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生活。”
“那孩子要去机场的时候，”瓦莱里安悄声说，“告诉他在回来的路上捎点抗酸药。喂，”他对妻子说，“看看谁来了，这不是我们的女神吗？”
“他愿意的。”
“谁也没法在一间小屋里闷上三年还安安分分。”她说。
“送来了吗？”
“好啊，”昂丁说，“谢天谢地，这房子里还有人头脑清醒。那女人肯定没有。”
“退休不是死亡。”
“好吧，只吃了两份……”
“他说不想再吃低脂食物了。普通咖啡，真正的盐，诸如此类的东西。”
“还有你的花铲。”
“你为什么那样猜？”玛格丽特伸出一只手——一只修饰得极漂亮的手，把盐瓶和胡椒瓶递给他。芒果一役的小胜让她精神大长，能集中起注意力听她丈夫的话。
“还有南瓜派。”
“那没用的。”
“不。用不着水泥。他只消把它们码平就可以了。只要摆得好，用泥土就可以固定。”
“干吗？还要再买些圣诞节的东西？”
“孩子是不会被宠坏的。疼爱和好吃的从来不会宠坏谁。”
“而且是红色的。”
“我从来都不懂你在忌妒什么。”
“有。”
“我说不准啊，昂丁。看来这次他真要来了。他已经把他的箱子寄回来了。就是那只红色的旧脚锁箱，还记得吧？杂工准备在星期四去取呢。”
“我指的是他那种音乐。”
“您再不停用刀片刮脚趾，就真该穿精神病人的拘束衣了。”
“Joyoux Nol。”
“他说他需要水泥。”
“你真好心。”
“女主人来了。您自己问她吧。”
“没什么。”
“要？”
“他什么时候到？”
“她不是在想，是在做梦，可怜的孩子。你敢肯定那些毛巾中间没什么吗？”
“我的拇指囊肿比您的鸡眼强。”
“没人给你注入满满的什么东西。”
“噢，我说不清，丫头。说说罢了。可是在你和第一美人之间，他从来都不想要亲情。”
“到我们这把年纪，健康是最重要的事了，斯特利特先生。”
“探望而已。她来探望，他当然没办法拒绝，可他从来不去看她。”
“这事我弄不懂。”
“他们倒是不慌不忙。”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推迟。如果我们抓紧时间，到我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就能邀请整个费城了。”
“您干吗老想着这个？她喝的东西都是您亲眼看着的。一点佐餐酒，没别的了，也不过就一玻璃杯。她从来都算不上酒鬼。您倒是。您干吗老想把她当成酒鬼呢？”
西德尼嘬着牙：“运动。从杂志上剪下图片。逛商店。”
“你让我吃惊。”
“他小一点的时候还是喜欢的。”
“我猜你在为圣诞节的客人们布置这栋宅子。把盐瓶推过来一点好吗？”
“我不想皱眉。眉贴并不会帮你皱眉。它们能消除皱眉的后果。”
“好吧，他是怎么叫的？杜伊勒里公园吗？”
“洗盘子。”
“但这激动人心。我们到这里才刚刚三十年，而你已经找到了餐室。那是整整三个房间呢。每十年一间。你最先找到的是卧室。这是我揣测的。丈夫是很难知道跟他分房的妻子睡在哪儿的。我想是在一九六五年吧，你弄清了起居室的位置。还记得吧？那些鸡尾酒会？那真是些好日子。我应该说，是巅峰。你不仅认识机场、码头和卧室，还知道起居室。”
“奶油？”吉丁笑着问道，“有奶油吗？”
“菠萝，”她说，“我要些菠萝。”
“我干吗要给她买一条船，一年闲置十个月？要是那些饭桶甘心让她用他们的船，我觉得挺不错的。”
“我爱她。不过我不打算为了帮她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冷静下来就放弃和迈克尔一起回去。何况，你看看有什么在叫她回去。”
“住嘴吧，昂丁。她每次来这儿你都会摆脸色。我已经懒得给所有人当裁判了。”
“她不会知道那个的。他给她打电话这么说的？他可没往这儿寄过信，对吧？”
“已经有三年了。你是怎么了？难道不想再见你的儿子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别人——除了你亲生儿子。你对那个胖牙医比对迈克尔还在意。你想在这儿证明什么？你为什么不跟任何人来往，也不管任何事？”
西德尼在他们讨论卡路里的时候走开了，这时端着一只银托盘回来。托盘上有一篮烤面包夹薄片火腿和一只荷包蛋。他走到橱柜边，把这些东西放到盘子上。他在每只盘子的右边放上欧芹叶，左边各放两片西红柿。他撤去果盘，小心翼翼地不让冰水洒出来，然后俯身向前端上热食。玛格丽特冲着盘子皱了皱眉，挥手让他端开。西德尼回到橱柜边，放下被退回的盘子，另外拿了一个。瓦莱里安高高兴兴地吃起那份热食，西德尼把盐瓶和胡椒瓶推到他手臂所及之外一两英寸的地方。
“也许吧，不过我不这么看。我不这么看。”
“可能吧。”
“准是杂工，”西德尼说，“要不就是这里的某个土著女孩。”
“是吗？”
玛格丽特又吸了一口咖啡的热气，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她看着丈夫的目光完全是惯于晚睡的人对乐于早起的人的不以为然。
他们再一次看着她，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昂丁端过巧克力，放到桌上。她摸着吉丁的头发，柔声对她说：“别离开我们，宝贝。你是我们的唯一了。”
“火鸡。”
“可笑。太可笑了。”
“眉贴。”西德尼绕着桌子走过去，拿起壶，悄无声息地把咖啡倒进她的杯子里。
“也许是奶油。”
“我还是要说你毁了他。他就没法在任何一件事上集中注意力。”
“我知道她原先的想法，不过，好处比问题还要糟。”
“她给他打的电话，我觉得。今天早晨。弄清了时差。”
“你不是当真的吧，嗯？”昂丁问道，“想要芒果那件事？”
“不可能。不会来这儿，他不会的。他讨厌这地方，这里的椰子和一切。一向如此。”
“毛巾，新毛巾。”
“那是他在学校学的。”
“贴那个有用？”
“我是害羞。”
“我想住在一个地方——就一个地方。在十月里，你说过完新年就回去。等新年来了，你又说等过完四旬斋狂欢节再说。要是我想和你住在一起，我就得听你的：住在这儿。我不能老是跨海飞来飞去，都不记得我把卫生巾忘在哪儿了。反正我要和迈克尔回去。待上一段时间。为他安顿个家。”
“别把我逼到没路可退了，玛格丽特。让我慢慢处理吧。”
