是潘国纲又挥师回到浙江。11月下旬,浙军第三师师长周凤在宁波叛乱,潘国纲的浙一师奉命平叛,出发前为加强兵力在全省各地招兵买马。
李享不由得道:“嗬,还是位秀才呢。”把戴春风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一番道:“小秀才,我且问你为什么弃文从武,投笔从戎?”
毛秀丛一眼看见丈夫,回过头冲屋里叫道:“他奶奶,孩子他爹回来了!”说着,抱着孩子迎了上去。
在屋内忙乎的毛秀丛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探出头来,见是阿弟,忙出来招呼:“阿亮,这些天阿爹、阿妈可安康?”
蓝月喜又逗道:“笑,笑给你爹看。”
天黑了,邻居逐渐散去,只剩下一家人。
戴春风听母亲如此一喊,触了伤心处,泪如婆娑,站起来叫道:“妈妈——”
戴春风在县城找到相关人员,问清楚招兵买马的已回了淞州。遂折回来,说服母亲,和妻儿告别,风风火火去了杭州,找到浙一师的学兵营。
戴春风抬眼看清是小舅子毛宗亮,忙合了书本,起身相迎,道:“没什么好书,无聊随便翻了。”
戴春风头也不回地拖着长声应道:“知道了——”
这些都顾不上了,最要命的是饿呀!人不吃会饿死,饿死是人世间最残忍的一种死法,连人犯临刑前还要吃一顿饱饭呢。
然而浙三师并不是泥捏的,开始反守为攻。一个漆黑之夜,戴春风正在熟睡,“轰隆”几声巨响,把他惊得从铺上登时爬起。继而又是几声“轰隆”,枪声由稀而密。
这一天说来运气不赖,一户人家治丧,大宴宾客,戴春风除了吃饭之外,还得到一大碗肥肉。这一天的吃食就算有了,去池边摘些叶包了,塞进袋里,准备早早休息,又沿途寻找宿处。
蓝月喜知道儿子脾性,估计肯定流落宁波,无钱回来,和毛秀丛商量,决定去找。
戴春风每抓了一只,扔进嘴里,牙齿一咬“嘣”的一声好脆!如此接二连三抓虱、咬虱,倒也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直咬得嘴角血肉模糊,虱尸成堆,仍乐此不疲,不亦快哉!
徐老板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惊道:“什么大事不好,出什么事了?”
戴春风见第一招起到了预期的效果,按事先想好的说道:“唉,说来话长,我们搭船开始一路顺利,可到富阳靠岸的时候,上来两个流氓,他们故意串通好了在船上调戏妇女。其中一个流氓称被调戏的女子是他的妹妹,要讨个公道。另一个流氓不肯认错,在船上打了起来,引得船上的人纷纷围拢观看。缙璜兄也挤在人丛里看热闹。他们瞅见缙璜兄钱包鼓鼓,在扭打之间故意接近,趁机把缙璜兄绊倒,弄得船上一片混乱。一个流氓见状热心地把缙璜兄扶起,口中连声道歉。当时缙璜兄也不介意,起来后整整衣衫、拍打拍打灰尘,待众人散去,一摸身上,钱袋不见了!”
自己阵地上不时也有中弹身亡的,死了就死了,连挂了花都不知道痛,反正人在枪声大作的环境里就好比注射了麻醉剂。
戴春风从小就向往兵刀真枪厮杀的生活,学兵营虽然辛苦,因有那种志向,倒也能挺住。训练结束后,很快又下到军队,和老兵们一起行军作战。
戴春风睁眼一看,见自己和一大帮人倦缩在山谷之中,猛记起已当了俘虏,因几天没睡,竟在死人堆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他妈的,给老子通通起来!”
戴春风想自己大老远地赶来,实在心有不甘,赖在学兵营的大门口不肯走,非要报名不可。
关了大约十来天,一天,营门突然打开,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卫兵对他们非常客气,反过来陪着笑声。
戴春风睁眼看到明晃晃的刺刀,把痛忍了,不敢叫喊,他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道理,这时若一句话不对一刀捅了比捅死一只狗还随便。
戴春风道:“说来话长,进屋听我细说。”
没有床,没有被子,一律地上垫一层稻草,像关猪一样。因屋子潮湿,稻草都长霉了,尤其要命的是一入夜,墙缝、草底下的臭虫,跳虱群起而攻之,咬得一个人心惊肉跳,引得守门的吼道:“闹什么闹?想闹我把你们拉到刑场去!”
