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告诉我这个。我都知道。她是位淑女,是不是?”
“我的律师。”
“我能信任你吗?”她突然迸出这几个词,用尽力气问道,“我有大麻烦了。你是个好人,从未因为我是酒吧女服务生而瞧不起我。告诉我我可以信任你。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我觉得如果不说出来,我头都要爆掉了。”
“除了莫里太太,是不是?”她打断了他。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巴兹尔用最客气的语气说着各种琐碎的小事。但是珍妮却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都在躲避着自己,而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因为他不过把她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时候,哪怕是一言不发都会让人更易忍受。他从餐桌旁站起来,问她有没有考虑他的提议。
“天啊,我们过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他大声喊道,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如此的不幸,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尽全力克制自己了,但有时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我迟早会说出让我们两人都后悔的话。苍天啊,让我们分开吧。”
“你不要可怜我。我得到的可怜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要了。巴兹尔因为可怜我和我结婚。天啊,我真希望他没有!我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了!”
“我们是有债,可是我们和这个王国中的上流贵族们一样受人尊重。”
“你只为自己考虑!”她惊叫着,“我会怎么样?”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说,血液涌上头顶,心痛苦地跳着。他抓住她的手腕。“你到底什么意思,珍妮?”
她完全手足无措了。她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与此同时,巴兹尔和珍妮的关系却是越来越糟糕了。他们之前的和解没起什么作用,而现在这激烈的争吵又证明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不管珍妮怎样激怒他,巴兹尔总是保持沉默,保持着最大的克制。然而这样其实非常痛苦,他的胸中渐渐升起了一种对珍妮的盲目而愤怒的仇恨,因为是她让他遭受这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因为丧失了对彼此的同情,他从未意识到,珍妮对他那热切的爱依然如故,而她之所以折磨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于是这个夏天,债务缠身的巴兹尔觉得整个假期还是有必要待在法庭里,指望着能有机会碰上漏网之鱼,接到一个没有人接的小诉状。
“你会开心得多,”他急切地回答,以为她会让步,“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最好的方法。”
“你的工作可真是太有用了,”她嘲讽地说,“你挣的钱都不够还债的。”
巴兹尔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心里充满了怒气。他整晚都在想着希尔达,想着自己竟然留下她和法利先生单独待在一起,而且到上床睡觉时也没收到她的什么消息。听着钟一下下地敲着,他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现在他的爱意已经无法控制了,痛苦快要把他折磨疯了。他尽力不去想希尔达,可是不管他想什么,最后都会被希尔达的样子所代替,在无助的痛苦中,他问自己,这生活要怎样忍受。他也尽力劝说自己,说这样浓烈的激情只是暂时的,几个月之后,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现在的疯狂的;他还试着将自己的情绪转移到文学上,就像是要写一本小说那样,将自己的痛苦用词语描述出来,以抚慰自己的心痛。可是,做什么都没有用。当钟声响了五下的时候,他感到很庆幸,还有三个小时就有理由起床了。他想起来读书,可是却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来阻止自己这甘苦参半的冥想。第二天早饭时,珍妮发现他的眼皮是一副因缺乏休息而沉重不堪的样子,嘴唇耷拉着,形容憔悴,她凭着那嫉妒的直觉便猜出了原因。她一直想去激怒他,于是抓住现在这个机会,说了几句恶狠狠的话。然而他只是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地仰头看着,根本没有力气还嘴。于是在默默地吃完早饭后,他便带着沉重的心情上班去了。
“当然,如果那能让你高兴的话。不过我有一些很棘手的信件,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真抱歉,嫁给我并不是你当初期待得那么好的一笔买卖。”他刻薄地说。
“他没有这么说过。”
“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你根本没有资格那么说!”
“我想,如果我想和你说话,你应该不会反对吧?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就只适合打扫房子,修补衣服,然后就应该和仆人待在厨房里?”“你觉得这样大吵大闹有意义吗?我们之前好像已经为此吵过很多次了。”
“他们一致的指责,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常想,那些骂你的评论家们是否意识到他们给我,你的妻子,带来了多大的快乐。”
“报纸赞美这小说了吗?”