玛格丽特·莱诺尔起身太猛，她的椅子歪了几下才重新立稳。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栋房子里从来没有过多于十二个人的时候。”
“他们希望她在这儿。”
“我都糊涂了。告诉你，不是因为老。只是给搞糊涂了。你为什么想皱眉？”
“他倒是该吃芒果的人。给他润润肠。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世上会有人在早餐时吃芒果。”
“没好处吗？”
“你是说，地球上有地方比这里还热？”
“而且，那把锁你得踢一脚才能锁上，却能用一只发夹来打开，钥匙……“瓦莱里安收住了话，抬眼看着西德尼。西德尼也看着瓦莱里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瓦莱里安嚼着菠萝，西德尼靠在橱柜上。瓦莱里安随后说：“你为什么认为他紧紧抓着箱子不放呢？男生夏令营的鞋柜而已。”
“他已经不干那个了。学校关了门。他已不再跟他们在一起了。”
“是，老爷。”
“别糊弄我了。”
“你为什么说这个？你总是说这个。”
“有。”
“嘘。”西德尼用浅蓝色的餐巾抹了下嘴，“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外出吗？”
“不，是昂丁。这个味道真好。我想她在美国时也是这么做饭的。”
“一种没有差别的区分。”
“应该有吧。”她把杯子举到嘴前，闭上了眼睛。喝咖啡时，热气飘到了她脸上。
“我想是为了却一段感情。”
玛格丽特又啜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回托盘。她把领口往外拽了拽，轻轻朝胸口吹了吹，然后看着西德尼放在她面前的楔形蛋糕。昂丁故意把又尖又长的包装纸留在蛋糕下面，就是为了让她稀里糊涂地受伤。“我以为我们会有……芒果。”西德尼拿开水果，匆匆向转门走去。“给大家都准备了什么？每天早晨都是一样的？”
“我们等着瞧吧。”
“这么说你和我知道的一样多。每年都一样。她就像热屋顶上的猫，走来走去的，直到他打电话来说他回不来了。然后就瞧吧。”
“夫人？”
“睡得好吗，亲爱的？”
“是爱上这里了。”
“睡得好，起得也晚。”她坐下去，双臂抱着头痛快地打了个哈欠，“空气。夜晚的空气难以置信。闻起来简直像食物。”
“对七岁的孩子倒是不错。”
“是，夫人。交给我吧。”
“他总是要来，可是就没露过面。”
“是，老爷。”
“他给她写信撒娇。”
“原谅她吧，拉鲁斯。”
“答应我。”
这一场变故之后，山上的房屋反倒增加了，那些幸免于难的树木在事后多年里对它们的同伴魂牵梦萦，而它们梦魇中的咕哝则让衲脊蛇不胜其扰，转移到在太阳初次见到的地带成活的新树上。后来雨量改变了，不再均匀。如今不再每天准时下一小时雨，而是按照季节，这进一步损害了河流，可怜的、受辱的、伤心的河流。可怜的、发狂的溪水。如今它像一位老妇般坐在一处地方，成为被海地人称作“夜胸”的一片沼泽。这里简直是女巫的奶头：一块浓雾紧锁的萎缩的椭圆形地区向外渗着又黑又稠的物质，连蚊子都无法在附近生存。
“他也有。”
“我走后让她为你工作好了。”
“那么说箱子是来自加利福尼亚了。”
西德尼会乘威利斯吉普到小码头上去，和全船的人一起驶过美丽的平川，然后穿过“夜胸”——塞德维沼泽——一言不发，因为他宁肯由他妻子对他们发号施令。杂工有时会大着胆子评论一两句，但玛丽和小骨架的女孩从来不说一句话。她们只是安静地坐在吉普车里，在凶狠的陌生人的目光下藏起头发。西德尼可能会保持一种高雅的沉默，但昂丁却对他们说个不停。杂工会回答她，而玛丽除了在被逼得太紧的时候用法语说一声“是，夫人”之外从不吭声。昂丁在接连几个月内想找个肯在室内干活的玛丽，却未能成功。既没有明确的拒绝，也没有一般性的解释，每个玛丽都把土豆、锅、纸袋和削皮刀拿到户外，到厨房门外的院子里干活。这事让昂丁恼火，因为这样一来，院子看起来既脏又缺乏特色。在她的坚持下，杂工带来另一个玛丽，但这个玛丽还是拿着虾桶去屋外剥皮、抽线。其中一个甚至拖着熨衣板和一篮衬衫去外面熨。昂丁让她把东西都拿回屋里，从那以后，她们便把亚麻布衣服带到法兰西王后岛上与细布衣服一起熨。
“圣诞节不是做那种决定的最佳时机，玛格丽特。这是个感性的节日，充满了愚蠢的……”
“她什么时候成了女孩了？”
“我不能一上午都在这儿站着。您有鸡眼，我有脚拇指囊肿。”
“你最好给我弄一张离开这儿的机票。”她直截了当地说。
昂丁进来了，蹒跚地跨过几级台阶，皱起了眉头。“这房子里有些东西喜欢又苦又甜的巧克力。我有六盒八盎司的，现在只剩两盒了。”
昂丁在冰箱中找奶油，西德尼和吉丁则转向窗口，因为他们听到砾石小路上有脚步声。每逢星期六，杂工都会用自己的桨划着自己那艘船头上印着褪色蓝字“法国价值”的泥色小艇独自过来。今天是星期六，又没有晚餐聚会和特殊工作，他就没有带上一个当地女人——用西德尼的话说，可能是他老婆、他母亲、他女儿、他姐妹、他情妇、他婶婶，甚至他隔壁邻居的女人。在十字树林的居民们眼中，那女人的长相每次都稍有不同，唯一不变的是那顶嘉宝式的帽子。他们都把那女人称作玛丽，这绝不会出错，因为岛上凡是受过洗的黑人妇女的名字里都有玛丽。偶尔一次，杂工也会带来一个骨架瘦小的女孩。根据她选择的画眼妆的方式来判断，她可能有十四岁，也可能二十岁。
“他会的。”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
“我们都希望。”
“说不定这次他飞回来，就是为了再多吃点。”
“我准备干掉你，西德尼。”
“这次她是这么想的。”