戴春风慌了,走也走不动,手一摸,才知军裤反穿了前面太窄,行走不方便也。
戴春风心里一惊,他自身比谁都明白岳父找他有啥事情,红脸道:“千万别告诉你姐,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毛秀丛一会也知道丈夫不再读书了,虽心里也有几分不是滋味,转而一想,从此可以厮守一处,共享天伦之乐,岂不也是好事?
戴春风当下就依了母亲,在关王爷面前下跪起誓,决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1918年初,戴春风随部队开拨宁波,意在一举歼灭浙三师。
毛秀丛麻利地提起那大包小件往屋里走。
戴春风随蓝进庙,在关云长、关平的大塑像后面的空地上躺了,这里较其他地方暖和、偏静、戴春风是住惯庙宇的,因此很有经验。
戴春风这一招果然灵验,几天后,毛应升气醒,想道:女婿虽是半儿,但毕竟不是亲生,历来还没有岳父管教女婿的先例。至于那100块大洋,我还赔得起,要紧的是女婿不要坏了名声,让老表不要宣扬。
没几天就是新年了。
原来,自戴春风随浙一师赴宁波打仗后,蓝月喜婆媳俩每日牵肠挂肚,食不甘味,寐不就枕,又听得浙一师,吃了败仗,不少江山子弟回来的回来,没有回来的也有消息。
老远见了,惊问道:“春风,你不是回江山去了么?怎又折回来了?”
下午时分,弟弟戴云霖也回来了。他现在在文溪小学读高小,恰好今天回家带米。兄弟俩久不见面,彼此间只问候了几句,又各自忙去了。
毛宗亮道:“也是老样子,没什么大问题。”
是夜,母子双双宿在关帝庙,半夜时分,突然庙门一声巨响,接着一闪火光划破黑暗,映出几张狰狞的面孔来。
戴春风又道:“丢了钱,我们不得不在桐庐上岸,耽搁在那里,没地方住,带去的干粮也吃光了。缙璜整日以泪洗面。”不得已时,我就劝道:“丢也是丢了,哭没有用,我们总不能呆在这里过年,总得想办法回去。”缙璜兄一急,什么主意也没有了,傻瓜一样。我就要他看好自己的行李,搭船回来向表叔禀报。
因还留恋梦乡,起得慢了,一敌军一脚踢来,恰踢了宝贝,痛得他生汗直冒,啮牙咧嘴。
这天,戴春风抱着一本《史记》在门口石凳上翻阅,听得有人叫道:“姐夫,看什么好书?”
时值冬日,北风呼呼,风霜雨雪,紧相交加。很冷,他的衣扣在作战中掉了,只得暂去拉圾堆里捡草绳绑了,暖和暖和。他的裤子还是败逃那天穿反了的,一直没有改过来,裤裆开了一个大口,也不介意。
戴春风听得,幡然悔悟,喃喃道:“难怪呢,我的运气这样不好,原来是命中缺水,这‘春风’也不好,风会把土中的水份吹干!回去后我一定再安名,取一个水汪汪的名字,这辈子就不愁前门。”
浙三师的官兵对浙一师的人恨之入骨,把气全都出在俘虏身上,动辄羞辱打骂,故意把米饭里渗砂子。他们像囚犯一样,大小便在房里,室内弥漫刺鼻的屎尿味,初进来差点晕倒。
潘国纲下死命令攻城,还成立“敢死队”,没想士兵大多在城墙下成了尸体。戴春风第一次亲眼见死了那么多人,心想人要是死了还可以变做鬼,这里孤魂野鬼不知会有多少。
蓝氏见儿子已有浪子回头之意,也连连点头,然后拉他起来,绕到关公像前训导道:“关王爷流芳百世,靠忠义二字。当初你若不是触犯省立一中校规,哪里会落到这步田地?为人处世,忠义为重,往往贪意外之财,行非分之事会毁了一生前程。从今后,你好生记住教训,在关王爷面前起誓,改过自新!”
本想去饭店帮闲混口饭吃,可人家一见他那模样早就叱叫:“去去去!我这里不施舍!”
