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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师的魔幻剧本 作者:扬·马特尔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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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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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沙袋鼠旁边的考拉和貘旁边的美洲虎,还有其他一些自然配对的动物组合,其余动物的排序仅依照一些最基本的规则:一般说来,天上飞的都比地上跑的要高,体型小的在上,体型大的在下,而特大的那些又往往挤在房间后面。除此之外,都是随意放。奇怪的是,这种混乱的安排,既不考虑个体差异性也不管群组性,整体上却给人一种统一的感觉,一种共同的动物性文化。这是个既多元又统一的社区,有着共同的文化纽带。

他说话毫不迟疑,吐字表达都很清楚确定,而且也不惧沉默。我说话可不是那个样子,亨利想,我语速很快,但又时有停顿,断断续续,偶尔还会话说一半就没音了。

亨利暗自咋舌。按这个价格,要是老虎有轮子,就相当于一辆跑车了。

……得感谢您,我之前从来没看过《圣朱利安传奇》。那些打猎场景的描述尤其生动,这点我同意。很血腥啊!这些都代表什么呢?……

几天后,亨利写信给亨利。关于他的小剧,他这样写道:

对此,标本师没有作答。亨利环顾四周,心生同情,他觉得自己应该买一具标本。他注意到了藏在架子上的鸭嘴兽,固定在一块深色木板上,浮在木板上方大概有两英尺高,带蹼的脚掌伸开来,就好像这个奇怪的小动物正沿着河床游泳似的,但这个鸭嘴兽是非卖品。亨利想要摸摸它的喙,但还是作罢了。陈列的那些骨架中,有一个头骨特别吸引眼球:固定在一根金柱的顶端,覆之以玻璃圆罩,看起来跟个圣物似的。骨架闪耀着白光,充满着力量,就像那大眼珠的凝视也充满了力量一样。亨利回到了店前面,伊拉兹马斯跟在旁边。

亨利眼前的这个标本可真是巧夺天工。整个造型充满活力,形态也很自然,对其栖居地的构建也很到位——简直就是非凡绝伦。在这样一个周围满是工业制造的环境中,这里便是一个小小的热带非洲,美妙无比。只须加入一线气息,梦幻便可变为现实。

标本师移到柜台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然后翻了翻。

“不景气,已经好些年了。标本制作这一行正在消亡,就像我们工作时用的那些材料一样。现在除了数得过来的一些家养动物,大家都不要动物了。那些真正的、野生的动物,就算没有完全绝种的,也正在消失。”

工作室比陈列室小,但光线比较亮。一扇双开门后面的墙上,开了一个格子窗户,有自然光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亨利很快就注意到房间里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水槽,一个架子上摆了一排书,几张坚固的工作桌与长台,还有就是标本制作业的材料:一罐罐的化学用品、一瓶瓶胶水、一盒短铁棒、一个装满棉球的大纸箱、线圈和铁丝圈、一个大塑料包里装满沉甸甸的黏土,还有好多木板,厚的薄的都有。桌子上整整齐齐摆了很多工具:外科手术刀、刀子和剪子、钳子和拔钉钳、一盒盒的大头钉、钉子、量尺、锤子和木槌、木锯和钢锯、一把锉刀、一把凿子、一个夹钳、塑模工具,还有小型画笔。墙上挂着一根链子,尾端有个钩子。同样,这里也有动物,架子上、地板上都有,虽说数量跟陈列室里的是没法儿比,而且有些完全被肢解了,只剩一堆皮或是一坨羽毛,其余是一些半成品。工作台上放着一个大鸟状的圆形动物模型,用木头、电线和棉球制成,还没完工。目前标本师好像正在弄一个鹿头标本,皮肤还没有完全贴在玻璃纤维模型头上,嘴还是一个大洞,既没舌头,也没牙,露出了黄色的玻璃纤维下颌,眼睛也发出同样的黄光,看起来很是诡异,极不自然,就像一个鹿版的弗兰肯斯坦。

“两个主角是动物?”