瓦莱里安·斯特利特对他们的批评很在意，却又认为完全无关紧要。他那双灰眼睛的目光扫过这些客人的脸，如同下午四点钟的影子正走向黄昏。他们让他想起费城的寡妇们的话，她们听说他打算在这座岛上别墅度过他退休后的第一年时曾断言：“你会回来的。只消六个月，你就会从心里厌烦了。”如今已经过去四个十二月，而他想念的只有绣球花和邮递员。新盖的花房可以养绣球花，邮递员却永不得见了。他所喜爱的一切都随身带到了这里：一些唱片，修枝剪，一盏有六十四个灯泡的枝形吊灯，一件浅蓝色的网球衫，以及缅因州第一美人。费拉拉兄弟建筑公司（国内与海外）负责其余的一切，在两名仆人、第一美人和大量悉心往来的信件协助下，他花了一年，把自己安置在一座可以从三面观海的山上。他倒并非对观海感兴趣，除了意识到大海会对让汽船带来邮件的气候有所助益或妨碍之外，他很少会想到它。即使他当真想到了与大海相关的事，也不过是在花房中的冥想而已。每逢需要认真对待炎热的黄昏或清早，他都待在那里。早在第一美人取下睡眠用面具之前，他就把“戈德堡”公司出品的各式各样的唱片带到花房里放了起来。起初，他试放了肖邦和一些俄罗斯音乐家的作品，但那枝名贵的雷克斯牡丹被音乐的激情所震慑，哀鸣着卷起了舌头。他最后决定用巴赫的曲子来促其发芽，用海顿和李斯特的作品来强壮嫩芽。之后，似乎所有的花草都对朗帕尔的D大调小回旋曲感到满意。到他给早餐咖啡加糖的时候，牡丹、银莲这类花卉都已经听了四五十分钟的音乐。虽然给花卉们补充了养分，这件事却让管家西德尼十分恼火，尽管他四十年来每天都在听这类音乐。所幸，如今这些音乐只局限在花房之内，而不像原先在费城时那样往往在整座宅院中嗡嗡作响。西德尼用一块白餐巾擦干盛冰水的玻璃杯上的水珠时，只能隐约听到那些音乐。他把玻璃杯放到带托盘的茶杯旁边，注意到主人手上的老年斑已经渐渐消退。斯特利特先生认为是他晚上抹的药膏的作用，可是西德尼却觉得是三年来自然晒黑的缘故。
“店铺。她想再当些日子的模特儿，然后就开个店。”
“你觉得你还会再干那一行吗？”西德尼问她。
“照这么说，我要祈祷花房别出事。”她说，但她用不着祈祷。瓦莱里安精心照料着花房，因为当他在里面移植、施肥、通风、栽种、浇水、干燥和剪枝时，那成了他和他的鬼魂平心静气地交谈的好去处。他在花房中放了一只“白中白”小冰箱，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阅读花种类别书籍。其余时间他浏览目录和小册子，与从东京到纽约州纽堡的育种站进行电话联系。这些日子，他只读邮件，放弃了读书，因为书中的语言变化太大——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和莫名其妙的句子。他热爱花房和这座小岛，但不喜欢他的邻居。幸好三年前在刚刚开始他的热带生活时，一天夜里，牙疼发作把他疼醒了，刚下床，他就跪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抓着床单，心想这准是中风，否则牙不会疼到这种地步。就在一阵阵疼痛之中，他左眼流泪，右眼却因气愤而发干。他爬到床头柜边按响了呼叫西德尼的电铃。西德尼赶来后，瓦莱里安坚持要他立即把自己送到法兰西王后岛。可是没法去。那时渔民们还没有起床，而摩托艇一周只开两次。他们自己没有船，何况即使有船，无论西德尼还是别人都不会开。于是，脑子转得快的管家便给瓦莱里安憎恶的邻居打了电话，借到了五十六英尺长的海鸟二号小艇和会驾船的菲律宾佣工。经过在黑暗中大胆的吉普车之旅、漫长的乘船航行和颇值得回忆的出租车换乘，他们在凌晨两点来到了米歇林医生的家门口。菲律宾人和出租车司机聊天，西德尼上前敲门。牙医从二楼窗口高叫着应答。他刚逃离阿尔及利亚，以为是当地黑人在砸门——因为他不肯给他们修牙。瓦莱里安最后总算有气无力地坐到了牙医的诊椅上，把自己交到那法国人手里，听凭他处置。米歇林医生把一根针对准瓦莱里安的上牙膛，但似乎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因为瓦莱里安感到那根针插进了自己的鼻孔，一直穿过眼球，穿出太阳穴。他向医生的裤子伸出手去，指望他那狠命一抓——通常总会让人们求他松手——能握住牙科医学博士的睾丸，把它们捏碎。但还没等到他在医生的花格呢睡袍下出手，疼痛消失了，他为头部不再刺痛而感激涕零。米歇林医生再没采取其他措施。他只是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病人。
“她要什么？”
“好吧，我可没有垂死。我正活着。”
“我无所谓。要用那些人工制剂来做饭实在麻烦，假造这个，代替那个。简直就是把一顿饭从根上毁了。何况现在什么都是暂时的。我需要用来做饭的东西都留在费城了。我只是照医生三年前告诉他的方式去做。他要是把黄汤戒了，就能像平常人一样吃饭了。他还便秘吗？”
西德尼耸了耸肩：“上次我见到他，他吃了好大一块牛排。”
“精神不正常。吉德在这里嘛。她们好得就像女学生，我看就是这样。我说得没错吧？”
“不。是。我不知道。”吉丁把手伸进头发，用指甲搔着头。
“不是。斯特利特太太昨天带回来的。”
“火鸡！”她说，“烤火鸡，两条腿向上伸着，上面是油亮亮的褐色。”她举起双手给他们演示应该是什么样的：“脚上穿着小白袜。”
“对您的性情实在是没一点儿用。”
昂丁大声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她巴不得他识字，那样的话她就不必把需要干的杂活的清单背上三遍以免他忘掉：一只红色的脚锁箱、一瓶抗酸剂、圣诞树、沙利度胺，还有取下砖头——但她觉得要是提及火鸡，简直会完蛋。
“一百二十七卡。”
“你，”她说，“你的事他才不关心呢。”
“就是因为爱这里才抱怨呢。我是想知道能不能在这儿长住下去。像现在这么住着你什么都摸不透。他随时都可能打包去别的地方。”
此时他正坐在十二月的阳光中，看着仆人向他的杯里倒咖啡。
“你休想让我改主意。”
“她把那条船当成自行车用了。来来去去的。”
“那太自私了，瓦莱里安。”
“这么说他不会无聊死的，我邀请了他的一个朋友……”她说到这里时停住了，用一根手指压着她的眉贴，“因为你的缘故，多年来我没邀请过任何人来这里。你恨所有人。”
“我会对昂丁提一下的，夫人。”
“我希望他错了。”吉丁大笑着说。
“故意作对。”他太太嘟哝着说。她把鸡蛋倒进一个涂有黄油的浅盘里，用一柄木勺慢慢搅拌。
“她是要这个。昂丁忘了……”
“还没有。”西德尼打开一个装糖块的小盒的盖子，把糖盒推到主人跟前。
“麻烦也许不在这儿，您知道。”
“他已经不再是小男孩了。我知道，当然他的背包还是乱七八糟的，可是，玛格丽特，他就要三十岁了。”
“你知道他怎么叫的，”西德尼边说边在背心口袋里找牙签，“十字树林。”
“嗯，那还拉长脸干吗？”
“您想让勤杂工给您带来吗？他连那个音都念不出来。”