“这可能会引起家庭生活中无穷无尽的痛苦。”弗兰克冷冷地说。
“我了解这种朋友。她是怎么样看着你,怎么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以为我都没看到吗?她留心你说的每一个词。你微笑,她也微笑;你放声大笑,她也放声大笑。我应该知道她也爱着你;我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也能感觉得到。当她看我的时候,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是我从她手里抢走了你。”
她恶狠狠地说,还带着一丝冷笑,不过却再也不能对他有任何影响了:他已经能够用一种超然的态度来看这一切,仿佛他只是个观众,是坐在剧院里看着演员们表演。
“我不会做任何猜测来评判你。”他平静地回答。
“你!”他盯着她,惊愕不已,“怎么可能,过去的六个月,你一直都在折磨我,让我无法忍受。你把每一天都变成我的负担。你把我的生活彻底变成了地狱。”
“他从没爱过我,”她继续说,焦躁又激动,“他和我结婚,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的责任。而孩子死的时候——他觉得我欺骗了他。”
“没有,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弗兰克也很了解,几个月来这对夫妻之间有些不太和睦,但他从没想到事情已经如此严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他已经准备好出门了,而她望着他,心颤抖着,痛苦不已却又期望他能在离开前对她说一句体贴的话。
“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做得好。你的书很成功吗?你觉得它会轰动世界,结果却是反响平平,平平!”
“我们不能再这么吵下去了。我们结婚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彼此太不合适了,孩子的死又带走了维系我们婚姻的唯一纽带。”
“你今天早上走得很早。”她说。
“看着我,珍妮,我想和你严肃认真地谈谈。我希望你能静静地听几分钟。我也想放下所有的怒气和脾气,这样我们才能理智地谈论事情。我们看来是不能好好相处下去了,我也看不到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善的可能。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很自私的样子,可是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我什么工作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而且我觉得,这些争吵非常丢脸。你不觉得,如果我们稍微分开一下,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吗?或许在那之后我们可以再试着一起生活。”
“我的工作让我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他说,“想想,我要是整天待在家里,你得有多烦啊!”
“看着我,巴兹尔,你敢发誓你没有爱上那个女人吗?”
“当然。”他轻蔑地说。
巴兹尔冷静地看着他的妻子,虽然他奇怪妻子为什么会提到莫里太太,然而他却不知道,他妻子已经对他那浓烈的爱有所怀疑了。但他决意不去理会她的这些变化。
“不,”她歇斯底里地喊,“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从他的眼里全都看出来了。”她紧握住手,前后颤动,“天啊,你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一连很多天都不会和我说一个词,除非我问他。就是这种沉默把我逼疯了。哪怕他骂我,我都不会介意;我宁愿他打我,都不要他就这么看着我,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在控制自己,我也知道,现在就快结束了。”
“我想要说个明白。”
巴兹尔仍旧站在那里,珍妮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于是两人便面对面地站着。
“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是我失去理智了。我不可能一直保持教养。有时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喊大叫,我觉得我必须释放自己。”
“你是说你想和我分开吗?然后你想干什么?”
