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跟往常一样,标本师很快就出现了。他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亨利看,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进到工作室消失不见了。亨利盯着标本师刚才站的地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不过就是认识而已。没错,他们是讨论过标本师的创作努力,而且讨论得也还算深入——但难道这就意味着礼貌的基本规则都要弃之不用了吗?说不定在标本师看来,既然亨利连他的剧本这么私密的东西都看过了,那也算是自家人了。我们对最亲近的人不都是不拘小节、粗暴无礼吗?亨利选择这样来理解标本师的行为。尽管很累,初为人父的亨利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刚刚想到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也缓和了一下他的情绪。亨利无意制造摩擦。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工作室。
碧翠丝:我至少得跟一个人说说,这样这段经历就不至于从来都没用文字表现出来,就消失不见了。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呢?
维吉尔:要不我们来试试吧,我们约定在真正绝望的时候,就展现虚假好心情,作为最后一搏怎么样?
维吉尔:不知道。
标本师一只手伸进狐狸脑袋里面,一只手戴着橡胶手套,开始把白色糊状物往狐狸脑袋上敷,使劲儿往里面揉搓。
它基于谋杀的事实。
碧翠丝:我们可以试试。
“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律师说着,递给亨利一个信封。
“你何不再给我读一段你的剧本呢?我们就以这种方式开始。”亨利说。
我又叫又跳,还想踢腿,但我一条前腿被钉在地板上,后腿被绑在一起,很容易就被钳制住了,我只有一条前腿可以自由活动。他们不停地拉呀拉。在那痛苦不堪的几秒钟里,我不再惧怕死亡,而是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死亡更让我期盼的了。我想像老鼠那样仓皇逃入黑暗之中,一了百了。我失去了知觉。
上周本市报纸上有一张他们排练的照片,还有一篇小短文。虽说化了妆、穿了戏服,而且也没有提到名字,但亨利的面貌还是清晰可辨。
“嗯,认识。”
碧翠丝:我之前从来没跟你讲过我的事,是吧?
维吉尔:但是我们现在真正绝望了吗?
碧翠丝:我在想这东西怎么会跑到那儿的?
碧翠丝:(带着一丝真正的好心情)不,我们没有。
音乐老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课前课后聊天的时候,亨利泄了底,老师拍了拍额头,朝着亨利微笑。他读过亨利的名作,是他女儿推荐的。他以亨利为骄傲,这点挺好的,不过上课的时候,他跟之前丝毫没什么变化——除了换了个比喻,不再说公牛这种家养的动物了。亨利的单簧管现在成了一头需要驯服的野兽。
信封里装着标本师短剧的另一场:
(他与红布奋战)
维吉尔:(心神不安)没,你没说过。我从来没问过。
在他坚定公平的带领下,温室剧团得到了世人——也就是本市市民——的尊重。发行量很大的娱乐周刊做过一期关于他们的专题报道,文章标题叫作“极致业余”,社区媒体也会定期对他们做些报道,大家一致同意这既是一种认真严肃的努力,又是一种令人神往、持续不断的社会学尝试。媒体曝光之后,好多大学生也开始加入了他们的观众群——这既算是一种文学研究,又算是社会学和文化学的研究——当然还有戏剧爱好者以及演员亲友团。
(碧翠丝叹了口气,埋头睡着了。
(他把布整整齐齐叠成长方形,放在地上。)
碧翠丝:你想听听吗?
“那这个地方在哪儿呢?”