“不是这么回事！我说的是迈克尔。你说他不会露面。”
“完全不是。那可是最没用的事。我活着可不是为了早晨爬起来跳下楼去喝一杯波斯敦。到小屋里瞧瞧，给我弄一剂药来配这东西。”
“啊哈。”
“你告诉那男孩箱子的事了吗？”
“环境什么的。他想当环境保护律师。”
“不是提一下！你要告诉她！”
“西德尼？”
“我就是知道，我了解我的厨房，比对我的脸还清楚。”
“一切都妥了吗，斯特利特先生？”
“要是老鼠会叠包装纸，好吧，那就是老鼠。”
“她有点烦，我猜。花费的时间超过了她能用的。”
世界尽头不过是骑士岛上几间豪华的越冬别墅。当从海地输入的劳力来清理这片陆地时，这里的云和鱼相信世界已经到了尽头，大海的海绿色和天空的天蓝色不再一成不变。逃离了法兰西王后岛上饥饿儿童投石的野鹦鹉，纷纷腾空飞去寻找另一处避难所。只有冠军雏菊树安详自得。它们毕竟是已有两千年树龄的雨林的一部分，而且准备活到永恒，因此无视人类，继续摇晃着睡在它们怀中的北美衲脊蛇。只有河流告诫它们，世界当真变了，雨量不再均匀，而当它们明白这一点，把根向土地深处扎去，就像发现迷途的孩子那样紧紧抓住它之时，已经为时已晚。人类在没有起伏的地方堆积出起伏，在没有空洞的地方挖出空洞，这都为河流变化的原因作出了解释。河水从汹涌到改道，到断流。河流从它原来的居住地被驱逐出来，被迫进入不熟悉的地盘，畅通无阻地流淌，无法自然形成池塘与瀑布。云朵聚集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河流急匆匆地绕过林地，漫无目的地闯进山腰，直到筋疲力尽，病得悲悲切切，才在离大海不足二十里格的地方缓缓地停下。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是女孩。十七岁。”
“你最好别让他听见你把这岛上的任何东西叫做丛林。”
“我可是白天干活的，姑娘。”
西德尼端着一盘碎冰回来了，冰块里立着一只芒果。皮呈完美的曲线被从鲜亮的果肉上剥离。几乎看不出刀痕。瓦莱里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说：“西德尼，我能还是不能得到一杯咖啡？”
“太棒了。她有头脑。你会帮她的，会吗？会吗？”
“鹅？”她瞪着瓦莱里安，因为她突然间无法想象。如同一卷胶卷里面的空白框，她失去了伴随那个词的形象。火鸡她见过，可是鹅……“我们过圣诞节得有火鸡。这是家庭式的圣诞节，老式的家庭圣诞节，迈克尔需要吃火鸡。”
“别说了。走你的路吧。”
“她来了！”西德尼说，伸出一只手去揽她的腰。她迈步向前，吻了他的额头，又吻了昂丁的。
“是卡伦，纳纳丁，不是凯伦。”
“这就是她叫你的原因吗？”
“愚蠢。全部都是。箱子、他和这次探亲。此外，他不会露面的。”
“我没毁了他。我给了他每个孩子都该有的。”
“谁需要盘子？按照你的说法，我只要一把茶匙。”
“我喜欢，我真喜欢。”
“一种没有区分的差别。”
“我想已经醒了。您对过节还有什么特殊吩咐吗？”
“你们只好吃玉米饼了。每份三百二十五卡。”
“只有你觉得那是忌妒。”
“是来自加利福尼亚。”
“我们还没有地下室呢，玛格丽特。你应该在这里四处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这地方呢。想想看嘛，我不相信你已经看过厨房了，是吧？我们有两处，两处厨房呢。一处是……”
“你还管那个叫干活？”
“就是除非他同意，否则你别去。”
“天哪。”
“因为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结果必然是你要和我对着干。”
“再告诉昂丁，一半波斯敦和一半咖啡反胃。比光用波斯敦还要糟。”
“别唆了，老婆。她有些事情要办呢。”
瓦莱里安耸了耸肩。“尽管吃吧。可是你昨天晚上吃了三份奶油冻啦。”
“怎么不一样？你有什么意见？”
“两个星期。还是不舒服吗？”
“还有新烤的椰子蛋糕。我记得是一整块呢。”
“夫人？”
“吉德？”
“盖子上还漆着一只牛眼。”
“Joyoux Nol，西德尼。”
“放轻松好了。她只想在这里过冬。原因我不知道。”
“可是你什么时候都是想走就走。好多人都住在两处地方。”
瓦莱里安把两只手放在盘子的两侧。“我们的事他一点都不关心，玛格丽特。”
瓦莱里安用叉子叉起一角菠萝，动手切成规则的小块。
“油膏。”
“离赤道还远着呢。”
“那个婊子。”
“苹果，夫人？”
鞋跟敲在墨西哥木条地板上的橐橐声越来越响。
“我不恨任何人。”
“斯特利特太太，斯特利特先生，你，昂丁。所有的人。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能够享受这所房子的好处。真正住在了里边。不是住一个月或者度个周末，而是住上一段时间，可每个人都在预谋替我毁掉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点像第三十街的车站了。大家为什么不能住下来，轻松一下，好好过上一个圣诞节。不是好多人的招待会，只是一顿美好又简单的圣诞晚餐。”
“Distingué。”
“她明知道我讨厌新鲜菠萝。里面的纤维会塞我牙缝。我喜欢罐头菠萝。有这么严重吗？”
“我是个娃娃新娘，记得吧？我还来不及学做饭，你就把我放进一栋已经有了一个厨子加一个离大门口有五十英尺路的厨房的大宅子。”
“你含糊其词。”
“我们是在加勒比，玛格丽特。”
“也不光是这个。还记得在家的时候他多喜欢他的书房吗？嘿，就跟那个差不多，只不过是个花房式的书房。”
“天啊。”玛格丽特闭上了眼——那是一双天真的蓝眼睛——放下了叉子。
那是一座绝妙的住宅。宽敞，通风，明亮。它建于理所当然地使用石灰的年代，人们只关心阳光和气流，它不需要空调。优雅的风光使这栋住宅完全处于美景之中。修建时，人们千方百计地避免出现“设计”的痕迹。所有线条几乎都是水平或竖直的，少数几条斜线也颇具魅力：小岛的风情点缀其间（诸如一间洗衣房，一座厨房外的花园），显得分外灵活。至少那些有眼光的来访者是这样评价的。他们一致认为，除去选择不当的名字，它是“加勒比地区表现最完美、风格最自然的房子”。有一两个人持保留意见——他们怀疑室内采光是否到处都有些过于强烈，主人新增的花房是否有过分追求之嫌。
