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寄录音带。史密芝女士几乎一生都是个文盲,她在监狱里才开始学习读写。"
"给那些想学习读写的文盲,一定有这样的公益基金会和社团组织,可以把钱捐献给这些机构。"
我走到了我放包的衣帽架前,拿出支票和茶叶罐,走回来对她说:"都在这里。
"不饶恕她您就不能承认她吗?"
"我猜想因为您是惟一的幸存者。"
我述说了汉娜的死和她的委托。
我耸耸肩。"无论如何她清楚地在集中营和在北迁的路途中给其他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损失。她不仅仅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在监狱的最后几年里她还努力地去研究它。"我讲述了女监狱长对我讲述过的情况。
第12节
"那么您的婚姻很短暂和不幸。您没有再结婚,您的孩子——如果您有孩子的话,在寄宿学校。"
"我们这样做吧:您去打听一下都有什么相关的犹太组织,这里也好,在德国也好。然后,把钱寄到您最信任的有关组织的账号上去。您也可以,"她笑了,"如果得到承认非常重要的话,以史密芝女士的名义寄。"
"是的。"
"里面有什么东西?"
"我该把它用在哪里?"
"这种情况多的是,这与史密芝无关。"
汉娜死后不久,我就下决心要把我和汉娜的故事写出来。从那时以来,我已经在脑子里把我们的故事写过多次了,每次总有点不一样,总是有新的形象、新的情节和新的构思。这样一来,除了我写出来的版本外还有许多其他版本。有保障的是写出来的版本是正确的版本,原因在于它是我写出来的,而其他版本我没有写出来。已经写出来的版本是它自己想被写出来,其他许多版本不想被写出来。
第11节
我点点头。
"在您与她最近这些年的接触中,您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就是说,她清楚她给您所带来的是什么吗?"
我从梦中醒来,再次明白汉娜已经死了。我也知道那与她紧密相关的思念并不是对她的思念,那是一种对回家的向往。
"您是说,你们一起睡过觉吗?"
"如果有什么社团,那么您可以相信,也就会有犹太社团。不过,文盲问题不是犹太问题。"
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大步:"那么涉及到多少钱呢?"
她把支票和钱推到我这边。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是否想拒绝我的解释,还是拒绝承认汉娜。
"当然会有这样的机构。"她思考着。
她又把茶叶罐拿到手里:"我留下这个茶叶罐。
"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就有过那种关系。"
"您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我从波士顿乘火车去纽约。森林五光十色,有棕色、黄色、橘黄色、红棕色、棕红色,还有槭树光芒四射的红色。这使我想起了汉娜那间小屋里的秋天的图片。当车轮的转动和车厢的摇晃使我疲倦时,我梦见了汉娜和我坐在一间房子里,房子坐落在五光十色的、秋天的山丘上,我们的火车正穿过那座山丘。汉娜比我认识她时要老,比我再次见到她时要年轻,比我年纪大,比从前漂亮,正处在动作沉着稳重、身体仍很健壮的年龄段。我看见她从汽车里走出来,把购物袋抱在怀里,看见她穿过花园向房子这边走过来,看见她放下购物袋,朝我前面的楼梯走上来。我对汉娜的思念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这思念令我伤心痛苦。我尽力抗拒这种思念,抵制这种思念,这思念对汉娜和对我,对我们实际的年龄,对我们生活的环境完全不现实。不会讲英语的汉娜怎么能生活在美国呢?而且汉娜也不会开车。
"一个多么残忍的女人。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就和她……您能承受得了吗?不,您自己说的,当她坐牢后,您又重新开始为她朗读。您曾经结过婚吗?"
"以此给予史密芝女士宽恕吗?"
