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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盖尔芒特家那边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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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待人亲切有两个原因。首先得归功于这个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这是基本原因。她母亲不仅同欧洲所有的王族有姻亲关系,而且——这与帕尔马王族形成了对照——比任何一位摄政公主都富有。从她幼年时代起,她母亲就向她灌输新教所崇尚的训诫,要她保持傲慢的谦恭。现在,女儿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肩膀的曲线和手臂的运动,无不在重复母亲的告诫:“你要记住,即使上帝让你诞生在宝座的台阶上,使你比别人高贵,比别人富有(感谢上帝!),你也不要因此而瞧不起那些地位比你卑微的穷人。相反,对弱者应该同情。你的祖先从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莱弗亲王和絮利埃亲王;上帝大慈大悲,让你拥有苏伊士运河的几乎全部股份,此外,还使你在荷兰王国公司的投资比埃德蒙·德·罗特希尔德多两倍。你的家系从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谱学家建立起来了,你的两个姨妈都是皇后。因此,你说话时,千万不要让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权,并非是你的特权不牢靠(世系的悠久历史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而且,人们永远需要石油),而是没有必要告诉人家你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你的投资比谁都多,因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你要乐于帮助穷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谢仁慈的上帝赐给了你比他们优越的地位)提供可能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失身份,也就是说,可以给他们钱,甚至可以让护士照料他们,但绝不要邀请他们参加你的晚会,这于他们并无好处,但会降低你的威信,降低你行善的效果。”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德·盖尔芒特先生同我谈帕尔马公主,“她比谁都有‘贵妇人’风度。”

西班牙部长带我去客厅(在路上,我碰见那位受门房迫害的听差,我问他未婚妻最近情况怎样,他喜形于色,对我说,正好明天是他们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待在一起,他一个劲儿称赞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肠)。我担心德·盖尔芒特公爵会不高兴。谁知他却笑容满面地把我迎进客厅,他这种高兴显然部分是出于礼貌而装出来的,但也是真诚的,因为我耽误了那么久,他已饥肠辘辘,再则,他意识到满屋宾客也和他一样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确,后来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钟。盖尔芒特公爵大概认为,既然大家已经挨饿了,再延长两分钟也不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既然出于礼貌他把吃饭时间推迟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推,让我相信我没有迟到,大家没有等我,岂不更礼貌周全。于是,就像离开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还要等几位客人似的,他问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有何印象。但刚问完,他就和公爵夫人步调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让人看出他饥肠辘辘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客人。仅仅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周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尔,骤然被带进了贵妇中间,而在这以前,我除了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见习过一段时间外,一直生活在我母亲身边,生活在贡布雷和巴黎,习惯受到经常流露出不满的资产阶级妇女的保护和警惕,她们从来只把我当做小孩子。但在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那些袒胸露肩的贵妇(她们的玉肌从含羞草干茎两侧或从玫瑰花宽瓣儿底下显露出来),只是以爱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视,似乎仅仅因为羞怯才没敢上来拥抱我。尽管如此,她们中许多人在生活作风方面是无懈可击的,我是说许多,而不是全部,因为最正派的贵妇对轻薄女子也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深恶痛绝。行为不端会遭到玉洁冰清的女友反对,但在盖尔芒特社交圈内,尽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却不把这当做一回事,要紧的是必须把持续至今的关系继续保持下去。大家佯装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给了一个愿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龙”能保持完整。