“剧本是你写的?”

“要不,你跟我讲讲㺢㹢狓标本店怎么样?”亨利终于问道。

他看了看房间其他地方。除了透过实景模型和前门玻璃窗格的光,再没有任何自然光,天花板上悬挂的吊灯光线也不是很强。光影造就环境:森林、岩石和树枝。一眼扫过去,光是在手边的,亨利就能看到有鼩鼱、小鼠、仓鼠、天竺鼠、大鼠、一只家猫、一只刺猬、白尾灰兔、两只蝙蝠(一只正在飞,一只倒挂在架子上)、一只貂、一只鼬鼠、一只野兔、一只鸭嘴兽、一只鬣蜥蜴、一只几维鸟、一只红松鼠、一只灰狐狸、一只獾、一只犰狳、一只海狸、一只水獭、一只浣熊、一只臭鼬、一只狐猴、一只沙袋鼠、一只考拉、一只帝企鹅和一头土豚。聚在一起的是一些蛇,其中有一条细瘦的,呈亮绿色;一条立起来的眼镜蛇,风帽鼓起;还有一条肥大的蟒蛇,一圈圈绕在架子上。再远处一点可以看见水豚、猞猁、箭猪、长着神奇羊角的欧洲盘羊、一只狼、一只豹子、一只貘、一头狮子、某种瞪羚、一只海豹、一只猎豹、一只狒狒,还有一只黑猩猩。有一个架子上,全是裱好的动物骨架,大都是中等大小的四足动物,有五六具,旁边有个头骨,固定在一根杆上,覆以玻璃圆罩。房间较远的那一边有一匹角马、一只羚羊、一只鸵鸟、一头北美灰熊高高地坐在自己后腿上,还有一头小河马,背上站着开屏的孔雀。高层架子上挤满了各种鸟类,颜色绚烂多姿:蜂鸟、鹦鹉、松鸭、喜鹊、鸭子、野鸡、鹰、猫头鹰、犀鸟、三只小企鹅、一只加拿大雁、一只火鸡,还有其他一些亨利叫不上名字的。这些鸟儿有的在小憩,有的正欲展翅,还有的翱翔空中,悬在天花板下面,把天花板都挡住了。房间最后面的墙上,俯瞰地板上那些动物的是固定在墙上的动物头颅——狮子、老虎、好几种鹿、一只麋鹿、一头骆驼、一只长颈鹿、一头印度象——让人感觉这屋子就是某个隧道的底端,满是动物和各种阴影。

几分钟以后,亨利才注意到门上右侧的门牌号:1933。正是他要找的地址!凸窗上面黑底金字写着:㺢㹢狓标本店。亨利转身看了看他来时的方向。他伸长脖子,还可以瞥见杂货店的边缘,但街角其他东西全都被挡住了。转向另一边,几步之外街道再次转弯,向左经过巨大的砖砌建筑继续前行。㺢㹢狓标本店便是这段隐秘街道上的唯一一家店。这片宁静绿洲对㺢㹢狓来说当然很不错,但对生意来说绝对是个坟墓,店主估计都绝望了,主街道上那些繁忙的客流交通他这里可是一点也看不到。

亨利又看了看其他动物。

“它们两个都在这儿。”

奇怪的是,伊拉兹马斯,这个房间里唯一活蹦乱跳的动物,对眼前的这些标本却似乎无动于衷。是因为它们没有自然气息?还是因为它们的静止不动太过不可思议?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些标本对他的影响可没比一堆无聊雕塑大多少。他叹了口气,扑通一声瘫在地板上,用爪子支着头,就好像艺术博物馆中百无聊赖的孩子一样。

“没错,就像你的小说那样。碧翠丝是一头驴子,维吉尔是一只猴子。”

“嗯,是的。”店主柔软的手覆在了亨利手上。

亨利转身,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伊拉兹马斯咆哮起来。亨利猛拉了拉牵引绳。亨利还没来得及回话,那男子就说道:“哦,原来是你。请稍等一下。”然后就从侧旁消失不见了。是你?亨利纳闷:那男子是不是认出他来了?

