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纳纳丁,给她倒点葡萄酒。”
“我的十字架。我戴的十字架。我的第一件教会礼物。她对我说,把它摘下来。她说只有妓女才戴十字架。”
“那我就和他一起去。”
“照这么说,布里奇斯就不光平庸,而且还剽窃。”
“女士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好好吃完甜点。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那是好久以前了,瓦莱里安。八年?九年?当时他还只是个小男孩呢,我也不大。”
“惹你发火用不着存心。所有人只要跟你共处一室,分一块你的空气就行……”
“她大概已经喝得够多了。”
“唉,玛格丽特,唉,”瓦莱里安说,“是尤瑞黛奇。”
“噢,别。我的头发现在太黏了。”玛格丽特说。
“你们在干什么?”玛格丽特又嚷起来了,想站起身,“你们干吗这样做?他在那儿。我看到他了。瓦莱里安,快点。最好让谁去叫港口的人来!”
“你明白些了吗?”
“要当心!”昂丁在他身后叫道。
“上帝保佑。”昂丁说。
“你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在路上了。他的箱子已经海运了。”
“我讨厌蘑菇。”
“你就不能别再用表食物的量词了吗?大萧条已经过去了。你爱在盘子里剩多少就剩多少。有的是。真有的是。”
“你得相信我。”
“不是这么回事。”
随后是昂丁忍无可忍的高叫:“说话啊,女人!”玛格丽特跪倒在地,大口呼吸,终于有气吐出几个字:“在我的壁柜里。在我的壁柜里。”
西德尼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他对这两个人都没把自己的蛋奶酥吃光的失望。他带着警觉而平静的神色收拾起盘子,轻手轻脚地穿过未嫁姑妈的发丝。侄女陪他的东家就餐时他的服侍是尽善尽美的,像斯特利特先生与朋友进餐时一样。盛核桃的银盘、盛桃子的配套的银碗,随后又是咖啡,全都有条不紊、不易察觉地一一摆上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是离开了房间还是站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说得他像个弱者。我不记得他是那样的。”
“是啊。一个未成年人,一只小猫,不过不活泼。抱怨,一只抱怨的小猫。总是在叫,喵,喵,喵。”
“不是措辞,是语气。”玛格丽特转过头对着吉丁,“我已经邀请了B.J.布里奇斯来过节,他说他会来。他做过迈克尔的老师。”
“她的壁柜。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壁柜里。”
吉丁竭力想说些目的明确、哪怕只是相关的话时,又是一阵沉默。她想不出什么,于是放弃了,只说了些明摆着的事实。“我记得迈克尔。他……挺好的。”她回忆着一个穿着短牛仔裤、红发的十八岁男孩。
“是彩车!”玛格丽特嚷道。当酒杯碰上水仙花盆滚到他跟前时,他连看都没看。他只顾看着妻子气歪的脸和泪汪汪的男孩似的蓝眼睛。
“噢?谁啊?”
“她伤了她自己?”
吉丁一时想不出该做或说些什么,便盯着西红柿籽滑进沙拉酱汁,并开始运用心理学概论中的原理。她在这里的两个月间,瓦莱里安和玛格丽特不时相互折磨,对彼此的牢骚能编一本词典,他们一次次向她展示其中的一个个词语。她想,这纯属一桩冰与火的婚姻,而且面临崩溃。他七十岁,她就快五十了。他正在衰弱,退隐,封闭。她则正放射着落日余晖。他们自然会为小事争吵,会彼此嘲笑。自然,甚至正常。因为他们都是体面的人。即使不谈他们本人对她的慷慨和对她婶婶与叔叔的关怀,他们看上去也是很体面的。像西德尼和纳纳丁那样的体面便是体面,而这座处于纯净海洋空气中、满是体面人的住宅正是她此时想待的地方。这个充满阳光又有工作收入的假期是她重新振作所需要的。听玛格丽特和瓦莱里安争吵倒是值得欢迎的一条分散注意力的途径,就像在西德尼和纳纳丁面前扮演女儿的角色一样。
“玛格丽特,要讲事实,迈克尔当时只有两三岁。他不可能恨谁,何况那是他姑姑。”
吉丁一语未发。她不敢开口。
“你真的了解他?”瓦莱里安惊讶地看着她。
“来,亲爱的。坐到这儿来。”吉丁说。
“瓦莱里安认为他不会来。不过他会的,因为我答应要给他这件真正绝妙的礼物。”
西德尼(不用吩咐却适时出现)拿开了酒杯,还把一条新的白餐巾铺在酒渍上。随后他收走几只沙拉盘子,再给每个人摆上金边的温热白瓷盘。他从蒙着被子的蓝色暖箱中取出这些盘子时,都用一尘不染的白餐巾垫在下面,极其小心,没弄出一点声音。盘子一一摆好后,他离开片刻,回来时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蛋奶酥。他端着它凑到瓦莱里安跟前,让他检查,然后放到旁边的橱柜上,切成等份的扇形角。
“有点吧。”
“那正是我想知道的。”
“瓦莱里安,你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
“对不起,不知道。”
“在我的东西里!”玛格丽特说,“在我所有的东西里!”