“她是醒了。不过可能翻身又睡了。”
“西德尼。”
“赌气。”
“他们肯定吃。”西德尼把一条餐巾从环上取下。浅蓝色的亚麻布更衬出了他赤褐色的双手。
“迈克尔要来。”
“不！我说不！要是我们弄不到火鸡和苹果派来过圣诞，也许我们根本不该待在这儿！”
“不。在这儿才是发疯。我现在住在飞机里。没别的地方。不如在费城，我在那儿至少还有朋友。不像在这儿，在棕榈树下挨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总是说，下个月，下个月，下个月。可是你从来没做过。你从来不肯离开这里。”
“两份，我吃了两份。吉德吃了三份。”
“牛角面包就该是松脆的。它是能做出来的最松脆的面包了。”
“侧面贴着‘迪克·格里高利是总统’封签。”
“这位缅因州第一美人是王子的主要祸害。
“是，老爷。”
“别以为他不爱她。他爱。”
“大部分时间吧。不过我可能得乘船去一趟城里。”
“只是种可能，如此而已。我想，对他们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种。”
她琢磨了他好半天，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他是在逗她、表现他的大男子主义，还是仅仅在撒谎。可这时他看起来极其严肃认真，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好吧。那样比较保险。”
在第一间厨房里，西德尼正在阳光中咕哝：“空调装在小屋，可住宅里却一个都没有。我敢发誓，全都是因为钱。”
“不一定。我愿意让她待在这里是因为她丈夫在，而不是一条船在。反正要告诉昂丁，别再预备这种吃的了。”
“眉贴。”
“不奇怪。他们怎么了？”
“我已经跟你说了，他早不在那种地方了。他申请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我想。”
“早上好，斯特利特太太。”
“什么？”
“他没有恶意，昂丁。”
“随便你叫什么吧。”
“写诗。”
“我也是。”
“现在他长大了，从成年人的角度看问题，就像我一样。”
“他在那里面种绣球花，还有大丽花。”
“我没听清。”
“她想过一个旧式的圣诞节。”
“随你怎么说吧。”
“我也是。”
“把原话告诉她，西德尼。”
“那就别抱怨了。”
“我得过溃疡。现在已经好了，就是喝了波斯敦治好的。”
“那么你怎么会认为他愿意让你和他一起住呢？”
“我这一辈子都不穿托姆·麦克安牌鞋子。在一九二九年我都没穿过。”
“不可能。杂工不会进宅，除非我跟在他身后，而那些土著女孩，我是不会让她们进屏风门的。”
“可你不会在这儿了。”
“我要说，哪怕是这儿的有色人也不吃芒果。”
“还行，昂丁。万幸你还有一个芒果。”
“真的？你已经这样做了三十年，可你甚至没法让她给你配一杯咖啡。她给你喝波斯敦。”
“西德尼对开店的想法很高兴，”瓦莱里安说道，“昂丁也是。”
“好吧。”
“唉，你用不着懂这个，因为你的托姆·麦克安拇指囊肿会让你下半辈子坐在摇椅上。”
“可她们不怎么喜欢这么过圣诞。显然，我们盼望更多的人，既然我不过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和经理，她们没有理由让我了解这些。”
“也许吧，不过一次就够了。我现在想做自己的事了。”
“是啊，嗯，我看着他长大的，我得告诉你这一点：他有他的方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自己的方式了。”
“苹果。还有南瓜。”
“要不要我给您拿点烤面包来？”
“我不是厨师，而且从来也不会做饭。我不想看到厨房。我不喜欢厨房。”
“好的，好的。她本以为那样会有好处。”
“你？瓦莱里安·斯特利特，糖果大王？你一向都那么坚强，无比漂亮。”
瓦莱里安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托盘上。“是她这么告诉你的？迈克尔要来？”
“已经有一个月了。”
“到了七十岁，什么都是药。告诉昂丁别用它了。那东西对我没用。”
“不是好心，是无奈。”
“杂工，”昂丁说，“还有乞丐。”她把鸡蛋倒进盛有鸡肝的煎锅。她比丈夫小十七岁，可盘在头顶上的发辫却全白了。西德尼的头发虽说不像看着那样黑，但肯定不像昂丁的那么雪白。她俯身去查看炉子里的饼干。
“可是……”
“但我可不想你转身就对她恨之入骨。她当时就能辞职的，要不是我没有……”
“对吧？被我说中了吧。这正是我一直对您说的。费城的鞋子在热带不能穿。会让你的脚出汗。您需要好的平底皮凉鞋。会让您的脚感觉舒服。让脚自由，就能透气。”
“为什么？”
“写信？”
“那是另一码事。”
西德尼一上午穿出穿进的门外面便是第一间厨房。在这间宽敞亮堂的房间里有两台冰箱，两个钢质水槽，一台炉灶，几排开放式橱柜和一张能坐六个人的结实的橡木餐桌。西德尼刚坐下，他在圆桌边占据的位置就立刻成了主位。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妻子的手臂。随着她用铁丝搅拌器搅一碗鸡蛋的动作，她手臂上的肉在颤动。
“玛格丽特，答应我一件事。”
“我能。”
“没有了。只差鹅了。那玩意儿我一口都不能吃，但无论如何我还想在餐桌上看见它。此外再买些沙利度胺来。”
“是啊，为什么不呢？乐队经理，牧师，驻社诗人，电影制片人，救生员应该学习法律，越跟环境相关越好。这倒真是个长处，因为他确定经历过足够多的环境可供选择。而你要做什么？设计无核武器贴画吗？”
“你的牛角面包呢？”
“管它呢。我的脸可没印在巴黎的每本杂志里。你的才是呢。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了。让那些白人姑娘都不见了。从杂志上消失了。”她把牛奶搅进巧克力酱，笑着说，“你妈妈看到会很开心的。”
“对。”
“当然不懂。你比我要年轻十五分钟呢。不过告诉昂丁别再弄这个了。太容易碎。不管你怎么当心，还是到处洒。”
瓦莱里安张开了嘴，但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才说：“可是你不皱眉不就好了？那样你就不必用小胶条粘你的脸了。”