她握住他的手,乞求着,他没有任何力量去拒绝。
巴兹尔对她的挖苦置之不理,他的轻视和刻薄的嘲讽,让珍妮完全失控了。她常常不知道巴兹尔说话的要点,只是茫然地觉得他在嘲笑她,于是她强烈的愤怒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那你为什么不分开呢?”他问。
一种深深的忧愁萦绕着他,他陷入了对未来的无望沉思中。除了这种永不停息的痛苦,未来还能带给他什么?想想这些年,时间被痛苦拉得更长,看起来他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只有对希尔达·莫里的爱支撑着他,给予他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同时还有对世界的顺从。他学会了不去向上天乞求太多,能够去爱已经心满意足,并不祈求得到回报。对希尔达的友谊,他充满了莫大的感激,觉得她能理解并同情他的不幸。莫里太太夏天在国外度过,但是会经常写信给他,她的每次来信都能让他高兴好几天。独自散步时,他会无休无止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告诉自己,这些感情很纯洁;而对她那么多的思念看起来让他变得更好更简单了。十月的时候,她回来了。两天后,巴兹尔去探望她,却极其失望地发现法利先生已经在那里了。巴兹尔厌恶万灵教堂的这个牧师,觉得他的这个对手,没有一点儿比自己差。法利先生依然那么英俊,举止仪态都是重要人物的那种作风。他一说话,就带有那种应酬多交际广的味道,文化人在餐桌上适宜讨论的任何话题,他都能温文尔雅地和你讨论。他风趣又随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对莫里太太的态度有点儿微妙但却明显是恭维。看到他和莫里太太那么熟悉,而自己和她却只能是客客气气,巴兹尔感到十分恼火。他们两人看起来相交很深,这又让巴兹尔嫉妒不已。希尔达忙于和牧师讨论某些慈善方面的事情,不时被一些有趣的事逗得哈哈大笑。
“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他绝望地回答,“我们永远说不到一块儿,永远不会开心。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分开,做个了断吧。”
“你怎么知道的?”
“所有的邻居都知道我们从商人那里收到账单。”
“你很清楚,我几乎不怎么去看我的那些老朋友了。”
“那么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最终,弗兰克问道。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痛苦地沉思着,然后走到窗前,盯着外面那一排排的房子,它们在煤气灯暗淡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脏乱。再看看自己这间客厅,如此平常,如此乏味,令他不禁颤抖。刹那间,他那些在这四堵墙围成的屋子里所遭受的痛苦的回忆,如同一股激流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珍妮又开始缝缝补补了,她在给抹布缝边。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沉静地面对着她,然而却显现出一种彻底绝望的眼神,因为她所强调的,所说出的,恰恰就是这么多月来钻入他的灵魂、摧毁他所有力量的东西;他看到自己的未来,就如同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人,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已逝,唯有痛苦永存。
“巴兹尔,我还是不是你的妻子?”
“别人的书比我的好,这是命运。”他说着,微微一笑。
“每件事都糟透了。他想和我分开,已经去找律师了。他想像扔个仆人一样把我扔到大街上,真要那样的话,我会自杀的,我告诉你我会自杀的。”她攥紧自己的手,眼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在你面前我们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他羞于让你知道,他有多么后悔娶了我!”
他耸了耸肩。
“我没有吗!我猜我应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你爱上她了。难道你以为这些日子来我看不出来吗?那才是你想离开我的原因。”
他请她坐下,想把她紧握着的伞拿走放下;但她却坚决不放手,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边上,拘谨尴尬,像是不习惯这会客厅。弗兰克尽力让她感到放松,而她却像是一个来求职的管家。
“当然。”
她的脸变得通红,急速地喘着粗气。她从没有这么完全地向别人袒露心扉,而弗兰克则敏锐地看着她,仍然不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爱恨交织的情感。
这回,轮到她无语了。但是当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里往外看他,又害怕他抬起头来时会发现。不过巴兹尔根本没有回头看。他慢慢地走着,背都弯了,好像非常疲累的样子;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了,大哭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别人的意见。突然之间,她打定主意去见见弗兰克·赫里尔;夏天的时候,他还经常来巴恩斯,而她也一直都很感谢他的好意。至少她可以信任他,因为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嘲笑她卑微的出身。她所面临的难题,也和缺乏归属感有关。近来,她不再那么同情自己以前那个阶层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也和他们不一样了,所以再去乞求他们的怜悯是不太可能了;而她现在也不习惯自己的这个新阶级,甚至和她所嫁的人也不在一个世界里。对所有人而言,她都是陌生人。她绝望了,觉得整个宇宙都在和她作对。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汹涌的人潮里徒劳地挣扎。
“我很抱歉。”弗兰克无助地说。
“天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我爱他。”之前她高声尖刻的嗓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改变格外明显;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不知道我多爱他!只要他高兴,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他想要,我的命都可以给他。哦,我没法表达,但是一想起他,我的心都在燃烧,有时我都无法呼吸。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他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尽力让他爱我,结果却使他更恨我。我能做什么来让他知道?啊,如果他知道,我相信他不会再后悔娶我的。我感觉——我感觉我心中充满了音符,可是却有什么东西让我不能释放它们。”
“你认为我自己没有长眼睛吗?那天她来的时候,我全都看出来了。你以为她是来看我的吗?她因为我不是淑女而轻视我。我的确不是淑女。她来这里是为了取悦你,她对我客气也是为了取悦你,她让我去看她更是为了取悦你。”
“好吧,那么你从没有成功过。你觉得我可能开心吗?一整天甚至到半夜,你都不回家,去见你那些知心朋友,而我怎么都没有他们好。”
“自打孩子死后,我就更加认清了你,”她握紧双手说,“你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约束自己了。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真是个傻瓜,竟然认为你是个英雄。你不过是个失败者。你所做的每件事,都说明你是个可悲的失败者!”