“那是我控制不了的。我不能对我控制不了的事情负责任。”他推开他的盘子,喝起酒来。
“对。是迈克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好的!”他回答着,穿过门跑回厨房。
吉丁叹了口气。她想离开餐桌,可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他想让我留下来,还是不想?他想让我说什么,还是不想?我只能问些客气的问题,催他说话——要是他愿意的话。或许我该去看玛格丽特,或者换个主题,或者反思一下我来这里的目的。“没人要你负责。”她轻声说。
“我只期望他成为一个人。”
吉丁笑了笑,或是强笑了一下,说:“你不该那样取笑她。”
“她怎么会从一开始就恨你呢?她那时候甚至还不认识你。”瓦莱里安放低了声音,想安抚她。
“瓦莱里安,不要说了。”
“有一段时间吧。”
“不好。他想让一个带异国风情的民族在周围跳来跳去,给他带来异域美。那些享受福利的母亲会在那些陶罐中放什么?他对这些有什么高见?”
“是不是因为她想离开这里?”吉丁问道。
“他没有变成你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嘿,陶器可不是功利主义。”吉丁放声笑着,“那是艺术。”
玛格丽特放下勺子,它碰到瓷器发出一声轻响。西德尼轻飘飘地走到她手边。
“握住她的手,不然她真会伤了她自己。”
“我没那么说。我和你一样不愿意让她到这儿来。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没让我们知道婚礼的事。据我所知……”
“因为你同意她的话,就因为这个。”
“那是你的亲妹妹……我的上帝。”
玛格丽特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他正瞪着她。吉德看着她的盘子,而西德尼俯身凑近她的手腕。“什么?”她说,“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挺好的,什么都没洒,什么都没破:生菜、西红柿、黄瓜都在。这时西德尼把碗放到桌上,捡起夹沙拉的勺和叉。原来她把勺和叉掉在桌上了。
“我不确定,也许味道平淡吧。”
“照这样,你现在就可以精神崩溃了,”瓦莱里安说,“他不会来的。你完全误导了他。”
“吃饭是有节奏的。我一直这么告诉你。”
“我嫁了个老傻瓜!”
那黑人看了看瓦莱里安,吉丁觉得那人的眼睛周围有很多空白。
“当然不是。一点也不是。”
“怎么回事?”
“蘑菇?”她问道。
“斯塔西的主意。”
“时间久了。”
“这可不是布里奇斯写过的什么诗里的一行。迈克尔会认为你疯疯癫癫的。”
“我不清楚,”吉丁说,“我想是吧。”
“好吧,但愿那就是蘑菇。在这种天气里,更可能是煎蛋卷。”瓦莱里安有点烦,做个再添些酒的手势,“这座岛上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这雾。”
“雾对鸡蛋可能不好,但是对于让我的头发蓬松倒是不错,”吉丁说,“我应该剪成你那样的发型才是,玛格丽特。”她用双掌把头发向下按了按,但一松手,头发马上又弹了回去,成了一团浓云。
“对不起。”她咕哝着。未嫁姑妈抚摸过她的面颊,她抹去了她的指尖留下的湿气。
“西德尼?当陶工?”瓦莱里安把目光转向他的管家,放声大笑。
“我不知道。”
“就是他写的。那首诗就放在楼上。我亲手在下面画了线。迈克尔曾经背过呢。”
“你的什么?”