柜台右边才是动物标本师的存货区,很大也很惹眼,占了店面大部分。房间墙边摆了三个大开架,而且这房间还不小,天花板也很高。房子中间还有好多不靠墙的架子,同样排列延伸到底。这些架子上塞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动物,一点缝隙都不留:带皮毛的,长羽毛的;有斑点的,带鳞片的;有捕食者,也有被捕食者。它们全都僵定在那里,就好像亨利的出现把它们吓了一跳,它们随时有可能反应过来——以动物的那种闪电速度——然后那里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咆哮声、尖叫声、狂吠声和哀鸣声一齐响起,就像诺亚方舟上的动物下船那天。

即便如此,那个信封还是躺在亨利的办公桌上盯着他,要不就是在他的小背包里反抗,不高兴被折成两半。

“几乎所有的吧。有少数是博物馆的东西,我修好了正在晾干。还有一小部分是展示品,那个㺢㹢狓不卖,鸭嘴兽和土豚也一样。但其他的,嗯,其他的都卖。”

亨利怀疑他的读者会不会看穿他关于《神曲》的那段话有多么言不及义。关于福楼拜的小说,他写道:

“出于好奇问一下,那组老虎卖多少钱?”他问道。

一只㺢㹢狓正对着街道看着他,前倾的头朝向他,就好像在等他一样。伊拉兹马斯正兴致勃勃地在墙边嗅来嗅去,没注意到那只鹿。亨利拽着他,穿过马路走近一些,看到一个大大的、三面嵌板的凸窗里,闷热的非洲丛林实景模型中,站着一只——亨利真的很想说住着一只——雄伟华丽的㺢㹢狓,令人无法视而不见。模型中的那些树枝藤蔓全都伸出窗户,爬到周围的砖墙上,立体逼真,宛如完美的错视画。那只鹿有九英尺高。

相反地,亨利却瞪大双眼盯视着。一阵强烈的兴奋感穿过身体。这里可是有满满的故事啊。亨利看到房间中央站着一组三只老虎。雄虎呈蹲伏状,死盯着前方,耳朵转向后方,身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它身后稍远处,有一只雌虎,爪子举在半空中,面露怒色,尾巴则焦虑地盘绕在空中。最后是一只幼虎,它的头转向一边,一时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过它同样也忧心忡忡,爪子绷得紧紧的。这组三件套散发出的紧张气息清晰可感,令人惊愕。只消一秒钟,本能便会占据上风,情势将进入紧要关头。雄虎会奋起搏斗——跟什么(谁)搏斗呢?另一只刚刚出现的凶猛雄虎?会有令人生畏的咆哮,又或者双方都觉得不能让步,展开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雌虎会即刻转头,立马消失,在草木间奔跑跳跃,鼓励小老虎跟上。而小老虎呢,虽然心脏扑通扑通跳,还是不愿懈怠。因为知道这些动物都是死的,绝对死了,亨利才不至于被同样的恐惧感压倒,但他的心脏还是狂跳不已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问道。

拉着伊拉兹马斯,亨利开始在店里看来看去。标本师则待在原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他。亨利发现绝大多数动物后面还藏有其他动物,通常是同一类,但也有例外。猎豹的腿下面藏着一群乌龟。欧洲盘羊旁边的地板上则有一堆鹿角。鸵鸟旁边的角落里立着卷起的动物毛皮,还有好多尖牙和角。有些鱼——鳟鱼、鲈鱼以及一只河豚——固定在熊掌旁边的木板上。技艺真是高超绝伦:那些皮毛、鱼鳞、羽毛全都闪耀着生命之光。亨利觉得,他要是跺一下脚,那些生物就会全部跳将起来逃走。虽然堆挤在一起,每只动物却都有自己的表情、个体情境和故事。亨利纳闷在这儿能不能找到诅咒圣朱利安的那只雄鹿,又或者是他拿刀杀死的熊,拿短斧砍死的公牛以及用箭射死在湖里的海狸?

