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就在那边……”
晴明和博雅在对饮。
“您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对方看到破片，发出喜悦的声音。
头右上部有破损的痕迹，不过据说，破损处紧黏在一起，挖出时也没有坏掉。
声音有点发抖。
眼睛和嘴巴依旧是洞，却变成一张说得过去的脸。
“那还用你说，我当然明白。这种事，根本毋须特意说明。晴明啊，难道你没有一颗雅好风流的心吗……”
“你不是说，想和我边欣赏月亮边喝一杯吗……”
“满月快来呀……”
没有鼻子。
月既不解饮，
突然——
晴明搁下酒杯，站起身。
晴明开口。
“月亮和梅香或许不会减少，不过，今晚的酒可是有限的……”
“走。”
“唔……”
对方将晴明递给他的破片搁在左手掌，再用右手一枚一枚抓起，贴到自己头部欠缺的地方。
“是。很久以前，某些‘物’栖宿在这附近，我是那些‘物’制成的土偶，用在祭祀上。后来，时光流转，人事变迁，我也就此深埋泥土之中。但因长年受人礼拜，不知不觉间萌生出心念。一百数十年前，空海和尚在神泉苑举行求雨修法仪式时，我受到空海和尚的神通感应，之后就变成现在这般，拥有一颗心了……”
晴明可能联想到什么事，接连微微点了两三次头。
“可是，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狐狸或其他妖物，不过他吟咏着李白翁的诗，看来有一颗相当风雅的心……”博雅道。
这晚，月色如冰。
“我们只听到一半，没有听到结尾，很想听整首诗。”
“声音真好听……”博雅低语。
可是，身高三尺的话，算是小孩儿的高度。小孩儿应该不会身穿五品装束，也不会吟咏如此的诗吧。
“来了，博雅……”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博雅。”晴明说。
出现在东三条殿南方的假山。
“唔。”
“幸而我记住的是月亮的诗。因此，我吟着那首诗，打算告诉重明殿下，就像亏月成为满月那般，我也很想让自己的头恢复原状，于是每天晚上都出来吟诗。不过，多亏有您，我今天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大家都说，有个身高仅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胖男人在走动。
“你太厉害了，博雅，正是这样。就如我刚才所说，身穿五品装束的男人，吟咏的是酒仙李白的〈月下独酌〉一诗。”
“对了，五品大人，您为何这样做呢？”晴明问。
双眼空空的，像打开两个洞，嘴巴也像洞，没有嘴唇和牙齿。
“那棵松树呢？”晴明问。
“那么，我从头吟诵给你们听吧……”
独酌无相亲；
“为了成为满月，成为满月，我所需要的东西……”
“所以我才在问，那又怎样啊，晴明。”
仔细观看前来之“物”，对方身上果然穿着五品装束，而且头部右侧付之阙如，像是残缺了。
这名下人躲在夜晚的庭院，等待那位五品大人出现。
陪伴两人的是蜜虫。
“月亮。”
该处像小山般稍微隆起。岛上有松树，两人在松树根附近铺了地毯，搁好火盆，正在喝酒。
远方隐约传来吟咏李白诗句的声音。
那位五品大人，漫步了一阵子后，会在拂晓前消失踪影。他到底从哪里来？又消失在何方？
“您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徘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这边？”晴明问。
吟罢诗词的最后一句时，五品大人也消失了踪影。
五枚土器破片——
博雅如此问时，晴明已经抬头仰望月亮。
暂伴月将影，
下人看到他的脸。
五品大人吟诗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四周。
只是，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沁入人心，因此据说每逢对方即将出现的时刻，重明亲王也不外出，总是躲在西对屋内，敛声屏气倾听五品大人的声音。
相期邈云汉。
这，不是人。
“这样的话，您那欠缺的头就能变圆，成为满月，恢复原状了。”
“他说：‘我是徘徊的月亮’，又说：‘真希望满月快来’。”
晴明伸出右手。
不仅如此。
“您刚才说过，您记住了那首诗，不过，您何以决定吟咏那首诗呢？”
站在晴明身边的博雅发出叫声，用力点头。
我歌月徘徊——
对方是个相当风流的人，也有教养。
在花间抱着酒坛
“因此，重明殿下担心在月圆的后天，是不是会发生不好的事。”
“每逢夜晚都会出现，而且四处徘徊的五品大人的事……”
月亮本不喝酒
那些破片的大小恰恰和欠缺处相合，当第五枚破片合上时，对方已经恢复为一张完整像样的脸。
一旁有燃烧的火堆，如果没有那火焰的热气，冷空气恐怕会冻得彻骨。
晴明走到前来的五品装束之物面前，
