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亲爱的孩子,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这是放弃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前程吗?”莱依小姐吃惊地叫道。
“你饶了我吧,”莱依小姐叫道,同时举起了双手,“我发现了你很不惹人喜欢的一面。”
“好的,我会把它拟好,然后寄给你的。”
然而仍在激动之中的弗兰克并未理会莱依小姐的评论。
莱依小姐叹了一口气。
“还有,那些迟钝的蠢货常常让我几近窒息,因此我对新鲜空气有着特别的向往。我想要坐着帆船去航海,想要与暴风骤雨搏斗。我想要远离那些做实事的人——去新的国家,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去那些人们赤手空拳地与大自然搏斗的地方。我渴望火热的大都市,去一些没有讨厌的警察来守卫你的德行的地方。我为东方的埃及、印度和日本而感到心痛;我想要了解马来人那腐败而又激情澎湃的生活,想要了解南海岛屿那些暴力的冒险。我可能得不到世界之谜的答案,但我出去之后,一定比在这里离那答案更近一点儿;我不再能从书籍和文明中得到什么了。我想要去见证生命及死亡,去见证激情、美德与恶行,面对面地了解那些没有遮掩的人;我想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好好地去体会一下生活,我想要为我的年老时光留下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
“伦敦给人们提供的不是生活,而是文化。哦,他们让我觉得无聊透顶,我见到的那些人们,他们都谈论着同样的事情,并同样地自满于他们那狭隘的见解!想一想文化是什么吧!那意味着你去剧院看戏,随后再去看学术刊物上关于该剧的个人看法;也意味着你要去读目前巴黎最流行的小说,要能讨论那里出版的书籍,并偶然同写这些书的人一起喝茶。你去意大利和法国旅行,鄙视库克的旅行者手册,然而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粗俗的旅行者。你很喜欢夸耀你糟糕的法国,但却对更糟的意大利一知半解。有时,你会承认自己被交响音乐会弄得无聊死了,于是你去欣赏瓦格纳的时尚歌剧,收集粘贴扣,并阅读《每日晨报》。”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而此时莱依小姐正饶有兴趣地想着弗兰克那有趣的找老婆计划。
“我不认为我能面对它。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我开始变得越来越不乐观,我相信我也要生一场大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去参加那沉闷的聚会。保罗·卡斯汀洋一向很好客,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每天早饭后,他都会问你想要做什么。(就好像理智的女人在大清早就能知道自己下午将要做些什么!)但这也只是个形式而已,因为他已经为你规划好了一天的行程,你会发现,他对每一分钟都已经做好了安排。还有,要和蔼地对待我看不起的人并对他们礼貌,这让我感到很无趣——啊!我最讨厌做出礼貌的样子了!两天的拜访让我觉得,我应该像比灵斯门的骂街女人那样,发誓要打破各种单调的得体举止。”
“天啊!”
“我想要立遗嘱,”她说,“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处置我的这些财产。没有人想要我的财产,而且我的兄弟也去世了,也不会有人因为我没有留下遗产给他而不快了。顺便问一下,我可以在我活着的时候将一部分年金转给一个并不想要接受这笔钱的人吗?”
“你也会去杰斯顿,对吧?”他问。
弗兰克向她道了晚安,第二天便去了费内。但莱依小姐却一直在玩味着他说的话,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去兰开斯特门拜访了她的律师——一个上了年纪的,面色红润并蓄着羊排般胡须的绅士。
“孩子,我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的,”莱依小姐宽厚地笑着,“你知道我是很尊敬你的。”
“我想伦敦应该为人们提供充满活力又丰富多彩的生活。”
“现在再谈谈你那些长篇大论的现实意义吧。”弗兰克笑着建议。
“我还以为你恨那些舞会,不是吗?”
“这想法很好,也很浪漫,”莱依小姐回答说,“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去实现这些愿望?”