而且,亨利之所以想到标本师,还有另一个原因:一天晚上,他对整部剧真正主题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我的故事没有故事。
标本师没说实话。诺沃利普基大街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华沙的一条大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曾发现大量档案材料,足足装了十个金属箱和两个牛奶罐。资料种类各异,包括研究材料、证词、图表、照片、绘画、水彩画以及地下新闻剪报,还有官方文件,比如法令、海报、食物配给卡、身份证明等。后来证明,这些浩瀚的文史材料以编年史的形式记录了华沙犹太人区从1940到1943年的生活细节以及死刑计划的方方面面,直到1943年犹太人区起义爆发并不复存在。这里所收藏的材料都是由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医生、科学家、拉比、社工还有其他许多人提供的,他们的领导人物便是历史学家伊曼纽尔·林格尔布鲁姆。该组织的代号为Oneg shabbat,在希伯来语中是“安息日之欢”的意思,因为他们通常在周六聚会。组织的大部分成员不是死于犹太人区,就是死于犹太人区被毁后的余波。
《智者纳旦》如期上演,跟往常一样,表演前一片忙乱,一如既往地紧张,同样出了很多口误纰漏,但借着“真实”的名义,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都可以原谅。每周四到周日上演,一连两周,反响相当不错。虽说参演人员其实永远都没法儿说这出戏到底怎么样,因为演员从来没机会观看整个表演,但至少媒体的反响还是积极的。
一天傍晚,剧院的一位演员排练前走到他跟前。
尽管如此,在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相继离世、《智者纳旦》搬上舞台和西奥的降生之间,亨利一直都想着标本师和他的剧本。他对创作瓶颈的抗争鼓舞了亨利。即便作为作家,他们的情形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可比度,但他也同样是个在铁匠铺里抗争的赫菲斯托斯。
对于动物遭受的痛苦,亨利和萨拉自己也是深有体会。一天亨利回家,发现他们家的小猫咪门德尔松没有来迎接他,很是奇怪。通常情况下,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她都会出现在走廊尽头,尾巴举在空中,形成一个问号。亨利也没见伊拉兹马斯狂暴地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萨拉当时在睡觉——孕妇的睡眠可是神圣的——于是亨利自己悄悄地去找门德尔松。他看了看沙发底下,发现她没在那儿,那里算是她惯常的避难所了。最后,他注意到书架边有一点血渍,这才找到她。她把自己卡在地板和书架最底层之间了,亨利啧啧叫了两声,又轻声喊了喊她的名字,她喵喵叫了两声以示回应,声音极其虚弱。她爬出来时,鼻子在滴血,背部全是血,皮肤被撕破了,毛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后腿看起来好像无力支撑身体。因为她是只家猫,不可能遭到什么意外,所以受伤原因就只有一个:伊拉兹马斯。这也回答了亨利之前的问题:他们能否和谐相处?(但他们确实和谐共处了好长时间,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碧翠丝:你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他不愿意说名字,但肯定是他,跟个殡葬师一样严肃。你认识他?”
碧翠丝: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只㺢㹢狓一如既往地令他既惊讶又开心。亨利推开店门,听到了熟悉的铃声。神奇的动物世界展现在他眼前。亨利想到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喉咙一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意识到自己从没想过要把他们做成标本。他就是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给了他们一个拥抱,然后就接受了他们身体的消失不见。
“我叫亨利·L.霍特。我是用笔名写作的。不好意思有段日子没来见你了,我前段时间很忙,我当爸爸了。还有伊拉兹马斯,我的小狗,你还记得吧?我们不得不对他实施安乐死。”亨利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柔。