“她对我太可怕了,瓦莱里安。可怕!”
“不,并不真的了解他。我见过他两次。最近一次是你们邀我到橘县过夏天的时候。还记得吧?”吉丁昂起头,为自己的记忆力得意。“我上大学的第一年?他在那儿,我们谈过天。他……噢……头脑清醒,在我看来,很能独立思考。其实我们不是谈话,我们吵了一架。吵的是我为什么要在那所态度傲慢的学校读艺术史,而不是在别的什么组织干什么。他说我在抛弃我的历史,我的民族。”
“我喜欢趁热吃,淡淡的,茸茸的。”玛格丽特说。
“拿上枪,西德尼。”昂丁成了指挥官,高声下达指令。
瓦莱里安从额头上撤下手,深深地盯着缩在银碗中的桃子。“我不恨他。我爱他。玛格丽特以为我不爱他。其实我爱。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他。你知道……这话听起来也许不对……可我从来都不相信她爱他。或许她爱他,用她的方式。我不知道。可是她没为他准备好,就是没准备好。如今,如今她准备好了。但为时已晚。现在她想给他烤饼干。送他去上学。替他系鞋带。照顾他。现在。荒唐。我不相信这种事。我也不相信她。他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到家里,进了卫生间。我站在那儿,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歌声,从房间的什么地方传来。我向四周打量,后来找到了。在橱柜里。在水池下面。他蜷在那儿唱歌呢。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我好多次回到家里,他都躲在水池下面。自己哼歌。等我把他拉出来,问他在那儿做什么,他说他喜欢软乎。我想,他当时两岁,两岁的男孩在暗处寻求什么呢?软乎。想想看吧,在他的房间里有多少软乎乎、可以抱着的东西吧。兔宝宝、拖鞋、大熊猫。我一直想做他的一个软乎,可我白天不在家。可她在。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她不大和他说话,后来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她变了,她对他感兴趣了,给他读故事,带他去看表演,逛公园。就这样能有几个月。后来我回到家里,他又在水池下面哼唱,我没法告诉你那歌有多么多么孤独。不是我的想象,真的很孤独。唉,他长大了,而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可他像是十分想念她,十分需要她,只要她注意他,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奴隶。后来她又失去兴趣了。他十二岁那年去了寄宿学校,情况有了好转。直到他回家探亲。她会做些事情,一些怪事,来吸引和保持他对她的注意力。做什么都为了让他一直看着她。她还会编造出对她自己的恐吓、攻击和侮辱——就为了看到他勃然大怒,表明他多么心甘情愿保护她。我在一旁看着,试着降低事情的夸张程度,或者证明,证明她在捏造事实。我总是试图制止,可总是徒劳。到最后只能让他生我的气。我想再要个孩子——可是她不同意。没得商量。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家去上大学时,我算是松了口气。已经太迟了,但我依旧希望他能摆脱她的控制。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他做到了。从不回家,很少写信。有时打打电话,都是抱怨。谈印第安人,谈水,谈化学制剂。喵,喵,喵。不过据我猜想,他在走自己的路。自己的路。可是如今……”瓦莱里安转过脸对着吉丁,盯着她的下颌,“如今她又想控制他。用什么冒牌诗人来诱惑他。而且她还想和他一起回去,在他身边生活。她说只是一段时间。谁知道那有多长?一‘段’?意思是他一旦重新信任她,需要她,指望她,她马上就改变主意,离开他了。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而最后见他那几次,我并不喜欢他,甚至不了解他,可我爱他。就像当年我爱那个躲在水池下哼歌的男孩一样。那个漂亮的男孩。他那笑容就像……像星期天。”
“你可以看出他对西德尼有多少了解。我给你的不及给他的、为他备足的东西的千分之一。可你却有比他强五十倍的理智。我不介意告诉你。”瓦莱里安的语句改变了速度,变得缓慢,所以他眨眼睛的间隔更长了。“是玛格丽特干的。她让他相信,诗歌与财产不能共存。她把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培养成了永久的失败者。”他手按前额,停了一会儿。在吉丁看来,他几乎就要落泪了,而当他仅仅重复了一遍先前那句话时,她才不再感到揪心。“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
“我们?他要和你一起去?”