“式部卿宫担心满月的夜晚会发生某事，因此，我刚才说，在那之前，我必须设法解决问题，博雅。”
那是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据说，五品装束的男人从南方出现，首先渡桥到小岛，再挨近西对屋，然后返回，之后以小岛为中心转来转去走到清晨，最后才消失。
虽然看不见白梅开在黑暗中的何处，不过，由于香气，令人比实际看见时更能强烈感觉到白梅的存在。
作五品装束的男人，头上没有戴乌帽子或冠，什么都没有。
永结无情游，
晴明认为，在这个岛上一定能遇见对方，所以把场所定在此。
自那天晚上起，五品大人就不再出现。
听起来含混，也有口齿不清的地方，却相当响亮。
“就在东三条殿继续如何？一面聆听五品大人吟咏李白翁的诗，一面在月下喝酒。这方案应该不错吧。”
独酌无相亲；
“没有名字……”
而且，嘴巴也是圆孔。
“真希望满月快来……”
晴明说，对方止步。
声音响起。
喂喂我们到底能玩到什么时候
花间一壶酒，
“所以重明殿下今天中午遣人来此，问我该如何是好，博雅……”
有个粗胖的三尺高影子渡过了桥。
莫名地可怕，莫名地骇人。
相期邈云汉……
醒时同交欢，
“昨晚，下人不是问了五品大人吗？五品大人也答话了。若非问的人害怕得逃开，应该已经问出详细的理由了吧……”
“在李白翁的诗中，不是也有‘我歌月徘徊’这一句吗？”
“可是，很令人在意。”
“怎么可能……”
醉后各分散。
我舞动时，影子亦随我身躯散碎零乱
因为，回头望向他的五品装束男人，头颅右上部分没了。
“博雅，这么说来，你不知道式部卿宫宅邱中发生的那件事吗？”
是服侍亲王的下人之一。
有人如此说。
“去年在神泉苑发现的，因为很中意树的形状，便移植到这里……”
据说十天前起，就出现了。
“正是这个。正是这个。”
我舞影零乱；
“……”
远远望去，只见有个身高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粗胖男人，在月光中，渡过池中的桥走向这边。
“什么好不好？”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行，我去观察情况。”
行乐须及春。
我高歌时，月亮亦信足漫步
行乐须及春……
春日时节应该好好享受一番
“设法解决什么问题？”
“满月快来呀……”
那声音很怪。
“月亮？”
下人毛骨悚然。
举起酒杯邀请明月
“去年，这栋宅邸的主人重明殿下，在神泉苑发现了这棵松树，我正好被埋在松树附近的泥土中，移植松树时，我的头被敲破，破片与松树一起被运走，正好运到这附近的泥土中，与松树根埋在一起。”
一边走，一边吟诗。
“那个五品大人，把自己的身体比喻为月亮……”
对方低沉地说。
“刚才下人挖掘这里又填平时，自泥土中出现这些东西，我想应该有用，便拾起来收入怀中……”
“唔、嗯。”
从头顶到右眼稍微上面的地方——不知是被撞破了，或是被砍掉了，还是被野兽咬走了，总之，头部有三分之一不见了。
他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先渡过池中的桥，再顺着小岛抵达西对屋，之后又返回，不停漫步。
“他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因为有事想诉诸别人，希望别人听他说的话……”
“我是想，在满月之前，必须设法解决问题。”
“那么，我就此告辞。往后，我大概不会再出现此地了。”
“五品大人，请留步……”
以重明亲王为首，东三条殿的所有人，全躲在室内，屏住呼吸。
晴明望着月亮低语了一句。
“啊，这主意好。”
“喂，晴明，你什么时候藏了那样的东西……”博雅问。
那声音逐渐挨近。
“是什么事？我不知道。”博雅答。
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出现在火光和月光中。
“什么那件事？”
永结无情游，
对方将没有表情的眼洞转向晴明，似乎在凝视着他。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所以您来寻找那些破片？”
我清醒时，它们和我一同欢笑
影徒随我身；
晴明如此说时，声音果然响起。
我歌月徘徊，
“是吗……”
晴明领走那具土偶，搁在自己宅邸的里屋，听说和博雅一起喝酒时，偶尔会让土偶吟咏李白的诗。
而且声音逐渐挨近。
刚升上犹未圆满的月亮挂在天上，青光射在晴明宅邸的庭院。
身穿浅绯色装束的五品男人说这话时，下人总算注意到了。
诗词的大意如下。
博雅也站起身，与晴明并肩。
五品男人背向下人如此说。
“不知道。”
虽然是自己主动提出前往观察，但事到临头，下人竟口干舌燥，心脏跳得很激烈，无法开口向对方搭话。
“那又怎样？”
而影子只是跟随着自己的动作
“我是，徘徊的月亮……”
“于是，我回答说，今晚会去拜访。”
“啊，确实……”
对影成三人。
“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晴明问。