再说,一开始就发生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戏剧性小插曲:我刚迈进客厅,还没来得及向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问候,公爵就像要给人一个意外的高兴似的,把我带到了一个矮个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对她说:“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给您拽来了。”然而,我还没有被公爵推到这位夫人跟前,她就闪动着乌黑而温柔的大眼睛,频频向我送来狡黠的就像我们向一个可能认不出我们的老熟人发出的微笑。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想不起她是谁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却把头转向别处,避免对她的微笑作出反应,直到公爵把我介绍给她,我才算摆脱困境。在这期间,那位夫人继续让她的微笑保持不稳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想听到我说:“啊!夫人,我想是的!妈妈如果知道我们又见面了,她会多高兴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像她刚才急于想看到我像熟人那样向她问候,好让她无限延长的微笑就此终止。但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似乎只介绍了我的名字,我对这位我似乎应该认识的陌生女人仍然一无所知,而她也没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绍,尽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亲热。因为当我走到她跟前时,她不是把手伸给我,而是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亲密地同我交谈,好像我也知道她回忆起来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对我说,阿尔贝——我想大概是他的儿子——没有来一定会感到遗憾。我在老同学中寻找叫阿尔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为她去世已经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无所获。我从那双温柔的、不停地闪烁着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就像看不清甚至闪耀着阳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样。她问我,我父亲是不是太劳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尔贝一起去看戏,我的身体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为被搞得晕头转向,回答时稀里糊涂,语无伦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这句话说得比较清楚,她听后百般体贴地亲自把一张椅子挪到我身边,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对我从没有这样过,因此我很不习惯。最后,公爵的一句话使我解开了谜团:“她觉得您很可爱。”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颤了一下,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我和外祖母——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我们认识卢森堡公主的时候。我茅塞顿开,我明白尽管面前这位夫人和德·卢森堡夫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根据给她充当骑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语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类的人物,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认识我的家庭,也不认识我,但她血统高贵,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因为她是帕尔马亲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同样是亲王的表兄)。