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后,一个老农到纽约去了一趟──这篇遇鬼的冒险故事就是从那里听来的。──他倒的确是带了消息回来,说夷查博.克雷恩还活在世上;说他离开了这一带地方,一半是因为怕那妖魔与汉斯.范.李帕,一半也是因为他突然被那位千金加以斥逐,受了侮辱;他搬到这国土上一个遥远的地方;一面办学校,一面学法律,做了律师,然后变成政客,竞选,在报纸上写作,最后在一个最高罚款额十镑的「绅士法庭」做法官。伯朗姆.健骨在他的情敌失踪不久,就和那花朵似的卡忒丽娜结了婚。也有人注意到他每逢人家说起夷查博的故事,一提起那只番瓜,他总纵声大笑;所以有人怀疑他有点知道这件事的底细,不过不肯说。
夷查博渐渐走近那棵可怕的树,他就开始吹起口哨来;他以为有人吹起口哨作答──那不过是一阵狂风,锐厉地在枯枝间扫过。他再走近些的时候,他以为他看见一个什么白色的东西,挂在树间──他站住了脚,也停止吹口哨;但是再仔细一看,他看出那是树上被闪电灼伤了的一块地方,那白色的木头裸露在外面,他突然听见一声长吁──他的牙齿震震作声,他的膝盖在马鞍上撞打着:这不过是一根巨大的树枝磨擦着另一根,同时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他平安地走过这棵树,但是前面又还有新的危险。
到现在为止,这匹马是受了惊的,骑它的人虽然不善驰骋,在奔逃中显然占了这点便宜;但是他正跑过了半片盆地,马鞍上的肚带松了下来,他觉得它从他身下溜了下去,他揪住了鞍头,想抓紧了它,但是没有用;马鞍落到地下去了,他听见它被那追赶他的人践踏在马蹄下,这时候他只来得及抱住老「火药」的脖子,救了他自己一命,在这一剎那间,他脑子里掠过一种恐怖的思想,怕汉斯.范.李帕大发雷霆──因为这是他最讲究的一副马鞍,只限星期日使用的;但是现在这时候也不容他去为这种琐事感到恐怖;那妖魔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咳,他的骑术又太坏!)他要坐牢了不跌下去,已经够他忙的;有时候溜到这一边,有时候又溜到那一边,有时候在那马的高耸的脊梁骨颠簸着,颠得那样厉害,他简直害怕,怕要把他劈成两半!
那惊恐的迂儒吓得一根根头发直竖起来。怎么办呢?转过身来飞奔,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如果这是个鬼魅或是妖魔,它们能够御风而行,逃又有什么用?因此他鼓起一种表面上的勇气,吃吃艾艾质问着,「你是谁?」他没有得到回答。他用更激动的声音再把他的问句重复了一遍。仍旧没有回答。他再鞭打那个倔强的「火药」,然后他闭起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热烈地唱起一段圣诗的曲调。正在这时候,那黑沉沉的令人吃惊的东西移动了起来,高一脚低一脚连走了几步,再一蹦,立刻就站在路径正中。虽然夜色阴黑而凄凉,现在可以约略看出那不可知的东西的式样。他仿佛是一个长大的人,骑在一匹健硕的黑马上。他并不像是要搅扰别人,也没有作亲善的表示,只是遥遥地在路那边与老「火药」并排缓缓走着,在老「火药」那只瞎眼那边。那老马现在已经定下神来,不害怕了,也不执拗了。
现在这树林现出一个缺口,他高兴起来,希望那教堂前的桥就快到了。见到一颗银色的星在河面上的摇摇的倒影,他知道他没有猜错,他看见教堂的墙在前面树丛里隐隐发光。他记得那与伯朗姆.健骨赛马的鬼是在什么地方隐去的。「只要我能够跑到那座桥上,」夷查博想,「我就安全了。」正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匹黑马紧跟在他后面喘息着喷气;他甚至于仿佛以为他可以感见到那滚热的臭息。他再痉挛地在老「火药」胁骨上踢一脚,那老马就跳到桥上去;它轰雷似地驰过那有回声的桥板;它安抵对岸,现在夷查博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看那追赶他的人是否按照老例消失在一阵火花与硫磺屑里。正当这时候,他看见那妖魔在马蹬上站了起来,正在那里把他那颗头向他拋来,夷查博要想躲过那可怕的飞弹,但是来不及了。它打中他的脑壳,訇然一声巨响──他头朝下跌倒在尘埃里,而「火药」,黑马,与那妖魔骑士,都在他旁边驰过,如同一阵旋风。
然而那些村妪──她们是最善于判断这些事的人──她们至今坚持着说夷查博是被鬼神摄去的;在这一带地方,冬夜围炉的时候,这是大家最爱说的故事。那座桥更加成了迷信的敬畏的对象;也许就为了这原因,近年来改筑了那条路,使它顺着磨坊塘边上通到教堂。那座校舍荒废了下来,不久就朽烂了,据说那屋子有鬼,那不幸的迂儒的鬼;犁田的孩子在寂静的夏日黄昏闲荡着走回家去,往往觉得仿佛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唱着一个忧郁的圣诗曲调,在瞌睡窝里一个平静的寂寞的所在。