“我能告诉你吗?”他抛开了之前的那份故作轻松——他本想要掩藏起自己话语中的沉重和深思熟虑;这会儿,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托住下巴,直直地盯着莱依小姐看。“我觉得我打算放弃一切了。”
“你认为如果你去乡下住两个星期并恢复了健康之后,你还会这样想吗?”莱依小姐严肃地问道。
“是的,这不是。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下定了决心想要结婚。”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她问道。
除了在老皇后街的房产外,莱依小姐还有一笔约四千英镑的年金,如何合理地安排这笔钱款近来成了她的一大心病。
“另一方面,要是一个富有的人会全身心地投入一门很挣钱的行当,会让我觉得很无趣,我对那些习惯于小气或因为精神贫瘠而去从事一些单调、肮脏的行当的人一点儿耐性也没有。我认识一个让自己的独生子每天在银行工作十个小时的百万富翁,而且他自认为是在对儿子进行有用的训练!现在,我倒宁愿富人们把挣钱的机会留给那些迫切需要维持生计的人,自己集中精力想想怎么花掉过去挣的钱就好了。我希望有一个富裕而悠闲的阶层,有时间专注于艺术等高雅事物,这样,智慧和文雅便能得以孕育出来;我想要在生活中进行有趣的实验,就像路易十五那样,研究这世界存在的必需品,与这黑暗、艰难的世界形成一个无聊的,亲切的对比。我们现在谈论工人的尊严问题没有意义,然而我想,诸如传道士之类的人才会去告诉工厂工人,他们的辛勤劳动里包含了什么崇高的价值。我以为,这些之所以受到赞扬,是因为这样人们便能忘掉自我,而一些愚蠢的人一旦无事可做时,便又会感到无聊。同那些数目巨大的人们一起工作仅仅是为了逃避倦怠而已,但硬要称其为崇高,确实有些可笑;相反,懒散有可能倒是更为崇高,这要求有许多天赋,许多后天的培养以及一个非凡且构造精良的头脑。”
由于莱依小姐也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于是很快地开始继续之前的话。
“这听起来像是个警句,”弗兰克打断说,“你这是想要表达什么吗?”
“我想,”在思量了一番之后,她说道,“我要把它分成三份——一份给我的外甥女伯莎·克莱多克,那个一点儿都不知道如何花钱的孩子;一份给我的外甥杰拉尔德·奥德利,他是个流氓,必会因此而浪费、放荡,过上奢侈的生活;另一份给我的朋友,弗朗西斯·赫里尔。”
“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不能让我们那短暂的一生忍受无聊之苦。我这么说那些常规的职业,并不是为了要责备你想要放弃目前的工作;对我来说,不管是为了荣誉或是财富,我都不会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会让我受到任何习惯或是惯例束缚的工作。如果当医生真让你觉得苦恼,你也没有理由再做下去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鄙视埃及的那些物质享受。现在,我有一个建议。你知道,我的收入比我的开支要多出很多,如果你愿意接受它,我很乐意每年给你五百英镑——这是我常常告诉你的,想要真正享受生活所需要的最小数目。”
“不行,你拿一张出来,现在就写吧。我会等你写好再走。”
“我恐怕您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您的钱。”律师回答说,同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看它们倒是挺好的,因为一个拒绝钱财的人只能住进神经病院里。”
“你们的法律真是太烦人了!”