“我去年是见过莫里太太很多次。”
“我会尽我所能的。别太失落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会重新快乐起来的。”
“我可能会出国待一段时间。”
“过去的六个月,我们每周都吵两次,却从没吵出过什么名堂。”他回答道,一副快要厌烦死了的样子。
尽管巴兹尔决意避免发生摩擦,可是这对夫妇之间的争执却是不可阻止的,而且近来两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有一次,巴兹尔拿起自己的信件,发现有一封信已经被拆开过了,然后又被拙劣地粘上。他看着珍妮,珍妮也正望着他,然后迅速低下了头。她的好奇心之所以被那封信所激起,是因为信纸是粉色的,地址上面写着“私人信件”,信封背面还有金色的姓名首字母。其实这封信,不过是一个放贷人写给巴兹尔的,告诉他可以提供五到五千镑的贷款。想到珍妮用蒸汽把信封熏开,却只发现一张语气生硬的通知,巴兹尔就轻蔑地笑了起来。珍妮听到他的笑声,气得脸都变色了。她等着他说点儿什么,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奇怪为什么珍妮就完全没有不想说话的意识。过了一两分钟,他收拾起自己的信件,拿了一些纸,走向门口。
“也许你说得对,珍妮,”他说,“我想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
“因为我跟踪他了。如果对他而言我永远不够优雅,那我就不需要扮淑女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震惊,我猜?”
“和莫里太太一起吗?”她激动地大声说,“是不是?你想和她一起离开。你已经厌倦我了。你从我这里得到了所有你想得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走了。那位优雅的夫人来了,你就像打发仆人一样把我打发走了。难道你认为我看不出来你正爱慕着她吗?你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就为了让她片刻的不悦都没有。因为你爱她,所以你恨我。”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了。”
“见谁?”
“别瞎说了。你们的争吵都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不管怎样,你也要这么想才行。”
“就算有,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她怅惘地说,而那些之前她难以说出口的话,现在则像一股洪流汹涌流出,“你们全都和我作对,因为我不是一个淑女……天啊,我真伤心!我告诉你,他爱莫里太太。前几天他要去她家吃饭,你真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他的眼睛泛着激动的光彩,我都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上周他去了那里两次,上上周也去了两次!”
