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野风日晴妍,农人刈麦山前。
我们现代人对这三种物候已经失去了感觉,但在古人那里,螳螂、伯劳鸟、反舌鸟都有极为丰富的意义。在古希腊,人们不仅将螳螂视为先知,还称其为祷告虫,因螳螂前臂举起的样子像祈祷的少女,故如此命名。在中国,螳螂是勇士,又是无知无畏的象征,还是人们效法的榜样。螳臂当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成语千百年来为中国人熟知。明末清初,胶东人王朗更是观察螳螂捕蝉之动静,取其神态,赋其阴阳、刚柔虚实之理,施以上下、左右、前后、进退之法,演古传十八家手法于一体而创螳螂拳法。对农民来说,螳螂是农业害虫的重要天敌,中国人熟知的螳螂有中华大刀螳、狭翅大刀螳、广斧螳、棕静螳、薄翅螳螂、绿静螳等。现代人要观察螳螂,除了在农村,城里夏日夜晚的路灯下也能看见螳螂,因为那是蚊子密集的地方。
麦收以后应抓紧抢种抢栽,时间就是产量,即使遇上干旱,也要积极抗旱造墒播种,切不可消极等雨,错过时机。“芒种忙,下晚秧。”即使阴雨连绵,农民也要抢种。宋人范成大的《芒种后积雨骤冷》诗就如此说:“梅霖倾泻九河翻,百渎交流海面宽。良苦吴农田下湿,年年披絮播秧寒。”
每年6月6日前后,太阳抵达黄经75度的位置,对北半球的中国内地来说,是农忙的季节。太阳给予地球的能量,在此前后有一个奇妙的安排。我们说过此前的小满节气里农作物对雨水的渴求,对风的需要。能量的外化表现确实先雨后风,先灌浆再风干结实。到了6月,冬春作物可以收割,夏秋作物可以栽种了。这个节点,是农历的第九个节气,夏天的第三个。仲夏时节来临了。
在中国历史里,对秩序考虑得较为周密的是在夏、商、周三代,其朝贡服事体系较之后来的王权制度要有人情味得多。如果说后来的王权制度如秋天般严肃,三代的朝贡服事体系则如夏花之灿烂。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都如夏天万物一样“芒种”生长有序,万有都在其中有自己的位置。是的,虽然万类竞相自由,但在亲疏中、在差序中仍有格局,有群己权界,如此才有真正的灿烂。在这个意义上,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等思想,才有了正面而积极的功能。孔子为自己不曾履践大道、不曾与三代之英为伍而由衷地叹息。他说:“大道之行也,大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芒种时节炎热,消耗体力多,人们要注意多喝水以补充水分,要注意养生。天热易出汗,衣服要勤洗勤换,要“汗出不见湿”,因为若“汗出见湿,乃生痤疮”。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有出现35℃以上高温天气的可能。黄淮地区、西北地区东部可能出现40℃以上的高温天气,但一般不是持续性的高温。在华南的台湾、海南、福建、两广等地,6月的平均气温都在28℃左右。这个时候极容易犯懒昏睡,头脑难得清爽。谚语说:“芒种夏至天,走路要人牵;牵的要人拉,拉的要人推。”夏日昼长夜短,午休可助人消除疲劳,有利健康。
芒种本身是反映农业物候现象的节气。此时大自然中的物候现象则是,一候螳螂生,二候始鸣,三候反舌无声。在这一节气中,螳螂在去年深秋产的卵,因感受到阴气初生而破壳生出小螳螂;喜阴的伯劳鸟开始在枝头出现,并且感阴而鸣;与此相反,能够学习其他鸟鸣叫的反舌鸟,却因感应到了阴气的出现而停止了鸣叫。古人说,螳螂不生出,这叫阴气灭息;伯劳鸟不叫,说明政令不行而奸邪逼人;反舌鸟还在叫,定有巧佞之人在君侧。
