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吉他走到外面时,雨已经停了。
“是吗?”
“对了,我好像会弹吉他。”我说。
还有,不知道要说这个人大方,还是要说他太不像正常人了。
仔细想想,也难怪我被认为是怪人。在工作的场合里,我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从来不和同事开玩笑,和同事之间的互动也很不好,更不会积极地想结交朋友。进入这个工厂工作以来,我只和同事去喝过一次酒,就是被大竹部长邀请不得不去的那一次。因为那次的结果实在惨不忍睹,所以根本不会有第二次了。
除了我以外的工厂员工们,不管生活信条或兴趣或使用的语言,都和我不相同。他们在一起大笑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太夸张,也觉得他们讲的笑话太低级,所以不管再怎么勉强自己,我都无法和他们一样笑。他们欣赏的女歌星或演员,也一样无法感动我。
“没有,完全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那要怎么弹奏。”
他的言论明明像苏格拉底一样深具哲学意义,可是他却以疯子般的形态来述说。这样下去的话,他一辈子都会被认为是疯子吧?有时我也会突发奇想:御手洗所住的老旧又脏的五层楼建筑物,其实是一座人造的假山,而他是坐在山头,俯视众生的神仙。
我觉得我好像能想到什么东西了,心情既兴奋又着急,无法以言语或文字来形容。那种无法忍耐的急迫,已经逼到喉咙了。
御手洗的小指很灵巧,虽然我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弹得那么好,却还是可以配合上他的弹奏。但是,他突然展开即兴的弹奏。
然后良子便说:“我会害怕。听说占星术很准呢!我可下想听到有人告诉我:明天你就会死了。或许我以前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也会被他说出来。那怎么办?”
去御手洗的事务所的路上,突然滴答滴答下起雨了。跑进大楼的玄关后,雨势开始变大,走到二楼的楼梯间时,雨势更大;到了三楼的楼梯间时,小窗外已经是滂沱大雨了。进入御手洗的事务所时,外面像在刮台风一样,大雨猛烈地敲打玻璃窗。
我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御手洗的左手快速地在吉他的颈部滑动。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演奏,真是太厉害了!每当乐曲中断的时候,就可以听到御手洗急促的呼吸声;弹奏比较短的乐句时,吉他弦更好像要进开似的,非常有魄力。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吉他演奏。这就是所谓的acoutic吉他吗?我现在才知道吉他也有这样的弹奏法。
“那么,我们来试试C的慢四步爵士舞曲。可以吗?”御手洗说着,便开始弹奏起来,并以肩膀和右脚打拍子。这个我记得。于是我也加入弹奏,两把吉他的音程合在一起了。
我可以肯定我会的东西应该不是歌曲之类的曲子。像魏斯·蒙哥马利所弹奏的吉他技巧,更是我弹不出来的东西。
“你的节奏也不坏。能够弹到那个程度,表示你确实会弹奏吉他。但是,你没有试过即兴演奏吗?”
御手洗说:“披头士的每一张唱片我都有。”
所以,他从架子上一张一张地拿下来,也一张一张地放出来听。
音乐果然是个好东西,或许这就是我找回记忆的契机。我向御手洗这么说,御手洗便走到后面,抱来许多披头士的乐谱。我们两个人就在房子里,一首一首地唱。虽然不是每一首都完全会唱,但是我知道原来我是会唱歌的。
“刚才我听到的,是真正的音乐,而且是真人在我面前的实况演奏。御手洗兄,我觉得你可以挂个‘吉他教室”的招牌了;不过,这回招牌上可要用日语的假名,写出‘御手洗’三个字的读法才好。”
“懂和弦吗?”
或许他也和我一样,看透许多我们根本难以想像的事。有时我会想:他大声宣扬的那些话,或许到某一个精神医院都可以听到一堆——那种过度自信的言论。可是回家之后再想想他发表过的言论,又会发觉他说得不错,颇有道理。
御手洗说完站起来,走到架子那边,抽出一张白色封套的唱片。我对这张唱片有印象,是披头士最好的作品。御手洗把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地放下唱针。接下来的音乐强烈地震撼了我。
“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做什么都一样。”御手洗虽然这么回答,但是脑子里好像还在想他自己的事。受到御手洗的演奏的感动,我的脑子里只有对他的夸奖之词,并且了解他为何拥有那么多爵士吉他唱片的理由了。
在工厂里,我就像另一个御手洗一样,是个奇怪的人,和同事说不上话,也不喜欢和人交谈。然而事实上,我非常想结交朋友;在我的人生里,这个时期恐怕是我最需要朋友的阶段。可是,我就是无法和工厂里的人做朋友。
“要不要拿吉他来试试?”他说着,便走到后面的门里。我已经知道那扇门的后面,就是他的寝室。
“是吧!你弹得真好,能够听到那样的演奏,我觉得应该付钱才对。那是专业吉他演奏者才能有的演出,实在是太棒了。”御手洗好像陷入思考当中,对我的赞美只是思思地含糊回应。
“那你知道哪些和弦?”