“吹牛得不了鸡眼。一定要说话，那就是可以预防鸡眼。鸡眼是出汗造成的。当……”
“挺适合我的。”
“老爷？”
“您为什么不自己买一条船呢？那家伙对她来说太大了。没法用来滑水。连在城里停泊都不成。他们只好把船停在一处地方，换成另一只小船才能上岸。”
“吉丁，我们还在餐桌上哪，”西德尼说，“别这么说话。”他拍着膝盖。
“还有苹果派。”
“如果你不听我劝，拇指囊肿就是结果。”
“什么？”
“是，老爷。您当然能。”他放下芒果，给瓦莱里安的杯子倒好咖啡。
“你真漂亮。身材好。整洁。Distingue。”
“不一样。”
“你的眼眉之间是什么？”
“瓦莱里安，请别说了。”
“开玩笑。”瓦莱里安说道。
“在穿鞋的事情上您不必太固执。皮便鞋或者一双不错的墨西哥平底皮凉鞋穿上一整天就不会犯囊肿了。”
昂丁往一只深平底锅里倒了一点水，放进一块巧克力。“唉，反正有人偷了。不光是巧克力，还有依云矿泉水呢。半箱都没了。”
“她怎么了？她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想这些日子以来他只吃了葵花籽和糖浆。”
“看看那孩子能不能把那些瓦片铺平。整片地方的瓦全翘起来了。”
“你不肯听我说。”
“瞧，玛格丽特。你的芒果来了。四百二十五卡路里。”
“是红的。火红的。”
他们没听到她过来。她站在转门前，双手搭在臀部，脚尖对着门里，满面笑容。西德尼和昂丁回过头来看到她，高兴得容光焕发。
“我还打字，”她说，“去商店要乘二十三英里的船，之前还要开车穿过丛林、沼泽……”
在这片沼泽之上，无数的山谷已经使旅游者疲于观览：南美攀援九重葛、鳄梨、一品红、酸橙、香蕉、椰子和最后的雨林冠军树。在那里建成的房屋中，年代最久也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十字树林”。这栋房子由一位杰出的墨西哥建筑师设计，但海地工人们没有工会，便分不清技巧与艺术，因此当玻璃配不上窗框时，窗台和门槛便被雕刻得尽善尽美，权充补救。他们有时会忘记或忽略水往低处流的趋势，以致抽水马桶和坐浴盆无法产生始终稳定、强烈的水流。然而房檐却又宽又深，即使在暴风雨中开着窗户，也不会有雨水进入屋里—只有风、气味和落叶才能进入窗子。地板是咬槽式的，从墨西哥进口的手工烧制的瓦片尽管看上去很漂亮，却一碰就会松动。好在门都是笔直的，门把手、合页和门锁都牢固得像乌龟。
“为了什么，请问？”
“毛巾包着什么？”
“别激动嘛，丫头。”
“哼，我们雇个厨子干什么？连我都会剥葡萄柚的皮。”
“我不想要葡萄柚。我要芒果。”
此时，三个人都望着窗外那个老人，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睛从他眼中发现对巧克力和瓶装水难以遏制的渴望。杂工的面孔没什么可欣赏的，但他的牙齿却赏心悦目，不但白得像石头，还像药店里摆的牙齿模型那样排列整齐。
“你跟我开玩笑？”
“噢？他跟霍皮人分手了？我想是已经去了乔克托。不，等一等，C在H之前。让我想想看，纳瓦霍人，对吧？”
“我们等着看吧。等他来了，问问他。问问他愿不愿意让他母亲住在隔壁，对保留地实行共管。”
“啊，是，夫人，只要您喜欢。”
“你完全在瞎想。她在国内成天见他，他也没有怨言。”
“是，夫人。”
“还有你。你终于让我吃了一惊。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还有你。对他们来说，你和她一样都是家人。他们认识你比收养她更早。”
“她觉得她在为你工作。”
“赌气。为什么？”
“她想开个小铺子什么的。”他说。
“现在他们来劲了吧？”
“一切。欧洲。未来。世界。你干吗皱眉呢？她是不是需要钱？”
“你是没事瞎操心。他们不会离开你和这儿的工作去干零售生意。到了这把年纪，绝不会的。”
“随你怎么想吧。我们就在地下室独自过节好了。”
“哎，我要走了。”
吉丁抬眼看着。“瓦莱里安原来是个小男孩？你肯定？”
除去厨房看着像常住之处外，房子其余的地方都让人觉得像旅馆，有一种住客迟早要离去的样子：有一两幅画挂在还算不错的地方，但既没有认真固定，也没有适当照明；上好的瓷器还装在箱子里，等着没人肯做出的决定。在这种临时状态下是谈不上良好服务的。没有水晶盘（也远远地封存在费城），于是几件银质托盘便承担起了全部职责：从水果到茶点。第一美人趁一次次旅行之机，不时地把西德尼要求的东西一箱又一箱装得满满的从美国带来：搅拌器、磨刀石、两条备用桌布。这些东西都经过精心挑选，因为要用来替换那些她坚持要带回费城的用品。她习惯于保持一种幻觉，认为似乎他们仍住在美国，只是在多米尼加附近过冬而已。她丈夫鼓励她这种想象，一有机会就要在谈话中加一句“等我们回家再说吧”。他们到达六个月之后，西德尼告诉太太，把行李箱定期搬到太阳下吹风主要是出于习惯而非故意。他们会拆掉花房以便把他赶离小岛，因为只要花房在，他就会在那里。她问丈夫，主人到底在花房里干什么？
“把我的药给我一点儿，西德尼。”
不过，杂工倒是很随和。他不仅在城里为他们跑腿，还在家里清扫、拖地、剪枝、修花、移植、搬石、拖走枯枝败叶、喷水、打桩，以及擦洗窗户、整修瓦片、平整路面、装锁、抓老鼠，总之是各种杂活。专业维修工一年来两次。他们是四个年轻人和一个年纪大些的，都是白人，乘一艘工具船来。他们清理下水道，磨地板并打蜡，擦洗墙面和屋瓦，检查管道和线路，给百叶窗上漆和封装，清理明沟和出水口。单单从岛上十五户人家赚的钱就足以使他们的生意兴旺发达，何况他们在一年之内还要为其他私人和半私人的小岛干活，因此他们能在法兰西王后岛上驾驶着奔驰车或雅马哈摩托车到处跑。
“是您儿子。迈克尔不是客人。”
“嘿。她不需要用为我工作当借口。”
“我不听。”
“斯特利特太太醒了吗？”
“我有些挺好的肝。煎得恰到好处。配上鸡蛋。”
“是啊。”
“都没定下来。还在梦想阶段。”
“波斯敦又是怎么回事？”
“是的。”
“还有火鸡。昂丁会做一只火鸡吧，西德尼。”
“是啊，要。你知道她醒了的唯一途径就是她叫你过去了。她要什么？”