“同意我的新娘是个妓女?”
“你觉得好笑?”
“记得她挂在火车车库里的电线上时头发的样子吗?”玛格丽特继续对吉丁说。
“我正吃饭的时候听到她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梯,”昂丁说,“从那会儿到现在她能喝掉一夸脱呢。”昂丁说话时嘴都不动,希望这样就不会被瓦莱里安听到了。
“这么说就是我的步调和你们不同。”
“我指的不是那个。”
“……她从不喜欢我,”玛格丽特在说,“她从一开始就恨我。”
“我说过抱歉了。我吃饭太慢。”
“我要不要叫港口的人,瓦莱里安?”吉丁问。
吉丁点了点头。看来这像是她告辞的完美时机,因为她不知道他在谈些什么,而且也不想追随他的思路——如果它像他此时的眼睛一样。由于没有黑色素,那双眼睛里全是映象,如同镜子,一间又一间屋子和一条又一条走廊的镜子,每个都因另一个而成像,再把它作为自己的形象反射回去,直到最后形成一片全无色彩的色彩。她再一次动了动,想从桌边起身,可他又一次制止了她,不过这次并不激动,而是带着同情。
“我没必要坐在这儿听你这一套。你想毁了这个节日的印象,但你不会得逞的。我毁了自己的生活跑来这里过冬,要的回报只是一个我儿子在场的正常的圣诞节。你不会来迁就我们——我们只好来迁就你,这不公平。你明知道不公平。整件事都有点太过分了!”
“确实很愉快。实际上他让我在那里用那种方式对自己进行了反思。如果那番话是我们在摩根大街上谈的,也许他就能说服我了。但是在橘县那一百二十英亩丝绒般的绿草地上呢?”她轻声笑了笑,“你能相信吗?他想让我们回到摩根大街去感受刺激。”
“怎么?”
瓦莱里安哈哈大笑:“听起来倒像她的话。”
他再也没说什么,于是吉丁决定尽快撤离。她正在叠她的餐巾,他却突然开口了:“她很紧张。生怕他不会露面。我也紧张。生怕他会来。”
“你看着很难过,”瓦莱里安说,“他一定让你感到很不好受。你早该跟我提一下的。我本想让你过一个特别愉快的夏季呢。”
“她的什么?”
“咱们先等等西德尼,然后再叫警察。”昂丁说。
吉丁用手托着下巴。“毕加索比伊图玛面具要强。他被它迷住证实的是他的天才,而不是面具制作者的。我巴不得不是这样,可惜……”她轻轻耸了一下肩。她想到在美国一年能有两三次展览机会的所有那些黑人艺术,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尴尬。初中的雕塑,插图式的绘画。百分之八十令人捧腹,百分之十则是效颦之作。不过,美国黑人至少还拙劣得很诚实,而欧洲的黑人艺术家简直臭名昭著。比他们的天赋更可怜的只有他们装腔作势的姿态。除了一个例外:一位美国本土黑人如同红杉鹤立于芦苇之上的作品。
一缕缕的雾有时来到那里,就像未嫁姑妈的秀发。稀薄苍白的发丝在不知不觉中飘荡着,直到成团地聚集在住宅周围,把窗子变成镜子,映出人的倒影。餐室中那盏枝形吊灯的六十四只灯泡在这位未嫁姑妈的发丝中不过是枚钻石别针。雾气灰蒙蒙、脏兮兮地在屋里盘旋着,洇湿了亚麻桌布,笼罩着葡葡酒。盐粒结晶粘在一起。牡蛎伸直了卷曲的边缘,沉入锅底。在那种毛茸茸的网膜中,耐心难以为继,呼吸则越发困难。“岛屿”这个字眼在这种时刻才有意义。
吉丁打量着她的那角蛋奶酥,而瓦莱里安做手势又要了酒。好像过了良久,他才对她嘀咕了一句:“抱歉。”
“我不知道。”
“不让?我没法让他去。他恨她;他会吓坏的,只要……”
“我来吧。”昂丁说。
玛格丽特笑了。“非常适合你,吉德。让你看上去像《黑人奥菲尔》里面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尤瑞黛斯?”