她对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类证明,不管他们出身如何贫寒,如何卑微,她绝不歧视他们。说真的,我本该从她脸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见卢森堡公主在海滩上买了几个黑面包送给我的外祖母,就像送给布洛尼动物园中的一头牡鹿一样。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绍给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点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他们自己也没有费神提醒我不要过分相信他们这种和蔼可亲的神态。就拿盖尔芒特夫人来说,在歌剧院看戏那天,她曾亲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当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时,她却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给某人一个金路易后,以为情理上已说得过去,就可以一劳永逸。德·夏吕斯先生更是反复无常。不过,读者以后会看到,我还认识一些属于另一类型的殿下和陛下,她们以王后自居,说话的习惯和她们的同类很不一样,却跟萨杜剧中的王后相似。

我这一生还没有到过帕尔马(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开始过复活节以来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尔马公主在这个举世无双的城市中拥有最美丽的宫殿,她生活在这座四壁辉煌的宫殿中,深居简出,与世隔绝,沉浸在她的姓氏散发出的浓密而无限美妙的、和夏天无风的夜晚笼罩在意大利一个小城广场上空的气氛一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切都应该千篇一律地散发出她的姓氏的气息,因此,认识帕尔马公主,就如同没有挪动身体,而身体的一部分就已经到了帕尔马,骤然间用真实的帕尔马取代了我的大脑努力想象出来的帕尔马;这就好像到乔尔乔涅城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对我好比是一道代数题,而认识帕尔马公主是解这道题的第一个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来我像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块脂肪吸入香精那样,使帕尔马公主这个名字吸入了无数紫罗兰花的香味,然而,当我看见这个我一直确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维利纳夫人相提并论的帕尔马公主的时候,第二次演算也就开始了。说实话,这次演算几个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学混合法,把紫罗兰香精油和司汤达式的香味从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净,而代之以一个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装出亲切神态的黑眼睛、小个子夫人。这种亲切的神态是那样谦卑,让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贵妇大同小异,很少具有司汤达的色彩,就和比方说在巴黎欧洲区的帕尔马街一样,这条街与其说和帕尔马的名字相符,不如说和邻近的街道更相似,与其说会使人想起法布利斯了结余生的巴马修道院,不如说会让人想起圣拉萨尔车站的中央大厅。

接下来,我要求公爵把我介绍给阿格里让特亲王。“怎么,您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嚷道,然后把我的名字给阿格里让特先生作了介绍。弗朗索瓦丝常把阿格里让特挂在嘴边,因此,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好似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我看到它下面有一座古城,在紫罗兰色的海边,金色的太阳把万道光芒斜照在玫瑰色的立方形城堡上;我不怀疑,这个奇迹般路过巴黎作短暂停留的阿格里让特亲王,这个同样沐浴着金色阳光、闪烁着古色光泽的西西里岛人,是这个古城实际上的统治者。可是,唉!公爵给我介绍的这个人是一个粗俗的冒失鬼。他故作洒脱地踮起一只脚跟,转身向我问好,我感到他和他的名字毫无关系,就像他和他的一件艺术品毫无关系一样,他身上一点也没有这件艺术品的反光,他可能从来也没有看过它一眼。阿格里让特亲王一点也没有亲王的风度,一点也没有阿格里让特的神采,我不禁认为,他的名字既然和他本人相差甚远,同他的外表毫无联系,想必曾拥有一种力量,把他像别人那样可能有的一点儿诗意全部取走,装进自己奇妙的音节中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手术倒是做得很彻底,因为从盖尔芒特家的这个亲戚身上,再也取不出一点儿魅力了。因此,他既是世界上唯一的,但又是最不像的阿格里让特亲王。而且,他为自己是阿格里让特亲王洋洋自得,但这就像一个银行家为自己拥有一个矿场的大量股份沾沾自喜一样,至于这个矿和它漂亮的名字(比如叫艾凡赫矿或蜀葵矿)是不是相符,或者干脆就叫第一矿,他都无所谓。然而,当介绍接近尾声(叙述起来要费很多笔墨,其实,从我进客厅时算起,也才用了一两分钟),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巴赞像这样一个个给您介绍,我想您肯定累了,我们是想让您认识我们的朋友,但更不想累着您,因为我们希望您常来,”这时,公爵笨拙而谨慎地做了一个示意摆饭的手势,这个动作大概是他一个小时以来,也就是在我欣赏埃尔斯蒂尔作品的时候一直想做的。

