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很喜欢他,其他老师不要他,辅导员推诿责任,而我对他毫无办法。
那不公平。我没做错什么。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出去,好像我是条狗。
我跟你说过——砰——不要——砰——不要给老师——砰——惹麻烦——砰——我听说你给老师惹麻烦了——砰——我要把你该死的脑袋拧下来——砰——把它挂在你的屁股上——砰——你听到了吗?砰。
我在自助餐厅和其他老师讲凯文的事。他们摇摇头,说:太糟了。有些这样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学校,但老师到底又该怎么做呢?班级很大,我们没有时间,而且我们不是心理学家。
是的,萨尔说。他拿起书包,走了出去,来到辅导室。辅导员告诉我,萨尔要求转到坎贝尔先生班上。至少坎贝尔先生不是爱尔兰人,没有那种愚蠢的口音。你永远无法想象坎贝尔先生会用一根截面为2英寸×4英寸的木棒从背后打你。但是,那个迈考特,他是爱尔兰人,你永远不能相信那些畏畏缩缩的杂种。
那是凯文·邓恩。
哦,然后他退了出去。
他拿回家几十个玻璃罐子。
凯文摇摇头。他的头动了动,但风帽没有。
你们听懂我说的话了?你们都哑巴了?这儿没有个硬汉想说点什么?
奥吉是班上的讨厌鬼,爱和老师顶嘴,爱招惹女孩。我给他母亲打去电话。第二天,教室门被撞开,一个穿着黑色T恤衫、一身举重运动员肌肉的男子叫喊着:嘿,奥吉,出来!
哦,快点,凯文,摘下风帽。
哦,是吗?雷说。
萨尔从座位上跳起来。不,那儿有黑人,雷,但是爱尔兰人把他们都杀了。爱尔兰人偷偷走到黑人的背后,打碎了他们的脑袋。
我想和他谈谈,但是他不理我或者装作没听见我说话。我让他去见辅导员,辅导员让他带着一张纸条回来。纸条上建议我让他忙起来:让他洗黑板,让他到地下室清洗黑板擦。辅导员说也许他会和下一个宇航员一起飞上太空,并且一直绕轨道运行。一个辅导员式的玩笑。
我不知道该对萨尔做些什么。离毕业还有三个月,我本该和他谈谈,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学校的楼道里,我经常见到老师面对着学生,胳膊绕过学生的肩膀,给他们温暖的拥抱。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男孩或女孩会流着泪说谢谢你,而老师会用再一次热情的拥抱结束谈话。这就是我想做的。我应该对萨尔说,我不是一个挥舞着一根截面为2英寸×4英寸木棒的乡巴佬吗?我是不是应该一再告诉他,因为一个醉鬼的行为而让路易丝痛苦很不公平?哦,萨尔,你知道爱尔兰人是怎么样的。他会大笑着说好吧,爱尔兰人是有那样的问题,然后和路易丝和好。
我把那个罐子放在讲台上,它在那里闪闪发光。当我看着凯文那一簇簇头发时,我为自己当初放任他离开学校到越南而懊悔。
他把风帽往后一推,火红的头发泛出耀眼的光芒。我对他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红的头发,他咧嘴笑了。他一连几个小时在水池旁忙活,用勺子挖出旧颜料,装入一个大腌菜罐子。他用力擦洗盖子,把罐子在架子上摆好。临近学年末,他还在干,仍没干完。我跟他说夏天他将不能待在学校,他很失望地嚷了起来。他能把罐子拿回家吗?他的脸颊湿了。
奥吉尖声急叫:我没做错什么!