徐老板听得心惊不已,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蓝氏找到了儿子,放心了,道:“我已经有好久没睡好了正乏呢。你把衣服扣好罢,免得着凉。”
好个戴春风,还算脑瓜灵活,专拣富裕村落向普通民众行乞。深门大宅他是不会去的,大凡世间富人,都靠吸榨他人血肉起家,心如蛇蝎,不会施舍他,往往平民百姓反倒有人性,富同情心,见戴春风如此落泊,都乐得分一口饭半个馍予他,吃饱后,待天一黑,随便找个寺庙亭阁就是一倒,一个夜晚也就过去了。
把钱藏好,先去找家档次最高的酒店找个雅座坐下,一派大老板模样,指手画脚,要这要那,点了一桌山珍海味,一瓶好酒。然后又开一间房,要一位漂亮女人,快活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才醒。这才办他的正事,给自己挑一套好衣服,包装包装,再给母亲、妻子各买了几套衣服,捎上时兴年货,悠哉悠哉地重新登船启程,回江山县吴村乡水晶山底去也。
戴春风道:“我已经在里面收拾好了睡觉的地方,妈就先去躺着罢,儿子替你把门。”说着,从地上拾起一条草绳,往身上一束,就算是“扣”了。原来见着妈妈时,他因太激动,只把衣穿上,来不及束草绳就迎了上去。
戴春风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地沿街行乞,为讨几粒食物下肚,他遭人白眼,被人唾弃,有时还有恶狗欺凌,追得他屁滚尿流,吓得他魂飞魄散。
身上在俘虏营里带满了跳蚤、臭虫,加上土生土长的虱子,已把他咬得失去了知觉,偶尔揭开一看——全身都是虫咬的小红点……
这一修整,发现死的死,逃的逃,负伤的有不少,一个营收编起来只够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潘国纲只得暂时打消攻城计划,观望局势再做从长计议。
戴春把东西放下,抱了儿子,只见白白嫩嫩的一团,睁着一对黑豆似的眼珠子,煞是可爱。
蓝氏便不多言,只长叹一气,想自己这一番辛苦付诸东流,但儿大娘难为,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
徐老板心一下子凉了,目瞪口呆。
怎么办?这样子最好还是去讨饭的好。经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他再也不去管什么面子啦、羞耻心啦。人到了走头无路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干的,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甚至吃人肉……
樵夫叹道:“不行哟,这里就我一个人做事,去了全家吃什么?你不同,从小在外面读书,家里还有位弟弟。”
戴春风在家里闷了一年,心里早就想出去闯荡闯荡,只是一直苦无机会。如今经人一点拨,哪有不动心之理?
蓝氏一番叙述,把戴春风感动得一次次流泪。蓝氏忙把毛巾拧干,替他揩拭,道:“不要流泪,流多了对眼睛视力不好,既然已经寻到,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按理要笑才是。”
戴春风很自然想起当初投考文溪高等小学那篇试题《问立志》,立刻朗声回答道:“长官问立志,吾曰:希圣、希贤、希豪杰而已。当今天下来敌,世无宁日,希圣、希贤而不可得,唯有追随潘师长,跃马横刀,他日立功勋,平定天下,这才是男儿追求!”
缴了械的俘虏在浙三师的押解下,全部关进了俘虏营,把营房挤得满满的。
樵夫道:“我骗你有啥用?我昨天进城卖柴,见县城到处贴了标语,说是欢迎有志青年参加消失军第一师,很多人都去了。”
这年头兵慌马乱,灾慌不断,晴久了就旱,下雨久了就涝,民不聊生,加入乞丐行业者日众,饭不好讨咧!
反正人在这种环竟中就成了机器,不能有太多私人杂念的。打仗的时候一般是夜晚,都像在做梦一样,黑灯瞎火的,打了一枪又一枪,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打死敌人。
戴春风见对方说的是真话,走过去靠近坐下,问道:“你说的可当真?”
戴春风从浙一师逃出来,无依无靠,流落宁波街头,白天讨饭,夜晚栖息于桥亭庙宇……一日在关帝前,见一老妇姗姗走过来……戴春风母子抱头痛哭。蓝月喜道:“我才给你算了一命,命相中五行缺水,故一生多灾多难,若起个有水的名,你的八字是双凤有朝阳格,主大贵。”
戴春风报告道:“长官,跳虱、臭虫咬人呢。”
蓝月喜去向这些人探问,终探得戴春风被俘后又放出来,不曾归队。
戴春风道:“老子吃了这么多东西,一样骨瘦如柴,老想不通营养去了哪里,原来都在你们身上!”