“那不是小屋，”西德尼说，“是花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芒果还行吧？”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那就吃大麻饼干吧。二百……”
“噢，见鬼。这栋房子里人人都发了疯。每个人。斯特利特先生抱怨波斯敦，还往他的杯子里倒法国白兰地。而她抱怨芒果和火鸡。我真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而你现在又阻挠她的亲生儿子见她。”
“我真心说的。我刚回到家，你就……”
“要是她有了船，也许会全年待在这儿呢。”
吉丁解开她三角背心的绒绳，向她的脖颈扇着风：“哈，我来告诉你吧，你的脸可比你的厨房好看。”
昂丁回过头看着她丈夫，“大清早的可别糊弄我。”
“我跟你说了。那男孩要来了。”
“是的，夫人。”
“算了，纳纳丁。他们干吗要走那么远的路来这儿偷一块巧克力呢？”她侄女手指上转着一只餐巾环。
“听起来像是一去不复返了。”
“别这么叫我，”她说，“天太热了。早上好，西德尼。”
“这里还不是赤道。”
“不，不。就我所知不是那个。她在纽约和什么经纪人签过什么东西，或者是准备签。”
“穿平底皮凉鞋不如让我穿拘束衣。”
“也许是丢维尔那边新来的人吧。我听说雇的又都是菲律宾人。一共四个。”
“说起卡路里，你已经吃得像马一样多了，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不。不一定。不过这样一来，勤杂工就知道该找什么了。她告诉了我箱子是从哪儿运来的，是什么颜色。”
“法国白兰地不是药。”西德尼朝橱柜走去，弯下腰打开了一扇门。
“这就怪你了。你把他宠傻了。”
“那是为了她儿子。”
“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你的脚。托姆·麦克安牌的鞋会是你的死神。”
“我再说一遍：他的朋友会来，而他不会露面。”
“鸡肝。”
“好啦，你出面制止了，对吧？”
“他要在这儿待到死，”西德尼告诉她，“除非那间花房被烧掉。”
“别乱叫了。你的眉贴已经松了。”
“在她这种年纪那只消三天，用不了三个月。”
“我只是制止了女主人把客人晾在一边。我没制止……”
“他还没来呢，夫人。等他一到……”
“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就两个人。”
这次以被激起的憎恶为开端的结识以情谊结束。尽管认为不该喝酒，好心的医生还是让瓦莱里安用一根吸管喝了一点他的白兰地，瓦莱里安就此结识了一位尽职的医生。当晚他们相处甚欢，举杯同饮，奴佛卡因和白兰地相配合，使瓦莱里安感受到了多年来很少体验的豪气。他们偶尔相互拜访，每当想起他们俩的初遇，他都会指着当时脓肿的地方大笑。这件事有种笑话书的意味：两个老年人边饮酒边争论潘兴（瓦莱里安确实见过他），但没人提起他们会有共鸣的逃亡和晚年的话题。他们都感觉仿佛只是跑出了家。罗伯特·米歇林被驱逐出阿尔及利亚，而瓦莱里安·斯特利特则自愿从费城流放。两个人先前都结过婚，而再婚多年并没有让他们忘记第一次婚姻。泼辣的妻子带来的那些悲伤岁月仍然记忆犹新。米歇林离婚后不到一年就再婚了，但瓦莱里安很长时间都是独身，而且不想再婚。直到一个冬天在缅因州，他在午饭后出去散步——希望以此来摆脱由于整天埋头食品工业装置报表而无聊易怒的心情。他走出旅馆，经过两个街区就到了主街。这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当地冰雪狂欢节的游行队伍之中。他看到了北极熊，随后就看到了她。北极熊用后脚直立，举起前脚向人们祝福。一个粉红脸蛋的姑娘像新娘似的握着熊的一只前掌。他们身后一座塑料制的爱斯基摩圆顶冰屋将她的红丝绒外衣和她向人群挥舞着的貂皮手笼衬托得分外醒目。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便拜倒在她脚下。
“Distingue？”
“给谁？你要是把一周的菜谱给昂丁，她一定会照要求准备的。”
“噢？”
“来点葡萄柚吧。”
“在这种大热天里？”西德尼问道。他扬起了眉毛，但昂丁微微一笑。她喜欢侄女这么叫她——是孩子叫“昂丁婶婶”时的含糊发音。“当然。”她说着，立即走向通往走廊的镀镍房门。走廊尽头有四级台阶，下面是第二间厨房，那儿存放着食物，装配得像餐馆的厨房。
“没什么，不过她和来时一样诚实。”
“放松一下吧，就是那么回事。喝点酒，读点书，听听他的唱片。”
“我说过只是一段时间。”
“别跟一个离不开波斯敦的老人对着干。”
“我已经订下鹅了，玛格丽特。”
“等她下来，告诉她我在十点钟会准备好。”
“他们告诉我们吃什么。到底是谁在给谁干活？”
“要是迈克尔来的话。”
“他们也会同样待你的。上帝知道，他们一定会的。你不可能赶他们离开这里。无论有没有吉德。他们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想，很快。”西德尼往他的波斯敦里扔下两块方糖。
“什么？快说。”
“一点儿不错。现在，平心静气，马上告诉我这伙人是谁。”
“好吧，”西德尼说，“我来告诉您吧。她要勤杂工在星期四来之前去机场一下。”
“傻。傻。”
“我正吃着呢。”
“还有苹果派。”
“斯特利特太太吗，老爷？”
“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一流的膳食主管，穿拖鞋可够不上一流。”
“那就全说定了？我可以走了？”
“我告诉过您，邮递减为一周两次了。”
“还没呢，夫人。”
“里面放着他的衣服。”
“我知道，我知道，否则连宝贵的西德尼也会走的。别扯这些了。他们在这里，而且永远都会在。我可以保证。”
“吉德知道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事？”
“那吉德怎么办呢？”瓦莱里安问道。
“当然是。瞧你这模样。”她哈哈大笑，“你吓坏了。被吓坏的王鱼和比乌拉都不会关照你的。”
“别烦我了。把锅底下的火灭了。把我的早餐端过来吧。”
“你不知道，昂丁，”西德尼说，“你不是每分钟都在这儿。”
“她吃了一口。”西德尼说。