她站在门洞处尖叫,先是冲着瓦莱里安,然后又冲着吉丁,吉丁连忙跑到她身边。
“我想,他想让我串贝壳珠或是卖爆炸头梳子。他说这套制度都一团糟,只有退回手工和易物的时代才能有所改变。享受社会福利的母亲们可以在家里做手工艺品、陶器,缝衣物,就像比利时的花边工,嘿,有尊严,又不必再吃福利。”吉丁微笑着说。
“他恨,如果你有点感情的话,你也会恨她的。”
“你不知道?”
“你指的是她的腋毛吧?”吉丁问道。她感到不舒服,因为玛格丽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她带进去,暗示或明指一些她想当然的种族特点。她以抵制两者来结束这种话题,但这会使她对本不想在意的事警觉起来。
“问题不在那儿,不在于要不要我负责。许多生活上的鸡毛蒜皮往往是最需要控制的部分。”他用餐巾捂了一会儿嘴唇,然后放下它,“玛格丽特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漫长懒散的休假,是故意要伤害她。事实上我所做的恰恰相反。我打算在某个时候回去。我要回去,但实际上我是为了迈克尔才留下来的。为了保护他。”
“噢,对不起。”她低声说,但她很生气。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们盯着她的眼神就像她尿了裤子。他们随即装出没事的样子;吉德又叽叽喳喳地开口了。
“也许他是引用的,要不就是一种影射。”吉丁抚摸着头发。
“别撇下我!”玛格丽特大喊。
“你在混日子,玛格丽特。”瓦莱里安说。
“圣埃克苏佩里。抽空读读。别在意它说什么,看它想表达什么。”
“知道什么?”
“不。她几乎没喝什么。”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对你是问题吗?如果是,我可以尽量减少。少一些我当然省心。少一些歇斯底里,少一些大喊大叫,少一些反应过度……”
“好啦,好啦。”
“要是他真来了,还带着他的朋友,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年夏天他说的那些让你不愉快了吗?”
“而迈克尔还不知道?”
“噢,我明白了。不是黑暗时代,是文艺复兴。”
“确实。除了一个老傻瓜,还有谁肯娶一个高中辍学生,还当自己捡了个便宜?”
她喝汤或是什么需要用勺子的稀软食物时还好,但她从不确定什么时候困惑会再度出现:她会用叉尖刮着瓷盘,试图挑起中间印着的花朵,或者会忘记揭掉盘边摆着的苦杏饼干的软纸,把它整个儿放进嘴里。瓦莱里安会斜眼瞪她,但明白她感到焦虑,所以一声不吭。龙虾、玉米棒上的玉米粒——都成问题。她那种糊涂劲儿时来时去。如果有一年不犯,她就不相信自己曾经多么犯傻。不过她在饭桌上始终小心翼翼,盯着别人怎样就餐——只是为了确定不再拿起芹菜条而非餐刀,或者向上等肋排上倒自己杯中的水而非酱汁。这会儿它又回来了。尽管昂丁为了骗她而留下果皮并把芒果插到冰里,在勉强吃掉芒果上该吃的部分之后,她漫不经心地拿叉子一扎,一片果肉便蹦了出去。西德尼又给她端上了一盘硬纸盒外形的东西。这时她犹豫起来,不知漂在她碗里的白色泡沫该不该吃。她脑中灵光一闪:牡蛎汤!于是兴致勃勃地把勺子伸进汤中,还没开始吃,瓦莱里安就开始抱怨。这时吉丁又宣布了一个新难题:蛋奶酥。玛格丽特祈祷自己能够认出来。
“你期望他成为另一种人吗?”