戴春风听得卫兵称他们为“乱党”奇了,因为他们也是把浙三师叫做“乱党”的。谁失败谁就是乱党,他终于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道理。
徐老板心中七上八下的,顺从地随了进去。戴春风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几口,抹抹嘴坐下道:“缙璜兄出事了。”
戴春风接过钱,心里好不得意,嘴里却道:“表叔这话就见外了,你老这般说时,春风侄真该无地自容了,在你这里住宿一年,这点小事是份内上的事。”
第二天一早,戴春风被一阵吆喝惊醒。
不管羞不羞,戴春风俩腿运力一挣,“嚓”一声,裤裆烂了,这下好了,跑起来飞也似快。
戴春风逗着儿子,喃喃道:“爹没给你买什么,别瞧着我。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呢!”
戴春风母子吓着紧抱一起,瑟瑟抖着。
蓝月喜也道:“我就知道你会住宿这些地方的,果真没错。”
这一关,戴春风算是过了,只被岳父好言劝导几句了事。想自己也是做爹的人了,再不能吊儿郎当,暗下决心留在家里,管管祖上留下的二亩儿地,读读古书,和妻子儿子老母一起,日子倒也过得极快,不觉一年又过去了。
戴春风道:“那你呢?”
出来后,他一无所有,开始在宁波街头流浪。
毛秀丛便进去抱藏宜给阿弟看,毛宗亮趁机压低声音对戴春风道:“姐夫,爹要我来叫你呢,说是有事。”
戴春风答道:“戴春风,江山县保安村人。”
说话浙三师防备充分,固守城池,一而再再而三地挫了潘国纲锐气,浙一师不得不退出城外,安营扎寨修整。
正当戴春风在门口扶着栅栏大叫“我要报名——”的时候,恰逢学兵营营长李享值班。
第二天,戴春风去县城探听,终于弄清了来龙去脉。
蓝月喜年轻丧夫守寡,虽是个女流之辈,却身强力壮,三寸金莲,灵巧矫健。加之当年随她的祖父在仙霞岭脚下开饭庄,自幼见过世面,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蓝月喜趁机把憋了一个下午的话说了出来,道:“春风,你老实告诉娘,这一年你到底在外头干些什么?你不要骗我,读书是没有钱的,不可能买这么多东西回来。”
徐老板听得,连夸戴春风懂事知礼,暗夸应升挑了个好女婿,比缙璜强多了。
阵营内一时乱作一团,呼兄唤弟之声和枪炮声搅在一起。戴春风一边穿裤一边去枪架摸枪。天大黑,人乱糊糊的,辨出是敌军攻阵营,弹着点正是阵营内。
戴春风上得岸来,并不曾去购买东西,而是转了几道弯,搭上一条顺流而下的船折回杭州城。
戴春风对着太阳,脱了衣,蹲在墙脚寻起虱子来。
当时的“学兵营”相当于现在人民解放军的新兵连,负责把一群社会闲散人员训练成合格的军人,然后再输送到各个部队中去。
戴春风提着大包小件回到保安村老宅。老远见一年轻女子,怀抱一小孩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哺乳。
蓝氏道:“不要守门,我们都是穷人,身无分文,谁会来抢?我儿跟娘一起躺,这样才睡着安稳。”
这一仗打得很艰难,很显然,浙三师是有防备的。
母子俩在关帝庙门外抱头痛哭,哭到了伤心处,竟用手彼此抓对方,也不觉痛。
这一笑释解了戴春风满心忧恼,暗下决心道:“从此我将好好做人,不要对不起我的宝贝儿子。”
终于哭够了、搂够了,蓝月喜松开儿子,上下打量,心痛道:“风儿,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毛宗亮走后,戴春风并未及时去岳父家。心想,岳父此时还在火头上,难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不如暂时不去,等熄了火自会了结。
本来戴春风也去偷去抢,可身体经过这一系列的折腾,早就不行啦,抢也抢不过人家,还会挨打,等养足了精神,恢复了体力,我会是一条绿林好汉的,他想道。现在叫做虎落平原,是没得办法的。
定眼一瞧,衣服破缝里潜伏着千军万马,见着阳光,蠢蠢欲动,一只只肥得圆滚滚,探头探脑。
蓝月喜道:“没有,正等着你这位做爹的给他起呢。不过,我们也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名,叫‘重倪’。”
正当精疲力尽心生绝望之时,蓝月喜猛记起春风乃落难之人,身无分文,无钱住店,每晚必借宿于寺庙亭阁之处。于是改变策略,每日专在宁波寺庙亭阁处转悠,今天果然撞个正着。
邻居见戴春风回来了,也过来看热闹,问问杭州城里的新鲜事。农村人一年到头在地里与泥土打交道,见有人从外乡回来也算是不小的新闻。
蓝月喜也满心欢喜地用手撩着儿子的脸蛋,小家伙似乎认识他,竟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