人们常说“三夏”大忙季节,即指忙于夏收、夏种和春播作物的夏管。长江流域“栽秧割麦两头忙”,华北地区“收麦种豆不让晌”。“芒种”也称为“忙种”“忙着种”,“芒种”到来预示着农民开始了忙碌的田间生活。《芒种谣》如此唱道:“芒种忙,麦上场,起五更来打老晌。抢收抢运抢脱粒,晒干扬净快入仓。芒种忙,种秋粮,玉米高粱都耩上。高地芝麻洼地豆,雨插红薯栽稻秧。”
海子有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有过农业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麦芒、稻芒的意味,如芒在背,极度不安。大汗淋漓里还受芒刺之苦,实在是一种不幸的经验,但这是农民的生活,一种宿命。我们今天看待这一农民的生存体验,或者可说苦难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我们唯一需要记取的,是能否配得上所受的这些苦难。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意指大麦、小麦等有芒作物种子已经成熟,抢收十分急迫。晚谷、黍、稷等夏播作物也正是播种最忙的季节,故称“芒种”。其字面意思就是“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此时,麦穗上的芒又细又长,麦芒由麦的叶退化而成,它可以抑制麦粒的蒸腾作用,增加麦的产量。种,从禾从重,先种后熟,既指个大、饱满之种子,又指重新种植。《周礼·地官·稻人》载:“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意思是说,泽草丛生的地方可种庄稼。春争日,夏争时,“争时”即指这个时节的收种农忙,“芒种栽薯重十斤,夏至栽薯光根根”。马永卿《嬾真子录》:“所谓芒种五月节者,谓麦至是而始可收,稻过是而不可种。”
在大时间序列里,芒种节气在大壮、大有时空。中国的先哲为此系辞说,大壮,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君子以非礼勿履。君子立身处世,依礼而行,除非合礼,否则决不去做。礼在时空属性中即为夏天,是万物生长壮大的景象,是万物之间形成有效秩序的景象,遵循有效的秩序即是守礼。熟人社会有陌生人插入,万物忙于生长中,彼此的枝叶交叉侵入,农业生产生活忙乱至极,秩序或礼仪就显得极为重要。君子不能掉以轻心,失礼失仪。先哲还系辞说,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日光照耀万物,火在天上,这是大有的象征。万物都受赐于正大的能量,君子效法它的精神,由此领悟遏制恶发扬善,顺应天道而担当美好的使命。
芒种节气充满了田间气息,中国内地各地对此节气都有切实的总结。陕西、甘肃、宁夏是“芒种忙忙种,夏至谷怀胎”。广东是“芒种下种、大暑莳”。江西是“芒种前三日秧不得,芒种后三日秧不出”。贵州是“芒种不种,再种无用”。福建是“芒种边,好种籼,芒种过,好种糯”。江苏是“芒种插得是个宝,夏至插得是根草”。山西是“芒种芒种,样样都种”“芒种糜子急种谷”。四川是“芒种前,忙种田,芒种后,忙种豆”。东北是“过了忙种,不可强种”。
可见芒种节气虽然是大忙时节,古人对物候的观察并不肤浅,反而仍能引申出生活中的诸多道理。芒种期间的大量农谚同样也反映了生活的道理,农民知道人人参与的意义:“麦收无大小,一人一镰刀。”“机、畜、人,齐上阵,割运打轧快入囤。”“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农民知道工具的重要:“好手不压快刀。”“手巧不如工具巧。”农民懂得落袋为安:“麦在地里不要笑,收到囤里才牢靠。”“麦收有三怕:雹砸、雨淋、大风刮。”农民懂得收割的微妙:“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麦子夹生割,谷子要熟妥。”“生割麦子出好面,生砍高粱煮好饭。”