那位女儿把茶桌摆在一扇大窗户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四方形小花园,花园里有的地方郁郁葱葱,有的地方五颜六色,有的地方堆放着家用破烂。她给我斟上茶水,加上糖搅拌之后,马上就把问候我时所用的英语变成了德语。"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来了?"她不冷不热地问我。她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地务实,她的一切看上去都务实,她的态度,她的手势和她的服饰。她的脸很特别,看不出有多大年纪。所有绷着的脸看上去就像她的脸那样。但是,也许是由于她早年的痛苦经历使其如此僵硬。我尽力回想她在法庭审理期间的面部表情,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转眼间,这一切都成了十年前的事情了。在汉娜死后最初的几年里,那些老问题一直在折磨困扰着我,诸如,我是否拒绝和背叛了她,我是否仍欠她什么,我是否有罪——因为我曾经爱过她,我是否必须要宣布与她脱离关系或者把她摆脱掉。有时候我扪心自问,我是否要对她的死负责,有时候我对她十分气愤,气愤她对我的伤害,直到那气愤变得软弱无力为止,那些问题变得不重要为止。我做过什么和没做过什么,她对我有过什么伤害——这些恰恰成了我的生活。
""也有类似的犹太人协会和社团吗?"
"为什么是我?"
"您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有什么,有一绝我们家小狗的鬈毛,有父亲带我去看过的歌剧的门票,一枚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或是在一个包里发现的戒指——之所以被盗并不是由于里面装的东西。那个茶叶罐本身和人们在集中营里能拿它做的事情却很有价值。"她把茶叶罐放在了支票上面,"关于怎样使用这笔钱您有什么建议吗?把它用于任何与大屠杀有关的事,这对我来说,的确就是我既不能又不想给予的一种饶恕。"
起初,我想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摆脱她,但是,我的记忆不是为这个目的而存在的。随后我注意到,我们的故事是怎样地从我的记忆中悄悄地消失。于是,我想通过写作把我的记忆寻找回来。但是,就是写作也没有把记忆诱发出来。几年来,我一直没有云触扪及我们的故事,我们相安无事。这样一来,它反而回来了,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以一种完整的、一致的和正确的方式回来了,使我对此不再伤心。一个多么让人伤心的故事:我过去常这样想。这并不是说我现在认为它是幸福的。但是,我认为它是属实的。在这个前提下,它是伤心的还是幸福的问题就不重要了。
从纽约一回来,我就把汉娜的钱以她的名义汇给了"犹太反盲联盟"。我收到了一封用电脑写的短信,在信中,"犹太反盲联盟"对汉娜·史密芝女士的捐赠表示了感谢。兜里揣着那封信,我开车去了汉娜的墓地。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站在她的墓前。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是她的朗读者。这从我十五岁时就开始了,在她坐牢时也没有断。""您怎么…·"
起初,我想反驳,因为汉娜要达到的目的实际上远不止这些。多年的监禁生活不应该仅仅是一种赎罪。汉娜想要赋予赎罪本身一种意义,而且,汉娜想通过这种方式使它的意义得到承认。我把这层意思说给了她。
当我想起它时,无论如何我总是想这些。当我觉得受到了伤害时,过去受到伤害的感觉就又重现出来;当我觉得我对某事应负责任时,就会想起当时的那种负罪感;如果我如今渴望得到什么,或怀念家乡,那么我就会感觉出当时的那种渴望和怀乡情。我们的生活一环套一环,后一环总是离不开前一环,已经过去的没有结束,而是活现在现实中。这些我懂。尽管如此,我有时对此还是感到难以承受。也许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的目的还是为了摆脱它,尽管我无法达到这个目的。
那位女儿住在纽约一条离中央公园不远的小街道里,街道两旁环绕着一排排用深色沙石建造的老房子,通向一楼的台阶也用同样深色的沙石建成。这给人一种严格的感觉,房子挨着房子,房屋正面差不多都一个样,台阶挨着台阶,街道旁的树木也是不久前栽的,之间的距离都一样,很有规律,稀少的树枝上挂着稀稀落落的黄树叶。
她看了看支票,然后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又把茶叶罐打开倒空了,然后又关上。她把茶叶罐捧在手里,目光死死地盯着它说:"当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有个茶叶罐,用来装我的宝贝,不是这样的,尽管当时也已经有这样的了。它上面有用西里尔字母书写的文字,盖不是往里压的那种,而是扣在上面的。我把它带到了集中营,有一天它被人偷走了。"
直到秋天,我才完成了汉娜的委托。那位女儿住在纽约,我参加了在波士顿举行的一个会议,利用这个机会把钱给她带去,一张银行存款的支票加上茶罐里的零钱。我给她写过信,自我介绍是法学史家并提到了那次法庭审判,说如果能和她谈谈我将木胜感激。她邀请我一起去喝茶。
她笑了。"您喜欢她,对吗?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