老师们拒绝让凯文·邓恩到自己的班上。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个极其让人讨厌的家伙,一个惹是生非、无法无天的人。如果校长坚持把他放到他们的班上,他们就会把作业一扔,要求付给他们津贴,然后一走了之。那个孩子属于动物园的猴山,而不是学校。
我的凯文能做任何事。我的凯文和这所学校其他的孩子一样好。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低估他。
那个人把奥吉拖回座位,转过身看着我。先生,如果他再给你惹麻烦,我就一脚把他踢到新泽西去。我们教育他要尊敬人。
在壁橱里,他发现了上百个水彩颜料小罐,里面的颜料都干了。他说:什么!什么!哦,呀!罐子,罐子。颜料,颜料。我的,我的。
那个人笨拙地走进教室,沿着过道来到奥吉的座位,一把将他举到空中,来到墙边,揪着他的脑袋不停地撞墙。
他坐在办公室的角落,整个人消失在对他来说太大了的皮衣里,头深深地埋进风帽。辅导员说:凯文,他来了,你的新老师。拉下风帽,好让他能看见你。
当萨尔握住路易丝的手贴着自己的脸时,全班都静了下来。你可以看见他泪眼汪汪。他怎么啦?我背对着黑板站着,不知道该说或做些什么。我不想破除魔咒。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能继续我们关于《红字》的讨论呢?
他们什么也没说。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在希望公园的街头帮派群架中,一个爱尔兰孩子追上了萨尔,用一根截面为2英寸×4英寸的木棒狠打他。萨尔压根儿不属于任何帮派,只是碰巧路过那儿,为他在晚上和周末工作的饭店送外卖。他和路易丝知道这些帮派战争,特别是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之间的帮派战争很愚蠢。大家都是天主教徒,都是白人。为什么要打架呢?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呢?地盘、势力范围,甚至更糟,女人。嘿,别用你那意大利人的双手碰我的女人。把你那爱尔兰人的肥臀从我们的地盘上挪开。萨尔和路易丝可以理解意大利人或爱尔兰人与波多黎各人或黑人打群架,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不能理解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打群架。
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神秘的圈套。当我对其他老师提到他时,他们会眼睛一转,告诉我新老师通常会被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事件缠绕。辅导员叫我别担心。凯文是个麻烦,但他有机能障碍,不会在学校待久。耐心点。
他转身面对全班学生:这个老师到这儿是来教你们这些孩子。如果你们不听老师的话,你们就不能毕业。如果你们不能毕业,你们就得到码头上干一些没有前途的活儿。如果你们不听老师的话,你们就没有帮自己的忙。听懂我对你们说的话了?
从一个帆布包里,她拿出那个装着凯文的干颜料的大腌菜罐子。她说:看看那个,彩虹的每一种颜色在那个罐子里都可以找到。你知道吗?他剪掉了他的头发,你能看出他把头发和颜料混在一起的地方。那是个艺术品,对不对?我知道他希望你拥有它。
雷·布朗举起了手。好老雷,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嘿,迈考特先生,这本书里怎么没有黑人?
所以,他们把他派给了那个不能说“不”的新老师,也就是我。从那头红发、满脸雀斑和那个名字上,你可以知道这孩子是个爱尔兰人。当然,一个操着真正爱尔兰方言口音的爱尔兰老师能够对付这个小浑蛋。辅导员说他正指望某种东西,你知道,某种可能拨动心弦的返祖性的东西。一个真正的爱尔兰老师当然能够激发凯文基因中某种民族性的东西,对吧?辅导员还说凯文快十九岁了,应该今年毕业,但他已经留级两年,所以没有机会穿毕业服、戴毕业帽了。根本没有机会。学校正采取一种伺机而动的策略,希望他辍学、参军什么的。这年头,任何人都可以参军:瘸子、跛子、瞎子,还有世界上的凯文们。他们说他绝不会独自一人走进我的教室,因此请我到辅导室把他领走。
我走到讲台后面,装出很忙的样子。我静静地再次点名,填了一张表,等着十分钟后的下课铃声。我看着萨尔和路易丝手拉着手离开教室,羡慕他们一切都安排笃定的方式。毕业后,他们会订婚。萨尔会成为一名手艺高明的水暖工,路易丝会成为一名司法速记员——你在秘书界能获得的最高职位,除非你头脑不正常想当律师。我对路易丝说她很聪明,可以从事任何工作。但她说不,不,她的家人会怎么说呢?她得谋生,为自己和萨尔的生活作好准备。她会学做意大利饭,这样她就不会总是依赖萨尔的母亲。结婚一年后,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一个胖胖的、有着意大利和爱尔兰血统的美国小孩。这会使两家人永远团结在一起,没人会在意他们的父母来自哪个国家。
第二天中午前,他要求给他出入证。他说:你为什么那样给我出入证?为什么?你想除掉我,对不对?