随即,她开始为这个问题所造成的影响而感到惊讶:弗兰克转过身来,生气地看着她;而此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弗兰克。
“对了,说到得体的举止,我告诉过你在我生病以前,我去过三场舞会吗?”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弗兰克同莱依小姐共进晚餐,席间,他们像平常一样讨论着天气和庄稼。两人谈得特别起劲儿,都觉得忍受不了仆人上菜的打扰,于是商定将一切需要自由讨论的话题留到饭后再聊。当仆人把咖啡送到书房后,莱依小姐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弗兰克则将腿搭到扶手椅上,点燃了雪茄。这时,他们四目相望,各自解脱地叹了口气,并露出满意的微笑。
弗兰克笑了,喝着他的甜酒,更舒服地往自己的扶手椅上躺了下去。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婚姻是值得向往的,于是决定去三场舞会,看有没有可能遇到合适的人,而不要在痛苦、沉思中度过我最后的日子。我同七十五个不同的人跳过舞,也坐下来聊过,莱依小姐,她们的年龄在十七岁到四十二岁之间,但我可以诚实地说,我从未觉得生活如此无聊过。这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注定要过一辈子单身生活了。我完全不认为自己能在那种场合陷入深深的爱恋中,但有一个七十五岁的未婚女子却显然能让我感到轻微的激动:这种感觉从未动摇过。还有,她们大多都像患有痨病一样,要不就是贫血症或者营养不良,我就没发现有可能孕育出健康小孩的。”
律师因为法律的拖延仪式受到凌辱而叹了口气,但由于知道他的客户态度坚决,他叫来了书记员,同他一起见证莱依小姐的签名。之后,莱依小姐异常满意地离开了,因为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弗兰克也不会再陷入经济困境了。想着弗兰克得知这份馈赠后可能的震惊样子,莱依小姐狡猾地笑了。
“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了,前两个星期里,我躺在病床上,终于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个明白。我打算回家,部分原因是想要看看我的家人。你知道,我父亲多年来一直很辛苦地工作,精心地省下每一分钱,好让我能接受最好的医疗教育。因此,我毕业后立即就有了一份工作,从未担忧过生计问题。他明白可能这行当很久都挣不到多少钱,但还是决心给我一个机会;这在费内不是什么好行当,他都已经三十年没有度过假了。我想试一试,如果告诉他我打算放弃现在的职业,他能不能接受。”
“你真是太好了,但我不能接受。如果我能得到父亲的同意,我将会去利物浦,并像一名普通的水手那样登上一艘船。我不想要任何人的钱。”
说着,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使劲儿地吐出一口口白色的烟。莱依小姐突然想起了关于蚂蚁与蚱蜢的古老寓言,她想,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她兴许会满意地看着自己苦心收集的食物;或者,她也会特别羡慕那些在美好的日子里懒惰得只是歌唱的蚱蜢,此时她的心里想的可能不是空空的食物贮藏地以及即将到来的寒冬,而是那无心肝的歌者度过的闲散、舒适的夏季时光。
作为助理医师,弗兰克的职责之一是对死在医院的病人进行尸检,复活节后的一天,他正在验尸时,喉咙不慎受到感染,开始发炎。在正式发作以前,这类病症通常不会引发任何异样,最终,他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并被送进了圣路克医院,在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一直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两个多星期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浑身乏力,尽管很为自己的病着急,却不得不就那么躺在床上。最终,他开始康复之后,勉强支撑着来到了特肯伯里附近的费内,他父亲在那里有一支庞大的医疗队伍;接下来,他又想去多塞特郡的杰斯顿,卡斯汀洋夫妇会在那里举办一场小型的降灵节聚会。对于身处病房而缺席八月和九月聚会的医生来说,他必须弥补一下,好保留住自己在聚会最热闹的那几个月里的位置。
弗兰克笑着摇了摇头。
“亲爱的弗兰克,你真是太清高了,”莱依小姐笑着说,“那些去舞会的人们,怎么能不渴望一餐好饭呢?但这肯定不是你去那里的目的。”
“亲爱的,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贫穷比世界上所有的习俗加起来都更可怕。我敢说,坐着帆船旅行一次可能会很有趣,并能让你学会懂得知足和没用的奢侈中的舒适。但你要知道,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实现,便会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了。”
“我已经很仔细地考虑过了。我想我是我们行业里拥有最好机会的人,好运一直都在伴随着我。在圣路克医院里,当我上面的一个医生去世后,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并且在很早的时候就取得了助理医师资格。我有朋友,也有关系,所以我很快就能做出一番事情来。我敢说,只要我坚持下去,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年可以挣上十万或十五万英镑,然后还会被封为皇家医师,最后便是男爵;然后,我便可以满意地死去了,并且还可以留下一大笔财产。这便是等待着我的事业,我能预见到未来那一表人才并很是自足的自己,非常简单,有长长的表链,有剪裁得体的双排扣礼服,还有时下流行的专科医师的那种温和举止。我会为我拥有的马匹而感到自豪,并喜欢讨论暴饮暴食的皇室成员的逸事。”