萨拉和他都注意到伊拉兹马斯近来也有点古怪。亨利扭头,看见伊拉兹马斯在房间对面。这只小狗不对劲,亨利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不是因为伤害了门德尔松而内疚,也不是因为怕受到惩罚而担心焦虑,那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亨利轻轻叫了三声,他都没反应,再走近一点,他就开始咆哮。预感事情有些不对劲,亨利穿上大衣,戴上厚手套去抓他。伊拉兹马斯疯狂反抗,又叫又咬,这种情况之前从未有过。萨拉被吓醒了,尖声大叫。亨利冲她喊说待在卧室里不要出来。他注意到伊拉兹马斯脸上有抓痕,原来门德尔松是自卫过的。最终,亨利把伊拉兹马斯裹在毛巾里,用胳膊勒住他脖子,这才叫萨拉出来。她把可怜的门德尔松抱起来,放到了她的外出箱里。
维吉尔:人们在垂死之际会抓住一块红色的苦难之布,他们又抓又扯,之前人生中从没有什么东西像这块红布一样纠结于他们心头,也没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感到如此的压抑窒息——“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于是除了那块布,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那块布会覆盖他们房间的所有墙壁和天花板,又或者,如果他们是死在户外,则会覆盖整个苍穹,苦难的红布会一点点接近他们,直到像衣服似的贴在身上,不过比衣服要紧,接着又变成了裹尸布,不过比裹尸布要紧,再然后成了尸体防腐带,不过比防腐带要紧,最后,红布会掐住他们直到他们呼出最后一口气,而就在那一刻,就好像魔术师出手一拉,红布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具尸体在那里,周围的人因其生命力旺盛没法儿看到那块布,日子则继续下去,大家还觉得一切都欢欣鼓舞呢,直到有一天,红布飘然进入你的视野,你意识到它是冲着你来的,然后你就在想,之前怎么就没看到,怎么能无视它呢,满心的不可思议,但你也没多长时间考虑,因为你已经摔倒在地,开始跟红色的苦难之布角力,又抓又扯了。
碧翠丝:我不这么觉得。绝望和虚假好心情相比只会让绝望更加悲惨。
他拿起一把解剖刀,在狐狸皮的喉咙处开了个小切口。为了既切断皮肤,又不至于切到狐狸毛,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剪刀把狐狸没了头骨的头剪了下来,接着再次把里子翻出来,耳朵那块也一样。然后他手指和小刀并用,刮擦挖抠,把皮肤上的肌肉和脂肪清理干净。
亨利对即将开始的表演非常上心,但他也没把标本师忘了,思绪会不时回到那些动物身上,想起他们承受的“不可挽回的恶行”,还有标本师想要以此创作的剧本。
其实才刚刚开始呢。他们把我前腿解开,又是扇巴掌又是拳打脚踢的,拽着我的尾巴把我拉起来,而我的后腿还是被绑在一起。他们拽着我的鬃毛,把我带到隔壁房间。我尽可能跳着走。我被带到一个类似马槽的地方,胸前套了一副马具,身体前部整个被托了起来。我前脚站的地方,是一块木板,非常粗糙,颜色也已褪去。一个男人用胳膊卡住我的脑袋,另一个则从后面踢我的左膝,还把我的脚举到空中,就好像他是个铁匠,正要检查我的蹄子似的,但他就只是把我的脚举到空中。接着那个年轻男人跪到我的右腿边上,迅速把一枚长钉子钉进了我踩在地板上的那只脚里。他从蹄子边缘开始,一直深入,把我的脚钉到了木头地板上,整个过程迅速稳当,高度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现在仍然记得锤头举起落下,那个男人的胳膊和他的头顶,还有他发旋处的圈圈旋涡。锤头每次发出砰的一声,一阵战栗便传遍我全身,脚边一摊血迹扩散开来。然后他们放开我,走到我身后看不见处,接着他们又抓住了我的尾巴。被六只来者不善的手那样抓着,我浑身发抖。他们开始用尽全力拉我的尾巴,开始了一场尾巴和蹄子间的拔河游戏。
“没原因。只是我随便选的一个数字而已。”
碧翠丝:(醒过来)你在干什么?
“我得走了,”亨利说道,“我会很快再回来的。”
亨利在诊所里还算淡定,因为孤身一人处在很多陌生人中间,要办确诊手续,得做些决定,还有费用要交。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盯着车窗外面,整个人都麻木了。直到回家上楼的时候,他才彻底崩溃了。脚边空荡荡的,而过去常常都有一只小狗在身边;右手也空落落的,少了一根狗绳。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去。他害怕告诉萨拉刚才发生的一切,她自己现在因为正在孕育一个生命,所以对生命特别敏感忧虑。
谋杀了谁呢?
亨利有一种预感。“那人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很高的一个老头,特别严肃?”