“嘿,不管怎么说,他们请你们二位去就餐。小型的。”她说,“不过哈切尔家要办一个大规模的周末活动。他们想……“她停顿了半拍心跳的时间。他们板起的脸就像珠宝盒盖似的一下子关上了。“他们觉得你们愿意去过整个周末。平安夜,晚餐会;随后是早餐,下午有什么划船活动,再往后是鸡尾酒会和舞会。从‘法兰西王后’号来的雇工组成了乐队。噢,他们不是真的从那儿来的。我想是新泽西州吧,不过他们曾在‘切兹·马林’号上演奏过……”周围一片沉默,她说不下去了。“你怎么了,玛格丽特?”
“咱们还是回到腋下的话题上吧。”玛格丽特说。
“……就会去跳蛇舞。”
“现在可以叫港口的人了,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说。
这时,瓦莱里安自她尖叫着来到餐室以来初次开口:“玛格丽特,这里不是大都会博物馆。这里是一座孤岛上的一座孤宅。迈克尔还没来……”
玛格丽特握住西德尼捧到她面前的沙拉碗中探出的长木勺。她小心地把蔬菜盛到她的盘子里。什么都没洒出来。她又盛了一勺,平安地倒进了盘子里。她轻叹一声,正要让吉德谢绝勃兰茨的邀请,瓦莱里安突然叫道:“见鬼,你这是怎么了?”
“真的?两千个葫芦换一星期的电吗?早就试过了。那叫做黑暗时代。”
“你认为如果迈克尔结婚,我会只请斯塔西而不请她的父母吗?”
“这的确是这个世界所期待的:二十亿个非洲陶罐。”瓦莱里安说。
“一位诗人,”瓦莱里安说,“她要在圣诞节把他最喜欢的诗人给他。是这么回事吧,亲爱的?”
瓦莱里安的嘴张开又闭上,然后才用因饮酒而变得洪亮的嗓音说:“晚上好,先生。要喝一杯吗?”
玛格丽特笑得挤起了她的男孩似的蓝眼睛。“不是,我指的是她头上的。真是好看极了。谁会注意她的腋下呢?”
“我还以为我的评价相当公平。”
“怎么了?怎么了?是怎么了?”
“迈克尔要回来了。过圣诞。”玛格丽特的笑容有些腼腆。
“不过看上去还好。所以这种发式才这么流行,不是吗?不用梳理,就算湿了也有型,而且与脸型相配。我这种蓬松式样得不断收拾,我的意思是不断下功夫。”
“那么,”吉丁打断她,“谈谈圣诞节怎么样?这可是个我们该谈的话题。我们还没开始计划呢。有什么客人会来吗?”她从西德尼放到她面前的色彩丰富的蔬菜碗中挑了一点沙拉。“噢,我正想告诉你们,冯·勃兰茨家寄来了一封请柬……”
“不过你不该恨他。他是你儿子啊。”
“你想毁了什么蠢婚礼就是因为迈克尔在那儿。你这种蠢货还活着干吗。”
“不知道,我从来没读过。”
“为什么你不?”