影徒随我身……
“哦，晴明，我心情非常好。无论怎么喝怎么干，月亮和梅香看上去丝毫也不减……”
五品大人如此说，当场从头吟诵起整首李白〈月下独酌〉。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举杯邀明月，
“满月快来呀……”
对方点头答。
抵达宅邸之后，晴明向重明亲王打听了几件事。
“你告诉我，晴明。所谓在夜晚徘徊的那位五品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发出像在空洞中回响般口齿不清的低沉声音，如此说。
花间一壶酒，
对方发出喜悦的声音，向晴明鞠了一个躬。
“什么事？”
举杯邀明月，
他的头，形状歪斜。
在此顺便说明一下，晴明口中的式部卿宫，并非宇多天皇第八皇子敦实亲王，而是醍醐天皇第四皇子重明亲王。相当于博雅的叔父。
梅花散发淡淡香味。
既非小个子汉子，亦非小孩儿。
西对屋尽头横渡过池，可以直通小岛西边。
一个人独自喝着
“啊……”
“担心？”
“可是，那到底意味什么，晴明……”
五品装束的男人回过头来。
“今晚是十三。”
博雅望着映在杯中酒里的月亮。映出月亮的酒表面也飘出梅香，与酒香交融，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薰芳，飘荡在四周。
下人大喊一声落荒而逃。
“我有几个猜想。”
“什么快到了，晴明……”
“如果五品大人不想被人看到，打算偷偷出现，他怎么会吟咏李白大人的诗……”
几天后，晴明遣人到神泉苑的埋藏处挖掘，果然挖出一具颇有古风的土偶。
“什么？”
“快到了……”
“担心五品大人说的那句‘真希望满月快来’。”
这样一来，再仔细看，本来很可怕的那张脸，竟令人觉得颇有魅力。
两人在东三条殿池中的小岛中央。
“满月快来呀……”
“我的意思是，再过不久……还剩两个夜晚就会满月，博雅。”
晴明钦佩地说。
“可是，这样好吗？晴明啊。”博雅说。
搁在右手掌上的，是土器破片。
花间一壶酒，
“您吟咏的那首诗呢？”
“说的也对。”
他再也忍不住。
庭院某处绽放白梅，香味随着夜间的空气传来。
“其实即使出现也无所谓，不过，临去之前，您能不能将刚才那首诗继续吟诵下去给我们听听？”晴明说。
对影成三人。
对方点头。
月既不解饮，
“那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
“你……”
接着，在月光中，看到小岛中央附近有一棵形状很美的松树。
虽然有眼睛，却只是圆孔。脸左右各有一个圆孔——
五品男人止住声音，站在原处。
“走。”
“怎么不可能呢？”
“不过，重明殿下很担心。”
“原来如此。”
“唔。”
暂且同月亮和影子相交为伴一起饮酒吧
晴明和博雅两人，身旁搁着火盆，从方才起就在窄廊上喝酒。
“唔。”
自己和明月和影子共有三人
博雅说不出话。
“哦。”
醉酒之后，它们会离我而去
听在耳里，感觉很舒服。
“晴明啊，所以我从刚才开始，不是一直在问你到底什么事吗？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回答，故意摆架子……”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但，不明白的是，那位五品大人为什么吟咏着李白翁的诗……”
博雅连同映在酒上的月亮和香味一起喝干，出神地叹了一口气。
“若此刻出发，在五品大人出现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东三条殿。怎样？去不去……”
“哎……”
“原来如此……”
“哎哟！”
博雅好像一面喝酒，一面在与月亮和梅香戏耍、嬉玩。
那男人走过他身边后，下人总算竭尽勇气，从草木繁茂处出来，叫唤对方。
此外，任何人都猜不出他到底是谁。
“怎么？你不知道？”
深夜，月亮盆发清冷地闪耀着。
“是。”
“小野篁大臣还在世的时候，曾与当时的天皇在神泉苑举行过一场赏月宴。那时，小野篁大臣吟咏了那首诗，我也是在当时记住的……”
独酌无相亲……
“你，是谁？”下人间。
来日就相聚在浩邈银河再度共饮吧
声音含混不清，却很响亮。
“原来如此，那位五品大人在池中那个岛上巡游吗……”晴明道。
“什么猜想？”
晴明将右手伸入怀中。
“这身五品装束，不知是谁扔掉的，刚好遗落在神泉苑。虽然受风吹雨淋破破烂烂，不过，我想，拜访重明殿下宅邸时，裸体未免太过分，所以就穿在身上。”
“正是想和你一起去。”
“后天就是满月。”
“请问，请问……”
是非人之物。
“博雅啊。”
晴明亲自选择这个地方，让家里下人们挖掘松树四周再埋平，之后让下人铺了地毯，焚烧火堆，然后和博雅喝起酒来。
没有表情。
“我们这样焚烧火堆，也毫不遮掩地喝着酒。若是五品大人看到我们，会不会不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