维吉尔:说点好玩的。
“这是一个虚构的地方,关于恐怖们的所有点点滴滴全都陈列于此、保存于此,包括所有回忆录、历史叙述、照片、电影、诗歌和小说,所有一切。这些在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全都能找到。”
接下来的几周是亨利人生中最紧张纠结、混乱不堪的一段时间了。
标本师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亨利根本都不存在似的。亨利转身,离开工作室,拉起伊拉兹马斯的牵引绳,出门走进暮色之中。
维吉尔:我们应该心情好点。
亨利盯着那个脑袋。那是一个狐狸的脑袋没错,但被掏空了,里面也翻了出来。鼻子、嘴巴、眼睛、大耳朵、脖子,一样不少,却全都不对,全都被翻了出来。亨利能看见狐狸嘴巴里面的白毛,那里本来应该有个舌头的。脖子切口处可以看到红色的毛发冒出来。剩下的就是那个被剥掉皮的脑袋,未经加工,透着粉色,之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东西,有感觉有思想。耳朵虽说面积最大最明显,却毫不起眼。双眼(或者准确地说是眼睑)紧闭,嘴巴却张得很大,好像正在狂叫。他又看了看脖子上的切口以及从里面冒出来的红色毛发。一个在烈火中煎熬的灵魂,他心想。突然之间,那个脑袋变成了一个正处于巨大痛苦之中的动物的脑袋,不由自主地颤抖,没有由来,也无可救赎。一阵恐怖袭遍亨利全身。
他跌跌撞撞走到电脑跟前,在疲惫与恍惚中浏览他之前翻转书中的散文部分。他找到了关于林格尔布鲁姆的脚注,却没有地址。他又在电脑上翻了翻自己的研究文档,那里也有很多关于林格尔布鲁姆的详情,但还是没有地址。最后他在互联网上找到了,其实,他本就应该首先上网查的。互联网还真是张网啊,可以撒得很远很远,远到眼睛都看不见的地方,而且不管捕获物有多重,都可以收回来,那神奇的网眼从来不会因为压力而断开,永远都会带着令人惊奇的货物回来。他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就这样,0.4秒之后,就看到了他要的答案。
“我该……”亨利说着,然后又没声音了。每次来访,标本师都占掉他大块时间。他起身,走到标本师站着的地方。
维吉尔:但如果虚假好心情是在绝望的情况下体现的呢,有没有可能那种讽刺会使你超越绝望,带来真正的好心情呢?关键时刻,有没有可能虚假好心情才是通往完全了解宇宙之哲学阶梯的第一阶呢?
亨利心想,真是奇怪啊。我竟然因为我儿子的出世和我家小狗的离世道歉。标本师没有回应。亨利在想他到底是生气了呢还是觉得受到伤害了?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亨利知道,不管是生气还是受伤,他都没资格。亨利不需要向他解释什么。但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幸运的,而标本师却不是。标本师的剧本弄来弄去就是弄不好,而他却能靠自己的小说过日子,又初为人父,生活幸福。跟一个倒霉的老头置气,他能有什么好处?
每次他们允许我把头伸出来,我都不停地咳嗽。但还没等我好好吸上一口气,他们就又把我按到了水里。我越是挣扎,他们就按得越用力。很快我就吸入了水,感觉身体突然松弛了下来。这就是死亡,我想。就在那一刻,他们极富技巧地停了下来。他们把我拽了出来,扔在地板上。我躺在那儿,又是咳嗽,又是吐水的。我以为苦难总算熬过去了。
“亨利,”他说,“我之前都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位著名作家呀。我以为你也就是个咖啡馆服务员。”
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地址和那些孤注一掷的时间胶囊,亨利才确定标本师到底在干吗。证据毋庸置疑:他试图通过大屠杀来讲述灭绝动物的故事。这些万劫不复的生物,它们无法为自己立言,在这里,它们被赋予了一个最最口齿伶俐的民族的声音,而这个民族本身也遭遇了类似万劫不复的命运。他把大屠杀视为寓言,透过犹太人的悲剧命运,看到了动物们的悲剧命运。所以,维吉尔和碧翠丝才总是饥肠辘辘、担惊受怕,所以他们才没法儿决定该去向何方、该怎么办。亨利又想到标本师给他看的那幅恐怖们手势图,现在想来,吸引亨利注意的其实不是维吉尔手指在胸前的动作,而是他手臂最初的位置:那样子很像纳粹礼,难道不是吗?