“哈哈哈!”我笑着说:“别担心。就算他说我明天就会死了,我也不在乎。他的占星术虽然和他的吉他一样厉害,但是他明天说你的事情时,一定说不准。你只要享受他带来的乐趣就好了,就当作消遣解闷吧!”
我说:“用不着生气吧?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明天我们一起去他那里,你看到他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明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在纲岛车站碰面,你让他用占星术为你占卜一下。”
“突然叫我弹,我弹不出来呀!”我有些慌张。虽然说我好像会弹吉他,但是一时之间却不知要从何弹起。
我要回去时,他竟然眉头皱都不皱一下,把那把小吉他送给我。为了谨慎起见,我便问他:这把吉他不行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之前我也弹过了。轻易就把jibsonj—200送人,这种出手,真教人惊叹。
我总觉得工厂里的其他人,和我属于不同的世界,和我相距几万光年。工厂里和我年龄接近的人原本就不多,而少数的他们,却能和多数的中年员工相处得很好。
我的手在吉他的琴颈部位,说道:“像这样的。这是c、am、f……”
御手洗对我的夸赞,本来只是含糊的敷衍,但是我的夸奖之词渐渐生效,他终于也有了些认同,说道:日本没有真正的专业吉他演奏家,有些人只是会弹奏,但是他们的生活与音乐,却没有交集,所以那些人的吉他演奏没有生命力,是有病的……没有想到他又因此发表起长篇大论。看来,御手洗是很容易因为被夸奖,就得意起来的人呀!
“你可以为民歌之类的歌曲伴奏吗?我没有这一类的唱片,不过,我有披头士的唱片。”
“我这边正好有乐谱。你等一下。”御手洗说着,打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大型乐谱。数行五线谱上,错落着如黑豆般的小小音符,曲名的地方以英文书写,好像是captain什么的。
“太棒了!”一个段落结束,我忍不住赞叹。
御手洗就像我的心理医生,我每天都向他报告我想起来的事,或我注意到的事情。
御手洗拿来一把大吉他,一把小吉他。他把小吉他递给我,叫我弹弹看。
就是这个!我想到了,我知道了。我先是低声地跟着唱片哼,接着就发现自己真的会唱这首歌,也了解歌词的意思。
夜已经深了,尽情唱歌之后,御手洗说想喝咖啡。他说这个话时,声音已经沙哑。这个男人似乎也不大会自我节制。
我的手握着琴颈,手指头大致准确地放在和弦的位置上。没有错,我确实会这样弹唱。曲子一首接一首,虽然有些曲名想不起来了,但是,每一首曲子都是我熟悉的。
刚开始的时候,御手洗有点不耐烦似的,只是小声地唱着,后来在我的称赞下,便愈唱愈大声。他放声而唱,大概连纲岛车站一带的人,都可以听到他的歌声了。
我像一个外地来的人,完全不能融入当地的环境中,我和他们虽然共同拥有生活的一部分,却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
“好像懂。”
“我会的可能只是伴奏之类的东西,而不是这种东西。应该是更简单的吉他弹奏。”
“哇!这是什么?我完全不懂。”我害怕地说。
从这一点看来,他实在是很吃亏。如果他在发表他的言论时不那么激烈,能像平常人那样,带着点忧愁,以缓和的语气述说,或许就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不至于让人害怕、流冷汗。
毫无疑问的,御手洗确实是一个怪人。而每天都在工厂里,反覆从事单调的工作的我,在工厂里也同样被人贴上“怪人”的标签。
此刻的心情,就像航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黑暗大海里的孤舟,突然发现了灯塔的亮光。找到自己会唱的歌,让我感到无上的喜悦。我觉得非常幸福,想要大声的叫喊。生命里有良子和御手洗,让我感动得想流泪。
他们应该会在背地里批评我是个怪人吧!我一样也不能认同他们,无法和他们做朋友。那些人一遇到事就会喝酒,许多日常发生的重要真相,他们都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忽略了,而我却有自信看得比他们都透彻。想到这里,我就更能了解御手洗。
良子独自在房间里发牢骚。最近我们已不相约一起回家了。
这几个星期,我都像今天一样,每天都来这里报到,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工厂上班,还是在御手洗的事务所里上班。我当然想过:每天一到黄昏就看到我,御手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看到他时,他的表情总是很平静。
她问:“又去找厕所先生了?”
“那你大概没有弹过真正的爵士吉他或摇滚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