这么说,那剧本还真是他写的。一个以两只动物为主角的剧本,一段关于一只梨的冗长对话。亨利有点吃惊,看标本师的样子,他满以为他喜欢的表现方式是现实主义。很显然,他错看了他。亨利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剧中角色,它们相当的惟妙惟肖。

“那好吧。”他把卡片合上,放在了亨利刚刚给他的那本书中。他没看亨利刚刚在书上写了什么,也没对卡片上的内容作任何评价。

“不好意思,”他对标本师说道,“我很快回来。”他匆匆走到陈列室,把伊拉兹马斯拴在了收银台边,对小狗说了声“嘘!”,然后回到了店内。

“我把你的书拿过来了。”那个男子从侧门冒出来说道。

“雌虎和小老虎是印度范英根&范英根公司停止营业时送给我的。雄虎是我自己的作品,从动物园里来的。它死于心脏病。”

亨利吃了一惊。六十五年以上?那他应该八十出头了吧。还真看不出来啊。

“客人就这样直接进来从架子上选购动物吗?”他问道。

这次是两个轮子的:一辆时尚、动力强劲的摩托车。

“所有这些动物都出售吗?”

“你不介意我四处看看吧?”

最后,考虑到那张便条的简洁,再加上地址离家不远,亨利决定去探访一下他的同名者住的地方,这样也正好有个借口可以跟伊拉兹马斯好好遛遛。他想回信给亨利——亨利什么呢?亨利检查了一下信封,就一个回信地址,没有名字。没关系:他就跟平时一样,用他的卡片给亨利某某写回信,谢谢他同自己分享他的创作成果并祝他好运——末了签上自己的名字,要看得清,但不写回信地址。正好来这逛逛,他会如此写道,然后将它投入那位读者的信箱里去。

“我带了张卡片给你,”亨利脱口而出,虽说他其实并没想亲自送卡片。“需要我在你的书上签名吗?”

目的地位于一条高档商业街末端的贫民区,街上有一家婚纱店、一家珠宝店、一家高档饭店,街道尽头马路右边还有家很不错的咖啡厅,带了个大露台。因为天气原因,露台上空空如也,没有桌椅,但砖墙边有一幅壁画兀自而立,在温暖的阳光下,从街口可以看到壁画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袅袅香气升腾而起。到了咖啡厅这里,街道先是左拐,然后很快又右拐。这个弯儿之后,街道左边又有一段商业区,右边则是一幢大楼,砖墙高高的,没有窗户。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一个右转弯。很明显,这条街之所以会这么七扭八拐,都是因为那幢大楼,它在后面跟这条街毗邻。因为它面积太大,街道就不得不绕着它前行。亨利带着伊拉兹马斯一路往下找。这条街上的店铺就低调多了,有一家干洗店、一家家具店,还有个小杂货店。他看到建筑上的门牌号越来越近:1919……1923……1929……他转过街角——然后便僵在原地。

“请到我的工作室来。”标本师边说边用他那宽大的手指了指侧门。刚才他去拿亨利的书时,就是从那里穿过去的。那手势带着命令的意味。

一开始,亨利只能听到一阵沙沙声,就是旧磁带摩擦老磁头时的那种声音。接着出现了另一种声音,一开始很远,然后越来越清晰,一波一波地袭来。那是一种集体咆哮,很是吵闹。这个声音持续了大概几秒钟,突然之间,一声清晰的号叫爆发而出,把之前的声音全都淹没掉了。那声音洪亮持续,强健粗野,音量不断增大,直至狂怒的程度,绵延不断,令人生畏,听起来像是有人睡醒了,伸伸懒腰,发出一声狂啸,但此人必定是超人——尼姆罗德、提坦、赫拉克勒斯。音色有点低沉厚重,却洪亮有力。这种声音亨利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声音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恐惧?愤怒?哀恸?他说不好。