维吉尔:(开心地)再往上一阶!我要记下来。(他用指尖在碧翠丝的背上写。)
是因为觉得一旦把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财富给人家看了,自己就会像失去亲人一样被掏空,没有秘密了吗?是因为害怕内心的自我暴露于外界吗?又或者是担心亨利和他人的反应?“弄了这么多年,就弄出这么点东西吗?”难道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却不知道失败在何处,也想不出解决之道吗?亨利意识到这些问题自己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标本师的内心。虽说一起讨论剧本,也谈论了很多,但这个人本身对亨利来说仍然是一个谜。或者,更糟糕的是:一片空虚。
他们想了个办法:他们让我站起来,把我的前腿和后腿分别绑起来,带到浴缸旁边,然后把我推了进去。我仰面躺下,溅起一阵水花,四肢在空中乱蹬,头还撞到了浴缸边缘。他们又给浴缸里加了水,水冰凉冰凉的,但很快我就顾不得这个了。我依旧挣扎,但他们显然轻松了许多。一个人按着我的后腿,一个人按着我的前腿,剩下的那个则把我的头按回到水中。站着被淹是一回事,至少四肢切切实实踩在地上,头朝下好像在喝水。这就单纯是被淹,很恐怖,但至少尊重你的重力感,而且也符合你头部的习惯位置,你还能稍微控制在水中的呼吸。但叫你仰面躺着,一只手掌按着你的下颌,把你的脑袋强往水里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水会立即向你的鼻子袭来,瞬间你就感觉到自己溺水了。你还会觉得脖子疼得要命,因为你正拼命地想把脑袋往前倾斜。每次试着吞咽,就好像有小刀在刺穿喉咙。那样的恐慌与惊骇,我之前从未体验过。
既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亨利想知道标本师为什么单单把这场戏和这张便条一起给他。红色的苦难之布,这是标本师自身焦虑的表现吗?至于那份虚假好心情,是表示他需要帮助,他自己正处在危急情势之中的信号吗?亨利决定尽快去找他。
维吉尔:(突然停了下来)没干什么,就叠一下这块布。
伊拉兹马斯的离去就没这么安静平和了。考虑到小狗歇斯底里的状态,医生让亨利把他放到一个大的密闭箱里,有扇窗户可以看到他。兽医的精确诊断是做完尸检之后才出具的,之前的诊断——封死了伊拉兹马斯命运的诊断,则是通过那扇窗户观察得出的。伊拉兹马斯最初非常狂乱暴力、狂吠咆哮,还用鼻子猛撞窗户,想要咬外面观察他的人,完全不是他平时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恢复了老样子,蜷缩在地板上,全身颤抖、不停呜咽。放毒气时有轻微的嘶嘶声,这声音让他再次暴躁起来,狂跳着向前冲去,最后一次表达他的愤怒。毒气虽说没有门德尔松的针剂见效快,但也不差,没过一会儿他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珠乱转、四肢颤抖。等亨利可以再抱抱他时,他已经完全僵硬了。
维吉尔:但不要虚假好心情。
维吉尔:你要想说我就听。
这位大牌律师、演员、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在开玩笑,但亨利听得出来,他的意图很真切。他其实是想问:你是谁?你的社会地位是什么?我还以为我了解你呢,但很显然我并不了解。他的语气中带有怨恨吗?现在他们对待亨利的态度会有所不同吗?亨利决定隐瞒自己部分身份,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碧翠丝:我受够清单了。
第二天,亨利回到了㺢㹢狓标本店。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筋疲力尽,一副流浪汉的模样。他把自己手头上现有的标本师的剧本全都带了过来,其实也没多少,就只有关于梨的那一幕,亨利写的描述维吉尔号叫的那一幕,还有标本师送到剧院的关于红色的苦难之布和虚假好心情的那幕。亨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些东西一起拿了过去。也许在他心里,他想把一切都摆在桌面上,重新来过呢。
温室剧团在排练新剧,莱辛的《智者纳旦》,亨利在其中担纲主角,也算达到了他个人演艺生涯的一个小高峰。
(停顿。)
诊断结果是狂犬病。按说他们家的小狗应该是打过疫苗的,怎么会得狂犬病呢,这个问题不管是兽医还是他们当初收养伊拉兹马斯的那家动物收容所都回答不上来。他了解到大城市中很多野生动物都有狂犬病,甚至有更可怕的瘟疫。但良好的卫生条件阻止了疾病的传播,而且一般也不会传到宠物身上。也许疫苗失效了。亨利怀疑伊拉兹马斯有可能是在标本师的店里染上狂犬病的,这想法很荒谬,却不断闪过脑际。
这些都是亨利来之前的事情了。他加入的时候,温室剧团已经地位稳固、发展良好了。这也是他不愿意离开这个城市的原因之一。他喜欢跟同行演员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围坐成一圈对台词。那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友爱和欢乐啊!