娘子正烙新饼,只待良人家还。
芒种节气也催生了一种农民身份,麦客,即流动的替别人割麦子的人。每到麦收季节,“麦客”们便走出家门,开始他们的“赶场”生活。因产麦区成熟差异性,麦客们一般由北向南,由南返北,像候鸟一样迁徙游走,一路收一路走,等麦客走到自家门前,自家的麦子也熟了。早熟区的农民等自家收割完后便前往相对晚熟区收割。麦客的共同点都是成群结队,兄弟同行、父子同行甚至夫妻相随,到产麦区,寻人雇佣,替人割麦,用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以补家庭短缺或寻找生路。农业机械化后每年都有大量收割机走南闯北收割小麦,又叫跨区机收小麦,他们因和麦客有着相似点,也被称为“麦客”“现代麦客”,因其是机械收割也被称为“铁麦客”“机械麦客”。无论今昔,其辛劳是一样的。在传统中国,麦客也是少有的熟人社会中的陌生人碰撞现象,其中的紧张、冲突、冤枉委屈、日久生情、劳燕分飞等悲喜剧极为正常。
至于伯劳鸟,俗称胡不拉,也是重要的食虫鸟类,它有将捕捉到的虫类、小鸟的尸体插到荆棘、带刺铁丝上撕食的习惯,生性凶猛,对农林业有益,是一种留鸟。它的得名来自一个传说。在中国西周时代,贤臣尹吉甫误听人言,将自己的儿子伯奇杀死,伯奇的弟弟作诗悼之,尹吉甫极为后悔哀痛。有一天尹吉甫看见一只鸟在桑树上鸣叫不已,忽然心动,认定那是儿子的化身。“伯奇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这只鸟就跟着尹吉甫回家了。可见,伯劳鸟很早就进入了中国人的视野。汉语里还有“劳燕分飞”成语,即指伯劳鸟和燕子分别朝不同的方向飞去。当伯劳遇见了燕子,完成了身份的指认,伯劳匆匆东去,燕子急急西飞,瞬息的相遇无法改变飞行的姿态,相遇总是太晚,离别总是太疾。东飞的伯劳和西飞的燕子,合在一起构成了感伤的分离,成了不再聚首的象征。属于留鸟的伯劳的领地意识很强,而燕子则是众所周知的候鸟,随着季节的变换而迁徙,它们的习性差异成了别离的代名词。王实甫在《西厢记》中说:“他曲未通,我意已通,分明伯劳飞燕各西东。”现代歌手田震在《未了情》中唱道:“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
芒种时节沿江多雨,黄淮平原也即将进入雨季。华南东南季风雨带稳定,是一年中降水量最多的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先后进入梅雨季节,雨日多,雨量大,日照少,有时还伴有低温。若遇连阴雨天气及风、雹等,往往使小麦不能及时收割、脱粒和贮藏而导致麦株倒伏、落粒、穗上发芽霉变及“烂麦场”等,到手的庄稼就会毁于一旦。故有农谚,“收麦如救火,龙口把粮夺”。
而反舌鸟能成为中国古人观察的物候,似乎是一件难以索解的事。反舌鸟又称百舌鸟、黑鸫、黑鸟、黑山雀,等等,是南方人喜欢饲养的歌鸟,野生成鸟野性大,难驯熟,常因过度撞笼而死亡,故多掏取幼鸟人工喂养,可见反舌鸟的纯洁无辜。在美国文化中,反舌鸟也是亲切友好善良的象征。哈珀·李写于1960年的处女作《杀死一只反舌鸟》是一部出版即长销不衰的经典,遗憾的是,此书长期被误译为“杀死一只知更鸟”。作者的书名来自于书中的父亲给孩子们的忠告:“记住,杀死反舌鸟是一种罪过。”汉语文化对反舌鸟和反舌也多有致意,孔颖达解释说:“反舌鸟,春始鸣,至五月稍止,其声数转,故名反舌。”南朝人沈约写有《反舌鸟赋》:“有反舌之微禽,亦班名於庶鸟。乏佳容之可翫,因繁声以自表。”反舌还指张口结舌,严复在《论教育书》中说:“用东文,彼犹可攘臂鼓唇于其间,独至西文用,则此曹皆反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