亨利再一次把信封收起来。这么一收就是好几个星期。他得去“巧克力之道”上班,一周两次音乐课,还有平时练习、戏剧排练。随着他和萨拉开始交了些朋友,社交生活也红火起来了,大城市还有各种文化活动。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也搞得亨利很忙,他是真没想到他们两个会占用他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可以说,伊拉兹马斯是身体上的,门德尔松则是哲学上的。亨利经常和她一起体验寂静,门德尔松会躺在亨利腿上,他则轻轻抚摸她,这时候小猫便开始咕噜咕噜叫,让亨利想起和尚打坐念经,自己也会随之陷入冥思——然后就会发现半天已经过去了,却还一事无成。为了打破这种碌碌无为的状态,他往往都是去遛遛伊拉兹马斯。这小狗特别欢乐,反应灵敏,而且永远顽强好胜。看到自己那么喜欢与这只小狗做伴,亨利颇为惊讶。他发现自己不光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跟他讲话,在外面一起溜达的时候也一样,这让他觉得有点尴尬。而那只小狗的表情,就好像亨利说的话,他永远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的。

“真是令人着迷。很庆幸我今天过来了,但我不想打扰你太久。”

他可以摸到一头大象的鼻子。大象的一只鼻孔上,有一滴闪闪发亮的水珠,就好像它刚打了个舒爽湿润的喷嚏。亨利很想伸出手去摸摸那滴水珠。但他知道——理智告诉他——他能感觉到的不过是硬邦邦的人造树脂。

“有些人是。”

就这会儿工夫,听着标本师说话的语气,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亨利对这个人有了点滴的了解,对他的性格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既没有幽默感,也不开朗。他严肃又冷静,就跟个显微镜似的。亨利不再觉得紧张了。他知道该怎样跟此人打交道了:他会保持自己严肃的一面。亨利想到了标本师寄给他的剧本。一边是这个严肃得过分的巨人,一边是一场关于梨的戏谑对话。这反差不可能再大了吧。但有时候艺术来源于那个隐匿的自我。也许他生命中所有的轻松明快都写到了作品里,本人便所剩无几了。亨利猜想,他现在看到的应该是标本师公开的一面了吧。

“请。”他指着桌子前面的一条普普通通的凳子示意亨利坐下,这也是整个房间里除了那把椅子外唯一能坐的地方了。这之后,他便不再管亨利坐得是不是舒服,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台卡式录音机,放到桌子上,按了一下倒带键。亨利坐下来,听到磁带发出呼呼的倒带声,还卡了一下,紧绷了一会儿,倒带键弹了起来。标本师按下播放键,说道:“仔细听。”

亨利弯下腰想看看在它的肚子或是腿上能不能找到什么针脚线头,但除了光滑的皮毛沿着肌肉展开,还有凸起的血管,其他什么都没有。他看了看那双眼睛,湿润黝黑;两只耳朵竖立着,好像在专心听着什么;鼻子好像要颤抖似的;而双腿呢,则是一副准备好要飞奔而出的样子。这标本跟照片具有同样的证明效力,给人以毫无疑问这就是对现实的见证之感。因为要拍照片,摄影师必然在场共同分享现实。但这儿的现实证明还多了一层空间维度,那正是这一让亨利赞不绝口的技艺的本质所在:它是3D成像。只消一秒钟,那只㺢㹢狓便会飞奔而出,就像野外的㺢㹢狓听到照相机快门的声音会飞奔而去一样。

……结构精当,角色引人入胜。轻快迷人,节奏也很不错,这些都有助于场景的有效构建。梨的部分写得尤其好。我尤其喜欢“谁要是拿把刀……”那句。角色的名字——维吉尔和碧翠丝——很吸引我。引入但丁的《神曲》加深了我对您作品的理解。恭喜您!祝您……

“什么事?”