碧翠丝:嗯。
“为什么用诺沃利普基这个奇怪的词呢?”
导演是个年迈的塞尔维亚移民——他自称是南斯拉夫人——充满活力,坚信人人平等、人人都该享受同等尊严,这也算是共产主义的积极遗风了。他有梦想,并对此不懈追求。每个经他指导的人,他都能毫无例外地找出其身上的演员特质,他主张重点不在于抹杀掉角色背后的自身,而在于将自身和角色融会贯通、达到平衡。“不要考虑演得好不好,”他常常这样对团里的人说,“要致力于追求真实。”演戏同年龄、肤色、口音、体形都全无关系,而且除非有直接联系,否则跟性别也无关。这是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剧院,要想得到人家的赏识,就得让人家看到表演。
标本师没有回答。
碧翠丝:是应该心情好点。
维吉尔在旁边闲逛。他在灌木丛中找到一大块布,鲜亮的红色,没有花纹。这是块桌布吗?还是一匹布?维吉尔把布捡起来,开始摆弄。他挥动着红布,把它扔到空中,然后看着它落下来。把自己包在里面,摔倒然后开始跟布角力挣扎,他仰面躺在地上,大红布盖在他身上。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向观众。)
碧翠丝:他们逮捕我的时候。
亨利的“秘密身份”传出去之后,他跟其他业余演员的关系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虽说跟上次排练相比,亨利还是那个亨利,一点儿没变,但他感觉得到,其他演员都以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了。大家谈话的时候,他被打断的次数可能是真少了,也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叫他参与了。导演对他则一会儿超级严厉,一会儿又特别温柔。这些他倒也能应付。只要假以时日,重新熟悉,事情会慢慢回归平静的。只是公开演出即将来临,这让亨利觉得有点压力重重。
碧翠丝:特别好玩的。
“那在诺——沃——利普——基大街上,为什么要选68号呢?”
标本师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他找到一沓纸,清了清喉咙,用他沉稳的嗓音开始朗读:
接着他们又担心自己是不是也被传染了狂犬病。萨拉特别担心会影响到宝宝,但照顾动物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亨利在做,她确定自己没被咬到,也没被抓到。亨利也确定自己没被抓到,但因为他们生命的最后那几个小时都是他在处理,他还是打了一系列的狂犬病疫苗。
事情发生在那天半夜。这天晚上,亨利被西奥的哭声吵醒过很多次,现在这已经是他们家新的惯例了。毫无疑问,过去几周的大悲大喜加上重重压力所带来的混乱是罪魁祸首。无论心理学会做何解释,反正亨利那晚睡得极不安稳。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这名字来势凶猛,惊扰了他的睡梦。他醒了过来,忽地坐起身,脱口喊出:“伊曼纽尔·林格尔布鲁姆!”