未嫁的姑妈们蜷缩在屋角,面带笑容地入睡了。吉丁张开鼻孔,想控制自己不打哈欠。再喝一杯咖啡,再喝一杯葡萄酒——什么东西都没法让她兴致勃勃地倾听一位老人的回忆。她想,我该说些话。我该问点问题,并且做些评论,而不该只像木偶似的一味微笑、点头。她希望自己眼睛中透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便向他扬起下颌,继续做出笑容——不过只有一点笑意,以免他要回忆的是伤感而非令人愉快的事。好久以前,她就放弃了与不感兴趣、引不起她兴奋的人相处时假意迎合或故作深沉的尝试。她盯着水晶杯上雕的花枝,心想无论他说些什么,她的反应都会完全不在点子上。她的思想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摆弄着酒杯,轻摇着里边的少许葡萄酒,让酒沿杯壁转着。“星期天。”他说这话时用的洪钟般的嗓音,就好像在以领主的身份说“在这块土地上”或者“在整个伦敦”或者“在全巴黎”。他自己就笑容可掬,如同星期天。他的星期天。她想象不出,对这个目如黄昏、又高又瘦的老人,星期天是什么样子的。明亮的?温暖的?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他给自己倒了第五杯葡萄酒,由于太过抑郁,太过沉迷于星期天的念头,竟然没想到要给她倒点儿。桃子和核桃静静地待在各自的银碗中。她从一个水晶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盒边放着一个圆形火柴盒,带有印第安地毯的图案。里面是小巧的白杆火柴,顶着一颗金色的火柴头,划的时候发出咝的一声轻爆。已有三个月而非两个月了,夜间笼罩着整栋房子的那种静谧仍然困扰着她。夕阳西下,三分钟的黛青色的天,然后是深夜。随之而来的是坚实大地上的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蟋蟀,没有青蛙,没有蚊虫。只有听见或想象出的人类活动的声音。金头火柴的咝咝声;向高脚杯中倒入酒时那种瀑布般的声音;整理厨房时轻微、十分轻微的咔嚓声;以及此时缩在屋角的未嫁姑妈们被惊醒时充满恐惧的高声尖叫。她们看到那双男孩般的蓝眼睛吓得惨白时便赶紧逃开,后面还拖着她们散开的头发。
“我明白我那时正在摆脱的那种生活。它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充满勇气和自然的优雅。但他的确让我想为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我的感受道歉。我想,就比如喜欢《万福玛丽亚》胜过福音音乐。”
“你已经长大了,他还没有。他不过说说而已,那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的想法还在那个卖国的《小王子》的掌握之中。你知道吗?”
“黑的。”她悄声说着,眼睛死死地闭着。
“你的壁柜里有什么?”
“这和速度无关,和步调有关。”瓦莱里安答道。
“我没义务坐在这儿让人指着鼻子骂!”
但她还是不肯停歇。她只一味地攥紧美丽的双手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叫得更大声。瓦莱里安用被酒泡软了的眼睛看着他的妻子,仿佛是他感到痛苦而不是她。
“那可太好了。”吉丁说。
“勃兰茨,吉德。就是普通的勃兰茨。那个贵族意味的‘冯’是瞎编的。”瓦莱里安说。
“起初她对你客客气气,规规矩矩。”
“这事已经没得说了,玛格丽特。”
“那是因为后来你不让迈克尔去看她。”
吉丁耸耸肩:“你们打算在这儿过圣诞节,还是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走着瞧吧。”
“噢,”吉丁说,“这……可能……玛格丽特?你愿不愿意”但玛格丽特已经起身走开,留下来回摇摆的橡木门,连未嫁姑妈都胆怯地缩到了屋角。
“典型极了,”瓦莱里安说道,“他觉得种族进步对人民来说都是巫术。”
“迈克尔?”
未嫁的姑妈微笑着抚弄她们这些未嫁姑妈的发丝。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她看了一圈周围所有的人。他们也都回望着她,每个人都在想,确实,他为什么不相信她呢。之后,他们听到了西德尼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进枝形吊灯六十四个灯泡光照下的是西德尼,他点三二口径的手枪指着一个满头发辫的黑人的肩胛骨。
“什么礼物?能告诉我吗?”
玛格丽特摇着头,用手背抵住嘴。
“她说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能确定呢?”吉丁的声音假装轻松。
“他不清楚。不过他会猜到的。我给了他一点暗示,挺明显的,所以他能猜到。我在信里引用了布里奇斯的一行诗。‘他走路时放射着光辉。’”
“这对你成问题吗?吃得太多?”
吉丁也跪下去,贴近玛格丽特的脸。“你是说你的壁柜里很黑?”
