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全都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团里规定——老职工老战士家,不得养母鸡。母鸡会下蛋,当归于“生产资料”一类。至于猪,公的母的,都是不许私养的。母猪会下崽,私人一旦养了,必然形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公猪呐,一旦养到既肥且重,在少肉吃的年代,岂非等于“囤稀居奇”?违反了规定者,便是长出“资本主义的尾巴”了,倘自己不主动“割得狠、割得疼、割得彻底、割出血来”。
我说:“我怎么听着像是小鸡叫?”
他说得煞有介事,而且有全班人为他作证,我也就懒得爬上炕去看一眼,只当就是他说的那么回事儿……
当年,我们连自己都不会保护,更遑论保护他人。这样想,虽然能使我心中的悔不再像难愈的伤口仍时时渗血,但却不能使当年发生的事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每一个星期日的夜里,都会有一爬犁烧柴送到他家门前……
埋了他,我们都哭了,在他的坟头……
我们将埋他的坑挖得很深很深……
后来他们的母亲生病了,我们全班步行了二三十公里,赶到团部医院去要求献血。我住到了他们家里,每天替他们做饭,辅导他们的功课,给他们讲故事听……可他们依然怕我、疏远我,甚至在他们瞪着三双大眼睛听我讲故事的时刻……
老杨一向为人老实,平时对我们也极好。他感到了被出卖的愤怒,也觉得当众受批判乃是他终生的奇耻大辱。一天夜里,他吊死在知青宿舍后的一棵树上……
他说:“杀了又太可惜呀!”
1971年,我到北大荒的第三个年头,连队已有二百多名知识青年了。我是一排一班的班长。
老板子发出赶马的吆喝声后,我见她双手将三个孩子往前一推,于是我听到他们齐声说出的一句话是“老师再见!”
如今二十多载过去了,心上的悔如牛痘结了痂,其下生长出了一层新嫩的思想——人对人的爱心应高于一切,是社会起码的也是必要的原则。当这一原则遭到歪曲时,人不应驯服为时代的奴隶。获得这种很平凡的思想,我们当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一日三餐,全班总是有剩饭剩菜的。它们吃得饱,长得快,又有老杨的精心护养,到了八九月份,全长成些半大鸡了。
后来我当了小学老师,教他的三个孩子。我极端地偏爱他们、偏袒他们,替他们买书包、买作业本。然而他们怕我、疏远我……
你没法儿想象,那些“小鸟儿”,不,那些小鸡,是老杨每晚猫在被窝里,用双手轮番地焐,焐了半个多月,一只只焐出来的……
我们被认为或自认为是知识青年,其实并没有多少知识可言。我的班里,年龄最小的上海知青,才17岁。还是些中学生而已。
“十一”那一天,老杨杀了两只最大的公鸡,我们美美地喝了一顿鸡汤。
我却不曾料到,这件事被我们班里一个极迫切要求入团的知青揭发了。于是召开了全连批判会。于是这件事上了全团的“运动简报”。
他进一步恳求:“班长,让我偷偷带回连队吧!我家住在村尽头,养着也没人发现。发现了我自己承担后果。我家孩子多,又都在长身体的时候……”
我顿时泪如泉涌……
在他死后,尤其令人心情沉重而又内疚不已……
不久后的一天,我见他在喂他的“鸟儿”们。它们一个个已长得毛茸茸的,比拳头大了。
我指着问:“这是些什么?”
这时全班人便都七言八语起来。有的公然“指鹿为马”,说明明是些小鸟儿,偏我自己当成是些小鸡,以己昏昏,使人昏昏。有的知道骗不过我,索性替老杨讲情儿,说在山上,养几只小鸡也算不了什么,何必认真?再说,也是“丰富业余生活”内容么……
他一本正经地说:“深山老林,哪儿来的小鸡啊?是小鸟儿叫,我发现了一个鸟窝。大概老鸟儿死了,小鸟儿们全饿得快不行了。我一时动了菩萨心肠,就连窝捧回来了。养大就放生……”
“新点”建还是不建,团里始终犹豫。所以我们全班也就始终驻扎在山上。
后来我调到团宣传股去了。离开连队那一天,许多人围着马车送我。我发现我的三个学生的母亲、默默地闪在人墙后,似在看着我,又不似……
我也觉得大家的生活太寂寞了,不再反对。
我奇怪地问:“老杨,那里是什么叫?”他笑笑,说是小鸟儿叫。
而我,当时实在说不出断然不许的话……
春节前,连里通知,“新点”不建了,要全班撤下山。这是大家早就盼望着的事,可几只鸡怎么办呢?大家都犯起愁来。最后一致决定,全杀了吃。
他说:“我当它们是些小鸟儿养着,它们不就算是些小鸟儿了么?”
他嘿嘿一笑,反问:“你看呢?”
我说:“那又怎样?”
我说:“依你怎么办?”
我们被吩咐料理他的后事。他死后我才第一次到他家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一领破炕席,三个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孩子,一个面黄肌瘦病怏怏的女人……那一种穷困情形咄咄逼人。
有一年,有一名老职工和我们班在山上开创“新点”。5月里的一天,我忽听到了小鸡的吱吱叫声,发出在一个纸板箱里。纸板箱摆在火炕的最里角。
批判稿是我写的,我代表全班读的。尽管我按照连里和团里的指令做了,我这个班长还是被撤了职……
我说:“我看是些小鸡,不是小鸟儿。”
其中四只是母鸡。杀鸡的老杨几次操刀,几次放下,对它们下不了手。他恳求地望着我说:“班长,已经开始下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