“我向你保证,如果没有钱,人们是不能得到自由的。就拿我来说,我一直认为对于自满的穷人的那些赞誉很可笑,一个天生对音乐无感的人,在剧院没有位置的情况下会很乐意离开,但是感官上的迟钝正是缺少智慧的证据。一个人的收入如果低于每年五百英镑,那么他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生活的意义。”
“请原谅,我也不想那么冲动,”他回答说,并很快开始了忏悔,“但我总感到锁链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于是我迫切地想要自由。”
“我不想要钱,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会航海去美洲,然后去做工人谋生;我会一直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当我了解了美洲后,我会乘另一艘船去东方。我已经厌烦了上层社会的生活,我想要同那些真正了解下层社会的人们一起工作,体验他们的饥饿与辛劳,以及他们那些原始的爱与恨。”
突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这个幻想中的招摇傲慢的赫里尔先生,他脑满肠肥,事业有成,并饱受赞誉。而那位对人类激动的灵魂特感兴趣的莱依小姐,则专注地观察着此刻弗兰克脸上露出来的那轻蔑的表情。
“但可能最后我又会蓦然回首,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深深的厌倦,并明白,自己终究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我的青春岁月正在偷偷溜走——那些一年级的乳臭味干的学生们可能认为我已经是中年人了,然而我还没有为自己而活过。我只有工作的时间,天哪!过去,我就像是魔鬼一样忙于工作。当我的学生们不顾后果地在夜里寻欢作乐,在音乐会上嬉戏,大吵大闹并喝得酩酊大醉,与漂亮而浪荡的女人做爱,或是当他们通宵达旦地玩扑克时,我总是在工作。现在,一般来讲,他们都更为冷静了;乏味的全科医生,广受社会尊敬的人,大多有了令人羡慕的婚姻。傻瓜才会说,我得到了我的回报,因为我已经功成名就,然而他们却肆意地挥霍人生,成为一些平庸之才。但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往日的勇敢和自由时,必然会感到激动。而我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只有缓缓增长着的知识。啊!当初我要是同他们一起去玩乐了,那该有多好啊!但我却只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我一直在工作,太能够成为模范了,但现在,我的青春正在远去,然而我却还没有做过年轻人的荒唐事。我的热血也在沸腾,并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这医学生涯也已不是我从前所想象的那般前景广阔;它现在开始变得蜿蜒曲折。我们仅仅看到了事物的一面;对我们来说,世界就是个挤满了病人的大医院,我们单一地从疾病的角度来看待人类。然而智者只是忙于自己的事,忙于生活,而不是死亡;不是疾病,而是让人容光焕发的健康。疾病仅仅是一些意外,当我们完全在与例外打交道时,又如何能指挥自己的生活?我感觉我再也不想见到病人了,我忍不住了,他们让我感到恐惧,感到恶心。我一直忙于与科学打交道,但对我来说,那同样也意味着死亡与厌倦,我这种性情的人,还真不适合做科学家。有很多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荣耀的人,但我还有我的激情——燃烧着的激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想要活。我希望生活是多汁的水果,我可以将其拿到手中并碾碎,然后一口一口地将它吃掉。当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当我的肌肉在渴望着一些纯粹的肌肉劳动时,我怎么还能够日复一日地坐在显微镜前!”
“男人是种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动物。”
“你这是什么意思?”
弗兰克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作答;他仍在因为想象中的一切而感到兴奋。于是莱依小姐决定继续发表她的看法。
“莱依小姐,你以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吗?”他叫道,“你以为这只是女子气的无聊幻想吗?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只是我的病让我的脑袋更清晰了而已。我们全都受到命运之轮的束缚,但每当我们中有人试图摆脱这束缚时,其余的人便开始嘲笑他,并试图阻止他的努力。”
“是的,但我是带着特别的目的去的。首先是大量糟糕透顶的人。晚餐要到午夜才上,到十一点半时,大家开始聚集到餐室那紧闭的门前。十二点一到,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像是剧院的入口处一般,等到门打开后,人们便像野兽般推挤而入。我敢说,即使是剧院后排的观众也不会如此暴力,他们猛冲到餐桌前,就像是饿虎扑食一般。我认为文明人对饮食应该不存在恐慌的。但是,天啊!结果他们却搞得比动物园里的动物还要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