“不了，谢谢，纳纳丁，我能来一杯巧克力吗？”
“没错，您是对的。她们处得很好，彼此都是。”
“不错。我在圣诞节有客人。”
“这会儿还好，不过总会犯的。”瓦莱里安伸手去取糖块。
“那她就该挪着她旧式的屁股到这儿来自己做。”
“没有什么人，斯特利特先生。”
“我们的圣诞晚餐里会有火鸡和苹果派吗？”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至少给过你四双很像样的鞋子。”
“那确实是。”
“鸡蛋和鸡肝？鸡肚子里还有什么是我们不吃的？”
“等你拿到医学文凭再来指教我吧。这些饼干是昂丁烤的吗？”
“你不再喜欢她了？”
“要是他想要绣球花，就应该回家去。他把大家一起拉到赤道上来，就为了种北方的花？”
云朵互相凝望，然后不知所措地分开。当游鱼冲下来把河流轻举妄动的消息带给山峰和树梢时，已经太迟了。人类已经砍穿冠军雏菊树，它们瞪大眼睛狂叫着，被劈开的身体轰然倒地。在之后的一片沉寂里，兰树也倾身倒下了。
“如果小蒂姆能吃鹅，玛格丽特，迈克尔就能吃鹅。”
“依我看你做过一次饭。你和昂丁在厨房咯咯笑个不停，是我最清晰、最亲切的一次回忆。”
“还有我。也许到时候我能雇个不会有事瞒我的人。偷偷地把波斯敦放进好端端的一罐咖啡里，又把糖放进酸橙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种假盐。”
“我要的是菠萝。要是你不想要，头天晚上就该告诉西德尼第二天早餐你喜欢什么。这样他就能……”
“你真的觉得是我毁了他？”
“什么肝？”
“吃吧，”她丈夫说，“那个芒果没有四百二十五卡。连一百卡都不到。”
“你何必每年都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你明知道他会让你失望。”
“现在听我说一句，斯特利特先生。这是真的。”
“是，老爷。”
“他不会来的。”
“是老鼠吗？”西德尼问道。他的样子挺关心。斯特利特先生和其他几家人凑钱买了猫鼬，用船运到岛上来消灭蛇和老鼠。
“我在想西德尼和昂丁。”
“我可一直在关照他们。”
“他会后悔的。”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才不会被火鸡啦苹果派啦这类事糊弄的。事实是，他一点也不想待在他母亲身边。我不能说我怨他，虽说她是他母亲。”
“不是囊肿，是鸡眼。”瓦莱里安把方糖放进杯子。
“我没说他不爱她；我说的是他不愿意和她住得太近。他肯定爱她。这再自然不过了。他并不是那种不正常的人。可她是。”
“当然。”
“我要跟吉德谈谈。”
“可耻。”玛格丽特伸手去拿一个牛角面包，可又改了主意，把手缩了回去。
“你撒谎。我本该知道的。我之前就想问吉德了。”
“那又怎么样？”
“第一美人刚才在抱怨什么？”
“真傻。”
“吃您的菠萝吧。”
“我不过是在经历我生命中所谓垂死的重大转折。”
“没有音乐？”
“人上了年纪之后最糟糕的事就是吃。首先你得找到你能吃的东西，其次还得尽量不洒得身上到处都是。”
吉丁舔着指尖上的甜汁：“我喜欢这样。让夜晚显得好多了。反正太阳一落下去就凉快了。”
“苹果的事你是说笑吧。真的。”
“他不在任何部落。他在上学。”
“随后是餐室。说起来算是一次发现！十人、二十人，甚至三十人的晚餐。姑且不说两间，就说在一间厨房里，在你面前能有多少东西。我们可以招待成百上千的人。”
“不了。别人会便秘。他只是偶尔大便不正常。但他想要些抗酸剂以防万一。告诉杂工下次带一瓶来。”
“你皱眉头有困难？”她丈夫问她。
“因为他从来没露过面。”
“你打算跟着他浪迹天涯？去看蛇舞？”
“什么？”
昂丁笑了：“瞧瞧谁在说话。给凯伦公司当模特儿的姑娘。”
“你是打定主意要我得溃疡了。我没有溃疡。你倒是有。我只是偶尔犯点毛病。”
“我们刚结婚时，我总得把你从昂丁身边拉开。家里有客人，可你却偏偏喜欢在厨房里跟她嚼舌头。”
“一只箱子。她在等一只箱子。已经运出来了，她说，到星期四就该到了。”
“真的。”玛格丽特屏住呼吸，把叉子插进芒果。水果片在叉尖上分开了，她缓缓地舒了口气。她瞥了瓦莱里安一眼，然后才把那片芒果放进嘴里。“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吃得像你这么多，体重却从来不增加一盎司。我觉得她在我的饭菜里加了料。麦芽什么的。夜里她拿着一支静脉注射器之类的玩意儿偷偷溜进来，给我注射得满是麦芽。”
“他从来没在这里露过面。在这片丛林深处无事可做，没有年轻人。没有乐子。没有音乐……”
“她想要，可以自己到这儿来做嘛。等她游回纽约买够了原料。她以为她这是在哪儿？”
“我很高兴。你刚才说她已经醒了？”
“你真不想吃些鸡肝吗？”
“鸡眼也一样。”
“谢谢你。吉德下楼来了吗？”
“写个条。告诉他把条子交给米歇林医生。”
“她是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里就剩下她了。”
“他现在正在上学？”
瓦莱里安吞下了最后一口鸡蛋和火腿，用叉子敲着装烤面包的篮子。“聪明。绝顶聪明。”
“好啦，总得有人洗你的茶匙吧。”
“嗯，那又是谁呢？整座岛上不超过十五个人。瓦特一家已经走了，希鲁顿一家也走了。”西德尼说。
“在赤道地带建花房，简直丢人。”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里。”
“我要和他一起回去。”
“我没有乱叫。他们是忠诚的人，他们理应如此。”
“噢，天啊。”
“育苗地，‘州边’公司送来了一份有毛病的订单。全毁了。”
“你和斯特利特先生一样。总把那女孩往坏处想。”
“上帝保佑。”
“是一码事。”
“我打算住得和他近一点。不是一起住，是离他近一点。”
“我劝你别。”
“我不是让你改主意，是让你用用脑子。由他去吧，玛格丽特。别管他了。你没法从头再来。你的想法只是发疯。”
“我没有一点阻挠的意思。她想见就见。反正他读了那么多书之后就成了另一种人了。他原本是个可爱的孩子。如今我想他也想吃芒果了。好吧，要是他不分分秒秒想到我的厨房里来解放我，他就能得到芒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