结果证明亨利没好好把地图上看到的距离转换成大街上双脚要走过的距离,路程比他想象中的要远。他们走进一个不认识的小区,两边的建筑有民居,也有商用建筑。他注意到房子风格的变化,城市及其居民的历史都通过建筑展示了出来。他深深地将冷空气吸入肺里。

神秘读者原来是个动物标本师。这又一次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对圣朱利安猎杀动物的情节如此感兴趣。亨利一刻也没有犹豫。他本来计划放下卡片就走,但他之前从没见过动物标本师,事实上他之前都不知道现在还有这个职业。他把伊拉兹马斯拉紧,推开门,一起进了㺢㹢狓标本店。铃声响起。他关上门。左侧有一扇玻璃窗,从那里可以继续观赏那组实景模型。现在亨利可以透过缠绕的藤蔓从侧面看那只㺢㹢狓,就好像一个探险家在丛林里悄然地接近它。自然选择多么奇妙啊,斑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全身布满条纹,而㺢㹢狓却只有腿上有。抬头向上看,亨利看到有好多布置精妙的灯,其中凸窗上方角落里有一盏还用了机关,可以慢慢旋转。而对面角落里,有一台小风扇也在来回转动。他能猜到它们的作用:通过灯的旋转,可以不断变换光影,风扇则可以轻轻吹动树叶使其沙沙作响,平添一份栩栩如生的感觉。他仔细看了看那些藤蔓,一丁点能把这个梦幻世界击碎的塑料或是金属线都找不到。这些是真的吗?当然不是。就算主人再怎么精通园艺,在这种温带气候下也不可能。也许是真的,然后不知怎么被保存了下来,像木乃伊那样被保存了下来。

伊拉兹马斯好像知道点什么。一听到那咆哮声,他的耳朵便竖了起来,全身紧绷。亨利想,这完全是因为好奇吧。但他好像全身都在发抖。号叫声响起来时,他突然开始狂吠,跟那声音一样恐惧愤怒。亨利弯下身,把伊拉兹马斯抱起来搂在胸口想要让他安静下来。

“为什么是一只猴子和一头驴子呢?”他问道。

“那猎豹呢?”

“萨拉,我出去散个步,你要一起吗?”亨利问道。

“那是维吉尔。”标本师答道。

“我刚刚也说过了,雌虎和小老虎是范英根&范英根的东西。不光标本制作精良,装裱工艺也了得,而且还是古董。再加上雄虎,一共是……”标本师说了一个数。

“你不介意这狗在这儿吧?我可以把他拴在外面,一点不费事的。”他说道。

男子眼神很犀利,他认出了亨利。亨利已经好多年没在媒体上露面了,男子对他面貌的记忆肯定是过去的了。

“也有这样的。”

标本师又查了查那个笔记本。“那个卖……”标本师又说了一个数。

“那张卡片你不必太在意。我匆匆忙忙写的,想着万一没找到你。”

萨拉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这会儿萨拉肚子里的宝宝一切都好,但她就是总犯困。亨利穿上大衣,带着伊拉兹马斯出了门。天气晴朗,但是干冷,气温仅仅在零上几度徘徊。

门对面的角落里放了一张桌子。亨利看到桌上有一本字典,还有一台老式电动打字机——很显然,标本师对现代科技不感冒——当然桌子上还有纸张和其他一些东西。桌子旁边有一把木椅。标本师坐在上面。

“等一下。”

“不用。”男子答道,眼睛仍然盯着那卡片,头抬都没抬一下。

他们交换了手中物品。亨利在书上签了名,他把当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写了上去:致亨利,一位动物之友。与此同时,男子打开信封,花了好长时间读那张卡片。亨利有点担心自己卡片上的内容,不过这也给了他一个观察男子的机会。男子个头很高,有六英尺多,体型宽阔,骨架很大,却形容憔悴,衣服就跟挂在身上似的。他的胳膊很长,手很大,黑色的头发擦了油,随意地梳到了脑后,高高的前额下面是一张扁平苍白的脸,鼻子很长,下颌宽阔。他看起来应该有六十来岁,表情很严肃,眉毛皱在一起,一双黑色眼睛仿佛盯着什么。他看起来不像是天生的社交好手,刚才的握手就很尴尬,很显然他很少跟人家握手,而且给书签名基本可以说是亨利的主意,而不是他的想法。