九月,他没有回来。地方教育委员会的教导人员将他送到为屡教不改的学生开办的特殊学校。他逃跑了,在他父亲的车库里和白鼠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军队带走了他。他母亲到学校告诉我他在越南失踪了,还给我看了一张他房间的照片。在桌子上,玻璃罐子按照“迈考特好”的字母顺序摆放着。
萨尔的意大利家人和路易丝的爱尔兰家人都不同意,但至少婚礼会是天主教式的,那就没问题了。萨尔和全班开玩笑说,考虑到爱尔兰人不会做饭,他的家人担心他和他的爱尔兰妻子可能饿死。他说他母亲搞不懂爱尔兰人到底如何生存。路易丝大声说:他们说什么都行,但是爱尔兰人拥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萨尔的脸红了。这个快十八岁、有着一头黑色鬈发、好酷的意大利人真的脸红了。路易丝笑了。当她隔着过道伸出细嫩白皙的小手触摸他那红脸庞时,我们都笑了。
我可以对凯文的母亲说实话,告诉她我没对她的儿子做过什么。他似乎是个失落的灵魂,四处飘零,寻找可以停靠的地方,但是我知道得不够多,或者我太害羞了,不会表达情感。
看着坐在几排之后、伤心欲绝的路易丝,和直直看着前方、准备干掉第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爱尔兰人的萨尔,你又该怎样组织讨论《红字》的收尾——海丝特和珠儿的幸福结局呢?
耶!耶!我的罐子,我的桌子。我要摘掉我的风帽。
他们说他们懂了,所有硬汉都没吭声。
你说你想要出入证。给你。出去吧。
辅导员低声说:你知道,他也许有点认同你。
我知道不管和他们中的谁谈话,我都会笨嘴笨舌、结结巴巴。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做,我也只会这么做。总有一天,我会在楼道里用强有力的胳膊搂着学生的肩膀,说着婉转的话,再给他们一个拥抱。
萨尔·巴特格里亚每天早上都微笑着说:嗨,老师。萨尔和他的女朋友路易丝坐在一起,看上去很开心。当他们隔着过道手拉手时,大家都绕道而行,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真的。总有一天,萨尔和路易丝会结婚,那很神圣。
他说豆子让你放屁,用它们喂小孩很好,因为种豆子的人训练狗搜寻小孩以防他们走失或被绑架。他知道一个事实,就是富人喂他们的孩子吃好多豆子,因为富人的孩子通常担心被绑架。他高中毕业后就会从事驯狗工作。这些狗会通过吃豆子的富人小孩放的屁找到他们,他会出现在所有的报纸和电视上,那么现在他能拿到出入证吗?
对不起。
他用那只沾满各种颜料的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对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如果有人惹我麻烦,他会出手相助,他有好多种办法来对付那些惹老师麻烦的人。
或者我本应该和路易丝谈谈,搬出一些陈词滥调,例如:哦,路易丝,你迟早会渡过难关,或者天涯何处无芳草,或者你不会长期孤单,男孩会来敲你的门。
他没有认同任何东西。他坐在座位上,用藏在风帽里的手指敲桌子。巡视的校长把头贴在门上,对他说:孩子,摘掉那个风帽。凯文不理他。校长转向我:我们这儿有点纪律问题吗?
