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不知道怎样求取与赢得女人的心。在我看来,女人的心永远是谜一样的令人惊叹的东西,有的心仿佛只有一个弱点,也可以说是一扇门,通到内心;而又有些心有一千条路,可以用一千种不同的方法攻下它。占领前一种,是一个伟大的技巧上的胜利,但是如果能守住后一种,那更能证明这人的将才,因为他必须在每一扇门窗后面作战,保卫他的堡垒。因此,一个人能够赢得一千个普通的心,他应当稍稍有点声望,但是一个人能够绝对占领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的心,那他真是一个英雄。那可敬畏的伯朗姆·健骨确实是并没有做到这一点;而且自从夷查博.克雷恩开始进攻,他显然减低了兴趣;在星期日晚间,人们不再看见他的马栓在马桩上,他与瞌睡窝的教师之间渐渐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他走进那座房屋的时候,他的心完全被征服了。这房子是那种宽阔的庄屋,屋脊高耸,但是屋顶低低地倾斜下来,那还是最初的荷兰移民遗传下来的风格;低低的突出的屋檐在前面造成一带走廊,天气坏的时候可以关起来,屋檐下挂着连枷,马具,各种农具,以及渔网,可以在附近的河里打渔。走廊两边筑着一条条的长凳,以备暑天使用;走廊的一端一只大纺车,另一端又有一只撩乳器,表示这重要的走廊可以派多少用场,满心惊奇的夷查博穿过走廊,走进大厅,那是这座宅第的中心,也是日常起居之所。这里有一排排华美的锡器,挂列在一只长柜上,看得他眼花撩乱。室隅站着硕大无朋的一口袋羊毛,随时可纺;另一个角落里又堆着许多夹麻的毛织物,刚织出来的,一只只玉蜀黍穗子,成串的风干苹果,风干桃子,像艳丽的彩纸条一样挂在墙上,夹衬着鲜明耀目的红辣椒,有一扇门开着,可以让他窥见最精致的一间客室,里面的椅子腿上都生着爪子,还有那些深暗的桃花心木桌子,桌椅都亮晶晶的像镜子一样,许多熨斗,各有各的铲子与火钳,上面盖着一层芦笋梢子,但是依旧掩不住那些铁器的光辉,炉台上点缀着一些假橘子与贝壳;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鸟蛋挂在炉台上面;一只大驼鸟蛋从顶正中挂下来,室隅的一只碗橱故意开着,炫示着里面的钜额的宝藏,古旧的银器与修补得很好的磁器。
夷查博一眼看见这些悦人的境界,从此就心猿意马起来,一心钻研的就是怎样使范.泰瑟的这位出类拔萃的千金爱上他。但是他干这件工作,实际上的困难很多,比古代的游侠所遇到的困难还要多,侠客除了和巨人妖人火龙之类的不堪一击的敌人战斗,此外很少有什么别的麻烦,他仅只须要通过层层的铁门,铜门,坚石的墙,走到堡垒的塔里──他的心上人禁闭在塔里,他完成这一切,就像一刀切到一只圣诞蛋糕的中心一样地容易;然后那位淑女当然答应嫁给他。而夷查博却须要赢得一个卖弄风情的村姑的芳心,她的心思曲曲折折千变万化,每每忽作奇想,而又反复无常,永远造成新的困难与阻碍;他又还得要对付整批的可怕的敌人,这些人不比神话里面的怪物,乃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是那许多爱慕她的乡下人,他们围困着她的每一扇心扉。彼此警惕地愤怒地互相监视着,但是一有任何新的竞争者出现,大家立即联合起来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斗。
这就是夷查博.克雷恩须要对付的情场劲敌;即使是一个比他强壮的人,一定也会临阵退缩,一个比他聪明的人一定会绝望了。然而他的天性里幸而有一种柔韧与百折不挠的混合质;他的外貌与精神都像一只韧木手杖──柔软但是坚韧;他能屈能伸,从来不折断;他在最微小的压力下就屈服了,但是压力一挪开──他猛然一掣,又直竖了起来,依旧昂然自得。