在公爵先生把我介绍给女宾的时候,有一个人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此人是汉尼拔·德·布雷奥代贡萨维伯爵。他到得很晚,没时间了解客人的情况,当我进入客厅时,他看出我不是公爵夫人圈子里的人,我能进来,想必有非同寻常的资格,于是,他把单片眼镜放到眉弓下,心想眼镜不仅能使他看见我,更有助于他看清我是哪一种人。他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作为真正的贵妇,拥有宝贵的采邑,即所谓的沙龙,也就是说,她有时会把一个因发明了一种药品或创作了一部杰作而崭露头角的名人介绍给她圈子里的人。公爵夫人曾毫无顾忌地邀请德达伊先生参加她为英国国王和王后举行的招待会,圣日耳曼区的人对此至今记忆犹新。那些有思想的贵妇对接近这位神奇的天才很感兴趣,因此,当她们没有受到邀请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非说里博先生也参加招待会了,但这纯属捏造,她这样说无非是要人相信奥丽阿娜想让她丈夫当大使。更引起轰动的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用一种可与萨克森元帅媲美的殷勤,亲临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休息室,恳求赖兴贝小姐到他府上给英国国王吟诗,赖兴贝小姐果真接受了邀请,这在社交史上绝无先例。德·布雷奥代先生想起公爵夫人做过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他本人完全持赞成态度,因为他自己不仅是沙龙的一个装饰物,而且还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同样的方式——不过他是男性罢了——支持一个沙龙),心里揣摩着我是何许人,感到大有探究的必要。蓦地,他脑海里闪过维多先生的名字,但又认为我太年轻,不可能是管风琴家,再说,维多先生名气不大,不可能受到“接待”。他觉得我似乎更像瑞典公使馆新来的专员,有人同他谈起过此人;他准备问我奥斯卡二世的情况,他曾多次受到这位国王的热情款待;但是,当公爵向他介绍了我的名字后,他发现这个名字从没听说过,就断定我是一个有名望的人,不然他不会在这里看见我。奥丽阿娜尽干这种蠢事,善于把知名人士巧妙地吸引到她的沙龙里,当然只占百分之一,否则,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因此,德·布雷奥代先生心满意足地舔舔他的嘴唇,用爱闻美味的鼻孔狠狠地嗅了嗅,他的食欲被激发出来了,因为他坚信,今日的晚餐一定丰盛,再者,由于我在场,这场聚会一定饶有趣味,明天他在夏尔特尔公爵府上吃中饭时,便有了引人入胜的谈话内容。他还没有想清楚我究竟是谁——是不久前刚投入试验的抗癌血清的发明人,还是那出刚排练不久,马上就要在法兰西剧院上演的开场小戏的编剧——他这个大知识分子,“游记”的爱好者,就开始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不断地做出心照不宣的示意动作,透过单片眼镜,频频向我发出微笑。他这样做,也许是错误地认为,如果他能使一个有才华的人相信他——布雷奥代贡萨维伯爵——把思想看得和出身一样重要,就会得到这个优秀人物的尊敬;也可能只是为了表示他感到心满意足,但在表达上遇到了困难,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同我说话。总之,他就像随木筏漂到了一个陌生地,遇到了一个“本地人”,他好奇地观察本地人的习俗,不停地向他们做出友好的表示,也没有忘记像他们那样大声喊叫,抱着捞好处的希望,用驼鸟蛋和香料同他们交换彩色玻璃小饰品。我尽最大可能不使他扫兴,接着,我和夏特勒罗公爵握手,我曾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过他一次,他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个老滑头。夏特勒罗公爵是典型的盖尔芒特,金黄色的头发,鹰钩鼻子,脸上布满了难看的粉刺,所有这些特点,在十六和十七世纪留给我们的有关这个家族的画像中就已经显示出来了。但是,我已经不再爱公爵夫人,因此,一个年轻人长得再像她,对我也没有吸引力。我在夏特勒罗公爵鼻子的弯钩上看到的是一个画家的签名,我对这个画家也许研究很久了,但现在对他已不感兴趣。我也向富瓦克斯亲王问了好,不幸的是,我遭遇到德国式的握手,手指头仿佛被老虎钳夹住,从里面抽出来时都快给捏扁了。富瓦克斯亲王同我握手时,脸上带着法芬海姆亲王式的嘲弄,或者说是善良的微笑。法芬海姆亲王是德·诺布瓦先生的朋友,因为这个社交圈有用外号的怪癖,大家都叫他冯亲王,他自己也总是用“冯亲王”署名,或者,当他给挚友写信时,干脆署名“冯”。用这个简称有时候还好理解,因为亲王的名字很长,由好几个名字组成。但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时而用丽丽,时而又用白白代替伊丽莎白,正如在另一个圈子里到处能听到金金一样。有人解释说,一些通常是游手好闲、轻薄无聊的人,为了不浪费时间,常用“鸠”代替“孟德斯鸠”。但是,他们用南迪,而不是用费南迪称呼他们的一个表兄,这就看不出能节省多少时间了。此外,不要认为盖尔芒特一家总是采用重复音节的方法给人起名字。蒙贝鲁伯爵夫人和费吕德子爵夫人是同胞姐妹,都长得很胖,但大家叫她们“小妞儿”和“小宝贝”,她们听了一点也不生气,而且也不觉得可笑,因为大家一直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很喜欢德·蒙贝鲁夫人,如果德·蒙贝鲁夫人生了重病,她会含着眼泪问病人的妹妹:“我听说‘小妞儿’情况很糟。”对于那位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双鬓而遮住了耳朵的德·莱克兰夫人,大家从来只叫她“饿鬼”。有时候,只在丈夫的姓或名上加一个a,作为对妻子的称呼。圣日耳曼区最吝啬、最卑鄙、最冷酷无情的人,被叫作拉斐尔,而他的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但和他一样冷酷无情的女伴也从来只署名拉斐拉。上面列举的不过是无数规则中的几个简单的实例,以后如有机会,还可以对其中的几个规则进行解释。