“玛格丽特,你用不着那么做,不用把它摘下来。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让她见鬼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就因为私下举办了婚礼而没有大宴宾客吗?你从来没请他们到这儿来,她很可能就是为这事生气了,就是这么回事。而这就是她的方式……”
“至少会叫她走开。”
“我不记得了。”
“你就不能把她扶到椅子上?”瓦莱里安问。他讨厌看到她那样歪在地板上。
“就是他!”玛格丽特喊道。
“我的天。这么些年来你总因为我请客太多对我大喊大叫。现在你想要我邀请茜茜和弗兰克。我不相信”
“我在她的呼吸里没闻到一点酒味,她大概只是受了惊吓。”昂丁又嘀咕说。
“我只知道你让她占据了你的心,时隔三十年她还在那儿。你不肯忘掉婚礼上屁大的小事。你只想跟着迈克尔,他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受不了他在你不在的地方。”
“是,我想没有。”他答道,但他的声音很没说服力,而他昏聩的凝视很是混浊。
“玛格丽特,该死的,我才不在乎……”
“她已经清楚了。再这样下去要么是幻想,要么是存心惹我发火。”
“在这儿。悄悄地。虽说我们也许会有一两个客人。”
“就是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的我们是指黑人:西德尼、昂丁和我。”
“他的意图是好的。”
“我自己的妹妹?”
“那第一天她对我说了什么?”
吉丁和玛格丽特轻拍着面颊和太阳穴,把被未嫁姑妈吻过的地方弄干。西德尼(未经差遣却适时出现)迈着黑板擦般轻软的脚步围着桌子走动。他的目光不停地盯视着大浅盘、桌上的摆设或自己的脚,或者那些他正伺候着的人的手,却从来不与他们目光相接,哪怕与他的侄女。他用训练有素的余光瞥见瓦莱里安用拇指按在汤盘边上,把它向外推了一英寸左右,当即迈回他那轻柔的脚步,撤掉那些盘子,等待下一道菜。他走到玛格丽特跟前时,一直没动刀叉的她把勺子放入浓汤中吃了起来。西德尼迟疑了一下,退开了。
“是蛋奶酥,玛格丽特,”吉丁插话说,“瓦莱里安知道今晚有蛋奶酥。”
“他在我的东西里,吉德。”玛格丽特轻声抽泣着说。
“被你一说,我干什么都显得很蠢。”
“相当,”瓦莱里安说,“相当好。”
“去看看她的壁柜。”
“关于我的十字架?”
可是她再次发出了尖叫,吉丁只好也叫道:“告诉我!告诉我!”
“白痴。我娶了个白痴!”
“我想我该知道,但我不知道。”
“他会认为你疯了于是……”
“我们不去参加那些。你是这个意思吧,吉德?”瓦莱里安喝着他的酒说。
“她一向这样待我。你知道我第一天见到她时她对我什么样。”
“没有。”
“告诉她吧,玛格丽特。”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她请了迈克尔!可是没请我!”
但是最近(几天之前,昨晚,还有今晚),在这些争吵中存在着星星点点的威胁。这些争吵看来已不再仅仅是结婚已久、早已熟谙他们婚姻中旁人所不知的动作规律的夫妻口角。他们像两只老猫一样互相抓咬、彼此利用,来表演一种其实谁也没有当真的争斗,他们之所以要争吵,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该吵,只是想不时地交换角色来自娱自乐:有观众在场时,有力的一方会表现得像被虐待,而自私又好斗的一方却在表现被压抑者的眼与心。大多数时候,就像现在,他们战斗的平台是一个孩子,武器便是公认的人性弱点。不过,这比起她期待从他们身上看到的还是阴暗了些。滴滴鲜血,根根毛发,似乎都粘在疲惫的爪子上。也许她误读了他们的规则。也许(更有可能)她不再是一名观众。也许她现在成了一个家庭成员——或者什么都不是。不,她想,是这处地方。这座岛夸大了一切。太多的阳光。太多的阴影。太多的雨水。太多的叶子和太多的睡眠。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睡得这么沉过。睡眠中的静谧变成了清醒时的疯狂。事情就是这样:疯狂潜伏进了瓦莱里安和玛格丽特有规律的争论中,颠覆了他们的规则,所以他们就在瓦莱里安的父亲在妻子初次怀孕时买下、距今已有七十年历史的枝形吊灯柔和的光线下龇牙咧嘴地互相瞪视。
“她醉了,”瓦莱里安以醉鬼的智慧判断说,“而且她整整一个小时没获得注意了。”
“他也许是。”
吉丁微微笑了笑,但没有看她叔叔。
“那本书,《小王子》。”
“她们可以用来交换其他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