门德尔松的背部断裂了,肺也被刺穿了,很显然是被伊拉兹马斯咬的。她痛苦不堪,只能实施安乐死。亨利把她抱到桌上,兽医则剃掉她一只前爪上的毛,在露出来的那块皮肤上扎针。她没有反抗,她信任他们。兽医把注射器活塞推下去的那一瞬间,门德尔松眼睛里的光芒便退去,头则向前垂了下去。
快走到标本店时,亨利想到了标本师的便条:
亨利带着这两只动物,打车去看兽医。萨拉本来也想一起去的,但考虑到她有孕在身,再加上小狗行为异常,两人决定她最好待在家里。
“它存在于每个人心灵的角落里,每个城市的匾额上。这是个象征,是碧翠丝的主意。”
他们押着我走在一条走廊上。我想他们要带我去牢房。通向牢房的门几乎都关着,只有一扇门开着,地板上投下一片梯形光亮。“到了。”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随口说了一句,就好像我们是在等公共汽车似的。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那会儿他的夹克已经脱了,袖子也挽了起来。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都听命于他。我被带到一个摆设很简单的房间,光线很强,屋子正中间放了个装满水的大浴缸。他们二话没说就立马把我推进浴缸,让我跪在里面,身体跟浴缸边缘成直角,还把我的头强按在水中保持不动。不过要想按住我也没那么容易。我的脖子很有力,他们三个人得全部上阵才能把我按下去,而且我还不停地用肩膀撞他们。
“碧翠丝觉得自己要哭了,她心想:‘现在,哦,嘴唇啊,不要再颤抖了。’‘诺——沃——利普——基’,然后她把这句话简化就变成这样了。”
命运把亨利跟一位作家——唉,一位挣扎中的作家——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位作家所做的,正是三年前亨利在其被拒作品中力主的事情: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大屠杀。
标本师拿着一小罐白色糊状物回来了,说是糊状,却有些颗粒。“硼砂。”他说道,并没有继续解释硼砂是什么或是做什么用的。
标本师坐在桌子旁,看着他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纸。亨利跟往常一样,坐在了长凳上。
维吉尔:不过虚假好心情总好过压根儿没好心情。
“那个得处理一下。”他咕哝着,走到一个放满瓶瓶罐罐的架子旁边。
“这个是为你做的,”标本师说道,“这是个头部标本。我只需要它的头。”
亨利又看了一遍维吉尔的独白,整段话是一个长句。他能想象到演员的投入,表演时整个情绪力量的积蓄。代词的转换效果显著:从“人们”到“他们”,再到“你”,中间由那句充满讽刺的“日子则继续下去,大家还觉得一切都欢欣鼓舞呢”中的“大家”来过渡。他想起了针线包里的“绝境中展现虚假好心情”。跟那场戏一起的,还有一张小便条,字是打印上去的,非常简洁,是典型的标本师风格:
“上次有个人来找你,”那个律师继续说,“当时你已经走了,他说他认识你,开始描述你,但就是名字对不上,最后他就把报纸上的照片拿给我看了。”
维吉尔:(用手指着)那边。
维吉尔:什么事?什么时候的事?
维吉尔:我也是。
亨利接着问道:“你的恐怖们针线包里,有一条叫作‘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这个地方在哪里?”
接着萨拉的羊水破了,她只好躺下。很快阵痛袭来,他们便去了医院。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她成了一只脏兮兮的动物,喘息、哭泣、狂叫无数次之后,用老话说,就是终于从体内取出了一磅肉,红通通、皱巴巴、滑溜溜的肉。即使把他们两人关在脏兮兮的栏圈里咕哝也没什么,此时他们跟动物别无二致。生出来的那个小东西,手脚虚弱地比画着,看上去半人猿半外星人的,但没什么比这个更强烈、更能激起亨利的人性了。他一刻不停地盯着小东西。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西奥,亨利目瞪口呆,心里这么想道。
我的故事没有故事。
他们还老是凌辱我,但我倒不觉得他们是真的生气或是激动了。他们不过是在干自己的分内事而已。他们要是累了,就只是默默地干着活儿。
它基于谋杀的事实。
过去二十多年来,温室剧团在当地来说,都是插科打诨、胡闹喧哗的地方,直到后来来了个新导演,做了整顿。一时之间,过去的种种粗俗、简单、传统守旧全都被抛弃了。“为什么好剧都要留给那些专业人士呢?”他问道,“人人都有权享受伟大的戏剧。”他坚称跟完美无缺的表演一样,略有瑕疵的尝试中同样可以看到伟大。这种方式当然有其潜在的灾难性后果,而且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表演演员演得比观众看得还好玩。有什么好怕的呢?参与的每个人都是单纯为了戏剧创意的乐趣而来,其他别无所求。