这招还真管用。亨利选对了话题。标本师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在㺢㹢狓标本店,我们是专业的自然历史标本制作人。皮肤,头,角,蹄子,狩猎获得的战利品,毛皮地毯,各式各样的自然历史标本,从头骨到全身。我们不仅是动物标本制作专家,也是骨骼学专家,擅长头骨、骨头以及带关节的骨架的处理和裱装。裱装好的动物,你可能想为它搭建各种栖居场所,从最简单的枝条到最复杂的实景模型,需要用到的技巧和材料,我们都能提供。那些业余标本师想要裱装一只最喜欢的或是有纪念意义的动物时,都来找我们做模型。我们同时还用动物身体制作家具及装饰品。我们这里的标本用品一应俱全,从制作鱼类标本的涂料到各种各样的眼睛、工具、填料、针线及木头底座,再到制作自然历史实景模型时的一些专业用品。我们量身定做各种陈列箱,形状大小各异,可以用来放置哺乳动物、鸟类、鱼类以及骨架。我们为灰狗大赛提供机械野兔。我们可以为你保存不息的生命,不管是小鸡的胚胎发育过程还是青蛙、蝴蝶的生长周期,都能如实保存,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放大打上石膏。我们也可以制作那些打断生命周期的动物模型:跳蚤、舌蝇、普通苍蝇、蚊子,以及其他类似动物。我们的标本制作精良,包装完好,可以确保安然无恙地送达目的地。我们出售并租赁裱装好的标本。我们还提供修补服务,不管是脏了、积灰了、掉色了、毁坏了、破损了、缩减了、碎裂了、掉毛了、磨损了、撕裂了、塌陷了、脱落了,缺失了还是被虫蛀了,我们全都一并打理。我们提供清灰服务——灰尘是动物标本师的永恒之敌。我们会重新缝补,梳理毛发,给鹿角上油,给象牙及其他獠牙抛光,给鱼重新上色,并涂上虫胶清漆。我们修补翻新栖居环境和实景模型。我们不会忽略任何一个细节。所有商品均有品质保证,并提供完备的售后服务,收费合理。我们公司信誉良好,客户满意度高,从敏锐犀利的个人到要求严苛的机构。简而言之,我们是一个完备的一站式标本店。”

“好。”亨利说着穿过了侧门。

看来这人不擅闲聊。亨利蹲下来盯着一只狼看,等着标本师说点什么,他决定该让他做点努力了。毕竟,亨利大老远地过来找他,而求人帮忙的是标本师。反正亨利还挺喜欢就这么看着不说话的。他面前的狼正在奔跑,前爪悬在空中,马上要碰到前面的地面,肩膀隆起,这也是最能表现其势不可当的地方。狼的右后腿刚刚蹬离地面,这会儿正笔直地指向后方。所以它的整个身躯都是靠一只后腿支撑在空中,姿势却还如此自然。还有一只高大的狼靠墙站着,一动不动,头转向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很是闲适,这可是一幅完美的动物姿态画啊。

亨利僵在那里。他心想是不是所有动物都紧张了起来。

他坐回到凳子上,指着录音机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碧翠丝与维吉尔?你寄给我的那个小剧本里面的碧翠丝与维吉尔?”亨利问道。

标本师点头示意。桌子前面靠墙的地方,站着一头驴的标本,而驴身上又坐了一只猴子。

“那些老虎很不错。”

亨利心想标本师是不是想给他一个商业提案。他自己在各处投资了一些小钱,基本上都是不景气的企业。难道他要给一个动物标本店投资了?他觉得这想法还蛮有意思,其实他挺喜欢跟这些动物待在一起的感觉。

“六十五年以上了吧。我十六岁开始干这行,从没停止过。”

“很高兴见到你。”亨利说着,伸出了手。

“嗯。它们以前是活着的。”