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时刻,帕尔马公主也想通过无声语言的外部特征表明,更确切地说,使人相信她不认为自己比她周围人更高贵。她对谁都像是一个有教养的上级对待部下,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时刻都想着帮助别人。她把她的椅子动了动。好给我留出更多的地方,还帮我拿手套,为我做了高傲的资产阶级女士们不屑于做的,女君王们乐于做的,或旧时代的仆人出于本能和职业习惯所做的事。

帕尔马公主向我表示亲热的另一个理由具有个别性,但绝不是她对我有什么神秘的好感。可是,当时我无暇对这第二个理由作深入的思考。因为公爵似乎急于把介绍做完,已经把我拉到另一位贵妇身边了。听到她的名字,我对她说,她的城堡就在巴尔贝克附近,我曾经经过那里。“啊,要是那次能让你进去看一看,该有多好!”她对我说,声音低低的,仿佛要使自己显得更加谦虚似的,但声调却很真挚,使人觉得她为错过了一次非同一般的机会而感到遗憾。接着,她讨好地看着我,对我说:“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我得告诉您,我的布朗加斯姑妈的城堡可能会使您更感兴趣,它是芒萨建造的,是我们省的一颗明珠。”据她对我说,不仅她自己很愿意让我看她的城堡,而且她的布朗加斯姑妈也会为能在她的府上接待我而喜出望外。显然,这位夫人认为,大领主有必要讲几句不负责任的客套话,使殷勤待客的古代好传统继续保持下去,尤其在目前这个土地正在慢慢转入不懂得生活的银行家手中的时代更应如此。此外,她和她那个阶层所有的人一样,尽量说一些最令对方高兴的话,使对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确实了不起,认为给人家写信会使人家感到高兴,登门拜访会使主人感到荣幸,人家渴望认识他。其实,这种想取悦对方,使对方认为自己了不起的做法,有时在资产阶级中间也能看到。即使不能——真可惜!——在出身资产阶级的最可靠的朋友身上,至少也能在最可爱的同伴那里发现这种可以补偿个人某个缺点的温文有礼的行为。不过,无论如何,这在资产阶级中是孤立现象。可是相反,在绝大多数贵族中间,这一特点就不再是个别现象了:贵族教育培育了它,认为贵族伟大的想法——贵族天下无敌,不怕自卑自贱,知道待人温文有礼能使某一些人感到幸福,因而乐此不倦——使它维持了下来,它已成为一个阶级的属性。即使有些人个人的缺点与这种特点格格不入,不可能把它留在心里,但他们的词汇和手势会无意识地带上它的痕迹。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是因为在聚会上不允许有殿下不认识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现,就必须一秒钟也不耽搁地把他介绍给殿下。圣卢也是像这样急忙地让人把他自己介绍给我外祖母的。况且,出于宫廷生活的遗风,即社交礼节的需要(宫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变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尔马公主说话时采用第三人称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怜悯和公正更基本的责任,而对仁慈和公正,他们——至少他们中的一个——却往往不在乎。

有两张画,画的是同一个男士,比其他几张更现实主义,采用了一种旧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动。在一张画上,他穿着燕尾服,待在自家的客厅里,另一张展现了在河边举行的民间狂欢,他穿着短上衣,戴着礼帽,显然是狂欢会上的多余者。这后一幅画说明他不仅是埃尔斯蒂尔常用的模特儿,而且是他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赞助人,埃尔斯蒂尔喜欢让他出现在他的画中,正如从前卡帕契奥喜欢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像的显贵画进他的画中,以及贝多芬喜欢在他心爱的作品扉页写上他心爱的罗道尔夫大公的名字一样。这幅河边狂欢图有一种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妇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无数反光,这些都鳞次栉比地展现在埃尔斯蒂尔从一个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的下午裁切下来的这一方画面上。