夷查博.克雷恩对女性一向心又软又疯,这样富于诱惑性的一块天鹅肉不久就被他看中了,这本来也是意中事;尤其是他对她家里去访问过她以后,更加着迷起来。那老头子鲍尔忒斯.范.泰瑟是一个最典型的兴旺的满足的慷慨的农人。他确是很少看到或是想到自己农场外的事;但是他在他的农场内,一切都是妥贴,快乐,情形良好。他对于他的财富很感满意,但是并不认为这是他值得自傲的;他以他丰饶富足的生活自夸,而并不讲究排场。他的堡垒位置在赫德逊河上,荷兰农民都喜欢窝藏在河边这种绿荫中的肥沃的角落里。一棵大榆树伸展着它宽阔的枝干,荫蔽着那房屋,在它脚下咕噜咕噜涌出一股泉水,再清再甜也没有,从一个木桶制成的小井里冒出来,然后那泉水悄悄地从草丛中闪闪发光溜过去,流入附近一条小河,那条河在赤杨与矮柳树丛中泡滚滚地流着。紧接着那庄屋就是一座巨大的谷仓,大得够做一个教堂;那谷仓里装满了农场上的宝藏,挤得每一个窗户与罅隙都仿佛要爆裂开来了;打麦的连枷从早忙到晚,在谷仓中发出震荡的回响,燕子吱吱喳喳在檐下掠过。一排排的鸽子在屋顶上晒太阳,有的抬起一只眼睛来仿佛在察看天色,有的把头藏在翅膀下面,或是埋在胸脯里,此外也有些在那里挺胸叠肚充胖子,咕咕叫着鞠着躬,在它们太太跟前转来转去。肥滑的痴重的猪只在安静的食料丰富的猪圈里咕哝着;时而有一队队的乳猪从猪圈里冲出来,仿佛要嗅一嗅外面的空气。一个邻近的池塘里浮着一队庄严的雪白的鹅,护送着大队的鸭子,整队的火鸡在农场里咯咯叫着到处跑,珠鸡烦躁地在农场中转来转去,发出它们悻悻的不满的叫声,像脾气坏的主妇们。壮丽的雄鸡在谷仓的门前来回渡着,它是一个典型丈夫,一个武士,一个高贵的绅士,它拍着它光亮的翅膀,傲然地满心欢喜地长啼着──也有时候用它的脚刨开土地,然后慷慨地把它永远吃不饱的妻子儿女唤过来,分享它发掘出来的美味。
每星期聚集一次跟他学习歌唱的学生中,有一个卡忒丽娜.范.泰瑟,一个殷实的荷兰农民的独养女儿。他是一个芳龄十八的少女,一朵花正开着,像一只鹧鸪一样丰满,像她父亲种出的桃子一样成熟,酥融,腮颊红艳,她远近驰名,不但是为了她的美丽,而且为了她可以承袭到巨大的遗产。然而她又还有点卖弄风情,就连她那一身打扮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衣服是古代与现代的时装熔为一炉,那最能衬托出她的美点。她戴着黄澄澄的纯金饰物,那是她的高祖母从萨尔丹姆带来的;她穿著古式的诱惑性的紧身肚兜;而同时又穿著一条挑拨性的短衬裙,炫示四乡最俏丽的一双脚与脚踝。
那腐儒直咽唾沫,眼看着这些东西一到了冬天都是丰美的菜肴。在他那贪馋的心目中,每一只可供烧烤的猪跑来跑去,都是肚子里嵌着一只布丁,嘴里衔着一只苹果,一只只鸽子都被安置在一只舒适的酥饼里,睡得伏伏贴贴,盖着一层酥皮被单;鹅都在它们自己的汤汁里游泳着,鸭子都安逸地在盘子里成双做对,像亲热的夫妻一样,而且生活无忧,洋葱酱汁非常富裕,他一看见猪,就看见将来割下来的滑润的半边咸肉,腴美多汁的火腿;在他眼中没有一只火鸡不是精致地捆扎起来烧熟了,它的肫塞在翅膀底下,或者它还戴着一圈美味的香肠作为项圈,就连华美的公鸡也仰天躺着,作为席上的添菜,高举两只爪子,仿佛渴想进天堂,他活着的时候富于武士精神,是不屑于请求进天堂的。
欣喜欲狂的夷查博幻想着这一切,他又转动着他的大绿眼珠,望着范·泰瑟的温暖的家宅周围的肥沃的草原,叟沃的麦田,稞麦田,荞麦田,玉蜀黍田,结着沉重的红红的果子的果园;这时候他的一颗心渴慕着那行将继承这些土地的姑娘,越往下想,他的幻想越发扩大起来,土地随时可以换成现钱,再把那钱投资在无边的大块荒地上,在荒野中建造一座座卵石宫殿,不但如此,他的忙碌的幻想已经实现了他的希望,让他看见那花朵似的卡忒丽娜,带着一大家子的孩子,高踞在一辆货车的顶巅,车上装满了各种家用的废物,锅镬水壶都吊在下面,他又看见自己骑在一匹牡马上缓缓走着,后面跟着一匹小马,向肯塔基或是田纳西出发,或者天晓得什么地方。