夷查博不喜欢这奇异的午夜的同伴,而且他又想起伯朗姆.健骨那次遇到那「跑马的赫斯骑兵」的惊险的经过。他催马疾行,希望把他丢在后面,然而那陌生人也催马疾行,和他一般快慢。夷查博勒住了马,放慢了脚步,以为他可以落在后面,但是这个怪物也慢了下来。他的心开始在腔子里沉了下去;他想再唱他的圣诗曲,但是他的干燥的舌头粘在上颚上,他一节诗都唱不出来。他这固执的同伴的阴郁执着的沉默中含有某种东西,一种神秘可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久就有了可怕的解释。前面地势高了起来,上坡的时候,他那旅伴的身形映在天空上,像巨人一样地高大,包在一件斗蓬里;夷查博恐怖到极点,发现他没有头!但是他的恐怕更增强了──他看见那只头,应当扛在两肩上的,却是带在身法,搁在鞍头上;他的恐怖高涨起来,变成了一股子决死的勇气;他拳脚交加,雨点似地落在「火药」身上,希望突然往前一冲,撇下他这同伴──但是那鬼开始与他一同飞跃前进。于是他们历尽艰难向前奔驰;每一次蹦跳,石头都纷纷飞了起来,爆出了火星。夷查博急于要逃走,把他瘦长的身体伸到马头前面去,他那单薄的衣服便在风中飘舞着。他们现在已经到了折入瞌睡窝的那条路;但是「火药」仿佛魔鬼附身,不顺着这条路走,反而朝相反的方向转了个弯,躁急地向左方冲下山去。这条路穿过一片低凹的沙地,有四分之一哩长的一段路是在树荫里,走完这条路,就要过那座桥──鬼怪故事里著名的那座桥──一过了桥,就是那碧绿的小山,山上站着那白粉墙的教堂。
这神秘的事件在下一个星期日在教堂里引起了许多推测,许多人围成一个小圈,凝视着,议论着,在教堂外的坟场上,在桥上,在发现帽子与番瓜的地方。勃鲁额的故事,健骨的故事,与整套的别的故事,全都一一被追忆了起来:他们孜孜不倦地把这些故事统统考虑过了,再与目前这案件的种种征象加以比较之后,他们摇摇头,下了结论,说夷查博是被那「跑马的赫斯骑兵」掳了去了。他既然是一个独身汉,又不欠谁的钱,谁也不去为他操心。学校迁移到谷中另一个地段,另一个迂儒代替他执掌大权。
他向那条溪走去的时候,他的心开始砰砰跳着,然而他下了最大的决心,在他的马的胁上骨上连踢了十来下,企图快捷地冲过桥去;但是那乖戾的老畜生不往前走,倒反而横行,把它的身体的侧面撞到栏杆上。这一耽搁,夷查博更感到恐怖了,他把另一面的缰绳一扯,用另一只脚结结实实踢着: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的马确是惊跳了起来,但是它仅只冲到路那边去,冲入棘丛中与矮赤杨的丛林中。那教师现在把鞭子与脚跟都加在那老马「火药」的饿瘪了的胁骨上,那匹马冲上前去,鼻子里吸溜溜响着,又喷着气,但是刚到桥边就站住了,停得那样突兀,几乎把骑它的人从它头上拋出去,摊手摊脚跌倒在地。正在这时候,桥边有一种泼泼溅溅的脚步声,被夷查博敏感的耳朵听见了。在树林的深暗的阴影中,在小河边缘上,他看见一个庞然巨物,奇形怪状,黑色的,高大的。它一动也不动,但是在那阴影中它仿佛曲着身子,像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准备着奋身跳到行人身上。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那老马,没有马鞍,马勒踏在它脚底下,庄重地在它主人的大门前吃草。吃早饭的时候,夷查博没有出现──晚餐的时候到了,但是仍旧没有夷查博。孩子们聚集在学校里,闲暇地在小河两岸散步,但是一没有教师。汉斯.范.李帕现在开始有点不安起来,替那可怜的夷查博的命运担忧,他替自己的马鞍担忧。于是着手查究,经过辛勤的调查,他们发现了一些线索。在通到教堂的那条路上有一段地方,他们发现那马鞍被践踏在泥土中,一条条马蹄的迹子深深印在路上,显然是跑得飞快,那蹄痕直通到桥上;在桥那边,在河身宽阔河水深而黑的一段,他们在岸上发现了那不幸的夷查博的帽子,紧挨着它旁边有一只砸得稀烂的番瓜。
他们在小河里搜寻着,但是找不到那教师的尸身。汉斯.范.李帕负责处置他的遗产,检查了他那只包袱,那里面包含着他现世的一切动产。那就是两件半衬衫,两条领带;一两双毛线袜;一条敝旧的厚绒布套裤;一只生锈的剃刀;一本圣诗曲谱,一页页的纸角都卷了起来像狗耳朵;还有一只断了的音律管。至于学校里的书与家具,那是属于公家的,除了那本哥顿·马塞所着的巫术史,一本新英格兰历书,还有一本详梦与算命的书;在最后这本书里,夹看一张字纸,里面潦潦草草写了些字,又经过涂改,是他要想抄录一些诗句颂扬范.泰瑟的千金,几次尝试都没有抄成。这些神妙的书籍与诗意的涂鸦都被汉斯·范.李帕扔到火里烧了;从此以后他决定再也不送他的孩子们进学校;他说从来没听见谁从这种读书写字上得到什么好处。这教师如果有钱的话──他一两天前刚领到四分之一的年薪──他在他失踪的时候一定是带在身边。
距这棵树约有二百码之遥,一条小河穿过这条路,流入一个低湿的多树的幽谷,人称威利泽。寥寥几根粗糙的木材并排搭在这条溪上,作为桥梁。在小河流入丛林的那一边,路旁生着好些棵橡树与栗树,树上密密编织着野葡萄藤,撒下一层黑洞洞的阴影,走过这座桥是最严厉的考验。那不幸的安德雷就是在这里被俘的,奇兵突出袭击他的那些乡勇就埋伏在这些栗树与葡萄藤的掩蔽下。从此大家就认为这条溪有鬼,学童如果在天黑以后不得不独自过桥,都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