在一个跳舞跳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停下来小憩片刻的妇女的裙子中能感受的绚丽多彩、引人入胜的韵味,同样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风帆上,在码头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树叶丛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尔贝克看到过一幅画,蔚蓝天空下的医院简直可以和教堂争艳比美,我仿佛听见医院在歌唱(这时的埃尔斯蒂尔要比迷恋中世纪艺术的风雅的埃尔斯蒂尔和理论家埃尔斯蒂尔的胆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风格,也不存在杰作,平淡无奇的医院和光辉灿烂的教堂正门具有同等的价值。”而现在,我似乎也听见这幅《水边狂欢》在歌唱:“这个妇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业余画家散步走到这里,也许对她不屑一顾,想把她从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现的充满诗意的画面上清除出去,这个妇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着同样的光辉,不能说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宝贵,普通的裙子和美丽的船帆是有着同样反光的两面镜子。事物的全部价值存在于画家的眼光中。”然而,画家善于把流逝的时光永远定在这光辉的一瞬间:那位妇女跳得浑身发热,停下来歇息,那棵树周围笼罩着阴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层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为这一瞬间使我们感受到千金之重力,这幅绝对静止的画面给人以转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觉到妇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阴影就要移动,黑夜就要降临,使人感觉到欢乐就要结束,生命正在消逝,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时展现出来的瞬间一去不再复返。我还在几幅神话水彩画上看出瞬间还具有另一个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特点。这几幅画是埃尔斯蒂尔的早期作品,也用来装饰这个客厅了。上流社会的“先进”人士也会“赶一赶”时髦,挂几幅这样的画,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当然,这些画不是埃尔斯蒂尔的上乘之作,但主题构思很真实,这就使它们避免了平淡无奇。例如,文艺女神画成了像化石那样的人类,但在神话时代,不难看见他们乘着暮色,三三两两地沿着一条山路漫步。有时候,一个在动物学家眼里具有某种特征(表现为无性别特征)的诗人和一位文艺女神一同散步,就像自然界中的不同种类,但和睦相处,同来同往的创造物。在其中一张水彩画上,我看见一个诗人因长时间走山路而精疲力竭,他在路上遇到一个马人,见他疲惫不堪,马人动了恻隐之心,让他骑在背上,带他回去。还有几张水彩画展现了无边无际的风景(神话场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据极小的位置,仿佛要从画面上消失),不论是高山,还是大海,都画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加之夕阳的偏斜度和阴影瞬即消逝的时间性,都画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现了那一小时,甚至是那一分钟的情景。通过这种方式,艺术家不仅使神话的象征具有瞬间性,而且还赋予这种象征以一种历史的真实感,把它置于确定的过去加以描绘和叙述。

在我观看埃尔斯蒂尔那些画的过程中,不时地响起来宾按门铃的叮咚声,这声音将我轻轻摇晃,把我带入梦境。但铃声已有一阵没响了,寂静终于把我从梦幻中唤醒(当然比铃声送我入梦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兰多尔演奏结束后出现的静穆把霸尔多洛从睡梦中唤醒一样。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经开始,就赶快向客厅走去。在埃尔斯蒂尔画作收藏室的门口,我发现有一个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说不上是老了还是头上扑了白粉,看上去像一个西班牙部长,但对我毕恭毕敬,仿佛把我当成了一个国王。我从他的神态中感觉到,他似乎还可以等我一个钟头,但我想到我耽误了大家吃饭,尤其想到我答应圣卢要在十一点赶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不由得心中惴惴不安。

公爵对其他客人显得无拘无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们学习什么和教他们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却很拘谨(他对我的长处还一无所知,这使他对我产生了一种类似路易十四宫廷的大贵族对资产阶级部长可能产生的尊敬),因此,他显然认为,我认不认识他的客人,至少对我(如果不是对他的客人的话)是无关紧要的;我这边害怕给他丢脸,老想着怎样给他的客人留下个好印象,他那里却只关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给我留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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