“但是我爱你,巴兹尔。”
他脸色一变,扭过头去。
整个秋天,他们的关系都一直如此。到了十一月,冬天来临,天气变得寒冷、晦暗又潮湿。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一走到自己家的那条大街上,巴兹尔的心情便极为沮丧。他厌倦了这些小屋子,脏兮兮的,长得都一模一样。也许有点儿讽刺的是,莱依小姐曾经说过,住在郊区的生活一定是很诗意的,富有田园气息。想到只有牛奶车和手摇风琴的声音才会打破那幽静的浪漫,巴兹尔当时还大笑起来。他也讨厌他的邻居们,他知道,珍妮会和他们议论他。而一想到他们狭隘的生活,那种将所有生命中的美好优雅都排除在外的生活,巴兹尔就恐惧地战栗起来。
他们沉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骗人……而且她也深爱着你,如同你爱她一样。”
“你都把结婚证书好好地锁着呢,这还用我说吗?”他看着她,把那些信件放回到桌子上,“人家说结婚的第一年是最糟糕的,而我们的婚姻则一直是糟糕透顶,凭良心来讲,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她痛苦地叫道,“我倒希望他能稍微不那么正儿八经;婚姻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细腻的感情——它们没什么用。”她站起来,捶胸顿足,“唉,我为什么不能爱一个我自己这种身份的人?那样我会开心多了。在巴兹尔没有出现以前,我曾是多么的自豪。他说对了——我们永远不会开心。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我无法改变自己。他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个淑女。我爸爸每周只有二十便士,却要养活我们五个孩子。你没法指望他把女儿们送到布赖顿的寄宿学校,让她们在巴黎完成学业……当我说话做事不像是淑女所为时,他不会说一句话,却会撅起嘴来,轻蔑地看我。然后我就发疯了,我故意做错事去激怒他。有时我故意表现得特别粗俗。在市里的酒吧,人能学到不少东西,我知道什么事情会让巴兹尔抓狂。有时我想向他复仇,我完全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儿,我知道该怎么去伤害他。有时我吃饭不规矩,有时冲一个男人喊‘家伙’,你真应该看看他那时候的表情。”
“你这么说,好像我们还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
“我想让你告诉他我爱他。我自己做不到;我总是把事情搞砸。告诉他,他是我的全部,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让他不要离开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她顿了顿,擦干眼泪,“还有,你能不能去莫里太太那里,告诉她一声?让她可怜可怜我。可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她不要从我身边把他夺走。”
“你要去哪里?”她突然问道,“难道你就不能在家里写吗?”
“你知道,珍妮,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做任何不光彩的事情。”
即使他自己都能听出他的话多么普通多么不真诚,而珍妮则狂烈地大喊大叫起来。
“没有,我觉得你不是认真的。”
“我能和你说几分钟话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我也没期望你能欣赏我的书。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写邪恶伯爵和美丽的公爵夫人的故事。”
她把手头正干的活都丢在一边,气冲冲地对着他,他那种冷漠的语气和态度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你活该。”
“不,我不同意。”
他说话的时候,珍妮一直惊讶地看着他,但是,虽然懵懵懂懂地有点儿吃惊,她却是直到最后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猜你认为这是我的错?”
“巴兹尔和莫里太太间有没有特别的关系?”
她望着他,眼神里全是惊慌;每一个词对她都是致命的打击,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身体颤抖起来。她就像猎物一样,四处张望,寻找着逃脱的出口,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她摸索、寻觅着藏身之地,踉踉跄跄地跑向门口。
巴兹尔脸红起来,紧闭嘴唇。
“我十一点要处理一个案子,而在我上法庭前,我想去见一个人。”
“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泪眼蒙眬的她挤出一丝笑容,想说句谢谢,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种突然的冲动让她弯下腰去,亲吻了他的手;而后她迅速地离开了,留下了莫名感动的他。
“这太荒谬了。她当然可以来咱们家,她是我的老朋友。”
“让我走吧,珍妮,我无法忍受了,”他激动地大声说,“我感觉我就快要疯了。”他伸出双手,恳求着说,“一年以前,我尽我所能对你好。我把自己所有能给你的东西都给了你。当然,那远远不够。现在,我求你给我自由。”
“不,不是的。如果我知道他爱我,我就不会这么介意了,但是他根本不爱我。他说我们的生活太悲惨了,他说对了。”她迟疑了一下,也仅仅一下而已,“如果我问你一件事,你会告诉我真相吗,以你的名誉担保?”
“当然没问题。巴兹尔呢?”
珍妮很快地穿好衣服,坐上了去滑铁卢的火车。她不清楚弗兰克什么时候出门,很害怕会错过他。但是出于习惯,她没有叫出租车,而是坐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慢得就像在爬行,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样长;每停下一次,她就恼怒得坐都坐不住了,只能艰难地说服自己,不管走得多慢,公共汽车也肯定比自己走着快。最后终于到了,弗兰克在家,珍妮于是松了口气。看到珍妮突然到访,弗兰克大吃了一惊。珍妮狼狈不堪,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