与他的情敌公开作战是疯狂的;因为那人是绝对不肯在恋爱上受挫折的,正如那暴烈的恋人艾契里斯,那古希腊英雄。因此夷查博用一种安静的方式进攻,温柔地曲意奉承,他利用歌唱教师的身份作为掩蔽,时常到那庄屋里去,其实他并不必怕她父母多管闲事,横加阻挠──一般父母往往是恋人的途径中的障碍。鲍尔忒.范.泰瑟是一个随和的宽大的人;爱他的女儿更甚于他的烟斗,而他又是个有理性的人,一个极好的父亲,所以他一切都让她自作主张。他那善于持家的矮小的妻子也够忙的,只顾得操持家务,经管饲养鸡鸭,因为她曾经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鸭子与鹅是愚蠢的东西,非得照管它们不可,但是女孩子们能够照应她们自己。于是一方面那主妇在屋子里忙到东忙到西,或是在走廊的一端纺羊毛,那老实人鲍尔武就在另一端坐着吸他晚上的一袋烟,看着谷仓的尖顶上那一个木制小兵的战绩,那小木人手执双刀,极勇敢地在那里与风搏斗。同时夷查博就在那里向他们女儿求爱,在大榆树下的泉水边,或是在黄昏中散步,那黄昏时刻是有利于恋人的口才的。
伯朗姆的天性里多少会有一些粗鲁的骑士风,他很愿意将这件事发展到公开战斗,依照那些思想极简单而扼要的古代游侠的方式,以单人的比武解决这问题,看他们谁有权利向这位淑女求婚,但是夷查博知道他的敌人的体力远在他之上,知道得太清楚了,自然不肯走进校场和他比武;他曾经听见伯朗姆.健骨向别人夸下大口,说他要「把那教师四马攒蹄捆起来,把他搁在他自己学校里的书架上;」他十分留心,不给他一个机会,这种倔强的和平主义非常惹人生气;伯朗姆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性格中的村野的谐谑成份发挥出来,以粗鄙的恶作剧戏弄他的情敌,于是健骨与他那一帮骑快马的党羽将夷查博作为他们迫害的对象,种种迫害的方式想入非非。他们骚扰他那迄今都很平静的领土;堵塞他的烟囱,熏跑了他的唱诗班;夜间冲入校舍,不管它怎样固若金汤,用树枝闩着门,木桩顶着窗户,进去了就把一切东西都掀翻在地;使那可怜的教师开始想着这地段的一切女巫都在他那里聚会,但是更使他着恼的是伯朗姆的利用一切机会当着他的爱人取笑他,伯朗姆有一只恶狗,他教会它带着最滑稽的神气哀号,当众介绍它是夷查博的同行,可以教他唱圣诗。
在这些人之间,最可畏的是一个魁梧叫嚣的豪爽的汉子,名叫亚伯拉罕,或是根据荷兰文简称为伯朗姆.范.布伦忒;这人是四乡闻名的英雄,大家争说他的神力与勇敢,他阔肩膀,双料的筋骨,短短的黑色鬈发,一张平阔的脸,相貌倒并不讨厌,带着一种谐谑与倔傲混合在一起的神情。他因为躯干奇伟,臂力过人,得到了一个「伯朗─姆.健骨」的绰号,大家都用这名字称呼他。他以骑术著名,因为他在马上像鞑靼人一样敏捷。他在赛马与斗鸡的时候永远占先;在农村生活里,体力优秀能够赢得崇高的地位,因此他是一切争论的评判人,他歪戴着帽子;宣判的时候那种神情与口吻都表示绝对不能再抗辩或是哀求。他随时准备着打一架或是找乐子,但是若论他的本心,却是恶作剧的成份居多,而并没有多少歹意;他虽然粗鲁得盛气凌人,心底里很有一点诙谐的和蔼可亲的气质。他有三四个愉快的友伴,他们把他当作一个模范人物看待,他率领他们南征北讨,周围若干里内每次发生械斗或是取乐的事,总有他们在场。天气冷的时候,他与众不同,戴着一顶皮帽子,帽顶缀着一只狐狸尾巴,洋洋自得;在乡间任何集会里,人们远远瞭见他帽子上那一簇著名的翎毛在一队疾驰的人马之间甩来甩去,大家都站在一边,提防要出乱子。有时候大家听见他那一群人在午夜飞奔着掠过那些庄屋,大叫小叫,像一队哥萨克骑兵;老妇人从睡梦中惊醒,凝神听了一会。等那一阵急遽的蹄声得得过去了,方才喊出声来,「嗳,又是伯朗姆.健骨他们那一帮人!」邻人对他的态度是畏惧与钦佩友善兼而有之;如果附近出了什么胡闹的恶作剧事件,或是粗野的争吵,他们总是摇摇头,说他们可以担保伯朗姆·健骨是幕后人。
这野性难驯的英雄久已拣中了花朵似的卡忒丽娜作为他的粗鲁的求爱对象;虽然他的谈恋爱有点像一只熊的温存抚爱,但是大家背后窃窃私议,说她并没有绝对叫他死了这条心。他的进攻确是一种信号,使敌对的候选人知难而退,如果他们不想阻挠一只狮子的恋爱,触怒了狮子;甚至于大家只要在星期日晚上看见他的马栓在范.泰瑟的马桩上,那是一个确切的标志,表示马主人是在里面求爱──用土话来说,是在献勤儿──别的求婚者就都绝望地走开了,转移作战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