好吧,凯文。你愿意把它们洗干净吗?你可以待在这儿,待在这个带特殊桌子的水池旁,不用再坐在课桌旁了。
我看上去一定很茫然。除了萨尔和路易丝,大家都笑了。我不知道,雷。我想新英格兰地区以前没有黑人。
他出去时那么使劲地关门,以至于粉笔灰从黑板上飘下来,窗户也哗哗作响。教室里那种冰冷、充满敌意的安静表明:我们知道你给奥吉的父亲打电话了,我们不喜欢给别人父亲打电话的老师。
哦,瞧,我没有叫奥吉的父亲那么做。我只是对他的母亲说了,我以为他们会和他谈,让他上课听话。说这些都没有用。太迟了。我背着他们这么做,表示我不能应付这局面。那些把你送到办公室或给你父母打电话的老师不会得到学生的尊敬。如果你不能自己应对一切,你就不应该当老师。你应该去扫大街或捡垃圾。
凯文没有动。
好吧,老师,现在你可以继续上课了。
我得表明谁是这个教室的负责人。人们不能就这么走进来并将他们的儿子打个稀巴烂。我重复道:对不起。
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他不是军人那种类型。
我告诉她,他是个有着非凡想象力的聪明孩子。她说:是的,那对你有好处,班上有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他的将来会怎么样呢?她担心他会应征入伍并被派到越南,在那儿他那一头蓬乱的红发会很扎眼,会成为越南人的活靶子。我跟她说我认为他们不会接受他入伍,而她看上去很生气。她说:你什么意思呀?他和这所学校其他的孩子一样好。你知道,他父亲上过一年大学,他以前还看报纸。
他母亲在校园开放日来到学校。她对他毫无办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凯文四岁时,他父亲跑了,这浑蛋现在和一个饲养实验用白鼠的女人一起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斯克兰顿。凯文喜欢白鼠,但是痛恨他继母将白鼠卖给那些给它们体内注入东西或者仅仅为了看看是否减少或增加体重而将它们剖开的人。他十岁时曾威胁要追求继母,人们不得不报了警。现在,他母亲想知道他在我的班上表现如何。他学了些东西吗?我布置家庭作业吗?因为他从不把书、笔记本或铅笔带回家。
他的母亲说:看吧,他喜欢你,因为你帮了他。但是共产党抓了他,那么告诉我,这有什么用呢?看看那些孩子被炸成碎片的妈妈们。上帝,你甚至没有一根可以下葬的手指。你能告诉我在那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能告诉我吗?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又开始了。如果你有女儿,你就很幸运。她们不会被派到那儿去。
这很冒险。他也许会因为被要求干一份十分单调乏味的活儿而生气。
好吧,跟迈考特先生走吧,合作些。
好吧,凯文。把它们拿回家吧。
我希望能把他带到一边谈谈,但我知道自己不擅长谈话。和全班同学谈话要比和一个男孩谈话容易得多,那样不那么关系密切。
萨尔回来了,绷带遮盖了伤口上的针脚。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教室右边,远离路易丝。他不理会全班同学,也没有人看他或和他说话。路易丝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努力捕捉他的目光。她转身面对着我,好像我知道答案或者能够解决问题。我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而且优柔寡断。我应该走到她那儿,紧握着她的肩膀,悄悄说一些萨尔会渡过难关之类的鼓励话吗?我应该走到萨尔跟前,为爱尔兰民族向他道歉,告诉他不能光凭希望公园里一个乡巴佬的行为就对整个民族作出判断,提醒他路易丝仍然很可爱、依旧爱着他吗?
那个人置若罔闻。他正忙着如此用力地将儿子往墙上撞,以至于奥吉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可以听到奥吉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的学生,特别是女孩们,说那个罐子很漂亮,是个艺术品,一定花了很多功夫。我对他们讲了凯文的事,一些女孩哭了。
我告诉凯文,我准备让他担任教室管理员,负责所有事物。他在几分钟内完成例行工作,还让全班同学看他干活有多快。丹尼·瓜里诺说他干什么都比凯文快,还说要在放学后在学校外见见凯文。我把他们俩分开,还让他们俩保证不打架。凯文要求得到出入证,后来又不要了,说他和教室里某些每隔几分钟就要出去的人不同,他不是个小孩子。
嘿,等等。这是我的教室。我是老师。我不能让世人就这样闯进教室。我应该负起责任。
打扫教室的清洁工认为那个罐子是垃圾,把它扔到地下室的垃圾桶里。
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
你为什么让我出去?
说声是,奥吉。要是我走进教室,你就死定了。出来!
他用毫不相干的话扰乱了整个班级:英语里的脏话比其他语言的多;如果你的左脚穿右脚的鞋,右脚穿左脚的鞋,你的大脑会更强健,而你的孩子会是双胞胎;上帝有一支从来不需要墨水的钢笔;孩子出生时什么都知道,那就是他们不会说话的原因,因为如果他们说话,我们就全变成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