“吼猴是一支科研队在玻利维亚抓到的,在运输过程中死掉了。驴子来自宠物乐园,被一辆送货卡车撞死了。本来有个教堂考虑要用它来做耶稣诞生布景的。它们正好同一天到了我店里。那时候我还从没制作过驴子和吼猴。但是教堂那边变了卦,科研队也决定不要吼猴了,押金和动物我都留了下来。它们正好同一天被抛弃,于是,在我心里,它们就成一体的了。我把它们制成标本,但从没摆出去过,也不卖。它们在那儿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了。维吉尔与碧翠丝——带领我穿越地狱的向导。”

“我想你这里的动物应该是从猎户那里买来的吧?”

“谁?”

“哦,对,我的帮助。你在信中提到过。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请便,想怎么看都行。所有动物都是活着的——停下来的是时间。”

亨利光顾着四处张望,也没顾得上多想这个问题。㺢㹢狓模型旁边的柜台上放了台很古老的银色收银机,上面还有好多机械按钮。柜台和实景模型后面的墙上挂了四个浅黄色模具,固定在盾形木头基座上。亨利想了会儿才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头的模型,还有一些基座,猎回来的动物的面部和角都是从这些基座上面弄出来的。模具下方靠着墙的是些标本业的小玩意:一块嵌板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眼球,从大到小,变化也不均匀。有时候一下子从高尔夫球那么大变到弹珠那么小,有时候差异则很细微。大部分眼珠都是黑色的,但也有些上了色,搭配奇特的瞳孔;有一块板上面放了大大小小的针,有直的也有弯的;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颜料罐,装满各类液体的瓶子,各款袋装填料,各式各样的线团,还有一些关于标本制作的书和杂志。有一张桌子的腿看起来真是用斑马腿做的,这些东西,有的放在桌子上面,有的在下面。桌子旁边是一个玻璃柜,里面陈列了好多昆虫和五颜六色的蝴蝶,放在不同的陈列盒里,有些专门展示某一类标本——某种蓝色大蝴蝶或是某种看起来像小犀牛的大甲虫——其他的则摆放了各种各样的标本。

男子一气呵成、毫不费劲,他的手臂放在两侧,一点儿也没有痉挛或是抽搐,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亨利想,他要是去了我们业余剧团,表现肯定差不了。他注意到我们这个词被男子反复提及。亨利怀疑㺢㹢狓标本店后面的这个复数形式——我们是,我们制作,我们生产——是不是相当于小作坊间的“我们”的高级版,意在营造取信于人的权威印象,避免让人家觉得一个孤苦老头一大把年纪了还得为生计忙活。

“真了不起。那生意怎么样?”

“是的。”男子回答道。

“嗯。我寄给你的那个是开场。”

“这是你开的店吗?”亨利问道。

“我需要你的帮助。”标本师说道。

伊拉兹马斯好像对男子很有兴趣,虽说并不是他平时那种过于友好的“有兴趣”。他站起来,小步向前,踌躇不定地闻着那个人的裤边,他的腿伸开绷紧,就好像随时准备闻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便飞驰而去。男子并没有像普通人看到一只友好的小狗时那样还以微笑、问候或者甚至是轻瞥一眼,亨利拉了拉伊拉兹马斯的绳子,再次把他拽回自己身边。亨利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我很遗憾。很明显,你很热爱这一行。”

“我明白了。”

“你要是想签就签吧。”

㺢㹢狓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它腿部的条纹跟斑马很像,身体像一只红棕色的大羚羊,头部和倾斜的肩膀又像长颈鹿。事实上,它跟长颈鹿还真有点关系。确实,一旦知道了这层关系,你就会觉得:㺢㹢狓看起来就像一只“短”颈鹿,只有条纹腿和大圆耳朵不太和谐。㺢㹢狓是一种反刍动物,生性温和,羞怯喜静,直到1990年才被欧洲人在刚果的雨林中发现,当然,当地人是早就知道了的。

“这地方真不错。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店。你当动物标本师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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