他正在处理一只红狐。狐狸仰面躺着,腹部已被剖开,从肋骨最下方一路开到尾巴根部。他开始剥皮,手指和小刀并用。亨利专注着迷,甚至有些病态地注视着标本师的一举一动。他之前从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刚刚死去的动物。标本师剥掉狐皮,到了尾巴根部那里则从里面用刀切断,接着又开始剥离腿部的皮,到了膝关节那里,就直接切断。几乎没有血流出来。亨利猜想,淡粉色的是肌肉,还有大量的白色脂肪,偶尔这儿或那儿还有深紫色斑点。亨利以为标本师会沿着腹部往上,一直切到脖子,把胸腔割开,然后对前肢做跟后腿一样的处理。但标本师接着却把狐皮翻转过来,刀子顺着腹部的切口游走自如,所到之处,皮肉分离。狐皮从身体上剥下来,就像一件套头衫一样。到前肢的时候,他从肩胛骨处将其切断,然后继续剥掉颈部的皮。弄到头部的时候,他把耳朵跟头骨连接的地方切开,只剩两个黑洞,使得眼睛更显怪异。狐狸耳朵的外部结构全都随着皮毛一起切掉了,而眼睛却仍留在原处,现在没了眼睑,却越发地凝神注视。标本师技艺高超,切掉了眼睛上的皮肤跟身体唯一相连的地方:泪腺。接着是嘴巴,刀锋切开了牙龈旁边的皮肤。最后轮到了鼻子这个唯一的连接点,切断软骨,深色皮毛就这样剥离脱落。他把皮毛恢复自然形状,里子朝内,就这样,皮毛和骨架并列而放,就好像一个小婴儿刚刚脱去红色的睡衣,不过这个婴儿龇着牙,正用一双黑咕隆咚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你看。
信封证明了男人确实是标本师。亨利心想他为什么不愿意留下自己的名字呢?这个人的偏执隐秘还真是令人困惑。亨利从没想过标本师是否知道他的真名,每次见面就他们两个,根本没必要称呼名字,不管是真名还是笔名。
“你真名到底是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标本师粗声问道,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们俩都掉下了眼泪。萨拉哭着说她去拜访朋友回来,筋疲力尽,直接就去睡觉了。等她醒来就听见伊拉兹马斯在狂叫,而亨利则冲她喊,叫她待在卧室里不要出来。她到家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两只动物有什么异常,不过她也没找他们。她甚至都不记得回来时有没有看到门德尔松。她太累了,只想打个盹儿。说不定那时候伊拉兹马斯还没攻击门德尔松呢。她怪自己没去找她,亨利则怪自己没注意到伊拉兹马斯的性情变化:多了一股之前没有的阴郁。
碧翠丝:我记得第一次被扇巴掌,就在我被带进去的时候。早在那会儿有些东西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就是基本的信任。这就像有个人在观赏精致的梅森瓷器,然后故意把一个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这时候,他没理由不把其他瓷器也都摔烂呀。一旦他弄清楚了自己根本不把瓷器当回事,茶杯还是碗盖又有什么区别呢?那第一个巴掌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心里仿若瓷器的什么也被打碎了。很重的一掌,粗暴却又随意,而且毫无理由,当时,我都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呢。他们既然都这么做了,干吗不再做得过分一点呢?确实啊,他们怎么能控制自己呢?一巴掌只是一个点,是无意义的。他们要的是一条线,各个点连通,这样才有意义和方向。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持续不断。
谈论这些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容易。很疼很痛苦——就这样,要说也好像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但是要你切身感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根火柴的微光都会让我们畏缩,而我却处在烈焰之中。而且我的痛苦到这儿还没完呢。我醒来时发现我的蹄子已经不行了,完全被扯烂了。我以为不会有更痛苦的事了,毫无疑问,经受了前面那些之后,应该不会有比那更痛苦的了。但还真就有啊。他们把我的脑袋扭过去,往我的右耳里面灌滚烫的沸水,还强行把一块冷铁条插入我的直肠,把我的内脏冻得冰凉。他们不停地踢我的肚子和生殖器。就这样,在这整整几个小时中,他们隔一会儿抽根烟休息休息,而我则无助地躺在那儿,身上套着马具。有时候,他们会开着通往走廊的门,把我单独丢在那儿,有时候则站在我旁边干自己的事,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好多次失去了意识。
萨拉站在走廊上等他,就是门德尔松以前站的那个地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焦虑急切地等待着。但他其实不用说什么。萨拉立马就发现他空着手回来了,那是一种生命的戏剧性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