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民在立夏来临时也有惜春之感,故会在立夏日备酒食为欢,好像送人远去,名为饯春。吴藕汀《立夏》诗说:“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立夏尝新、尝鲜也是应有之义。蚕豆、苋菜、黄瓜为“地三鲜”;樱桃、枇杷、杏子为“树三鲜”;海蛳、河豚、黄鱼为“水三鲜”。还有“立夏得食李,能令颜色美”,立夏吃桑葚、樱桃等食俗。苏州一带则有“立夏见三新”之说,三新为樱桃、青梅和麦子,用以祭祖。还有吃“立夏饭”“立夏狗”“立夏蛋”,喝“立夏茶”,等等,如“立夏粥”:“一碗立夏粥,终身不发愁;入肚安五脏,百年病全丢。”
对夏天当然不止中国人的感受深刻,地处亚热带的印度,气候燠热多雨,夏天虫蚁繁殖迅速,草木生长繁茂,出家人为避免出外托钵行化时踩伤虫蚁与草木之新芽,故规定严禁无故外出,以防离心散乱,而聚居一处,安心修道,称为“结夏安居”。这一制度传到中国,即是结夏、坐夏、坐腊、结制等。唐人曹松《送僧入蜀过夏》诗:“师言结夏入巴峰,云水回头几万重。”宋人范成大《偃月泉》诗:“我欲今年来结夏,莫扃岫幌掩云关。”
夏还有诸多别称。《尔雅》中,夏为“朱明”“长赢”“九夏”“昊天”等。《汉书·礼乐志》说:“朱明盛长,敷与万物”。古人称说的长夏即指农历四五六月的初夏、仲夏和季夏,相当于太阳历的5月、6月和7月三个月。古人还把夏季最热的伏天称为“盛夏”,暑伏天时酷热难耐,人们盼着快点度过,故又有“消夏”“消暑”之俗称。
枝上青梅尚小,鱼儿游在池塘。
在大时间序列里,立夏正是天泽履卦和地天泰卦交接的时空。天泽履,天地相应,应验了大地农作物需要雨水的特征;地天泰,三阳开泰,应验了万物自此走向通泰繁茂。雨水多,大地泽水泛滥。先人在此时段发明了鞋子以履泥泞,卦象上天下泽,悦而健行,是要以柔驯欢悦的态度去行走。雨天走路,有危险,但人们走路也像舞蹈一样。手之舞叫舞,足之舞叫蹈,即是履。履践,是儒学中重要的观念,“以躬行为务,非徒从事于口”。履既指脚踏实地,又指在生长中互动而必然出现的礼仪、秩序。履践,即让自己活在世界之中,而非遗世独立。先哲为此给这个时空系辞说,“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即君子效法这一时空的意义,明辨上下的分工,以安定民心。
先民对夏季三月的称呼仍依孟、仲、季来指代第一、第二、第三,也有以伯、仲、叔来称呼的。仲夏即指夏天的第二个月,一般指农历五月。如按太阳年来划分,孟夏是6月,仲夏是7月,季夏是8月。对农民来说,夏也有三夏,即夏收、夏种、夏管。立夏日的阴晴风雨也能预兆一年的丰歉,雨水、雨量、风向与收成关系极密切。农谚就有“立夏东风雨涟涟”“雷打立夏,三天来一下(指多雨)”“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起”“立夏不下,旱到麦罢”之说。
当太阳到达黄经45度时,是为太阳回归年的5月5日或6日,北半球的春天算是过去了。“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在天文学上,立夏表示告别春天,进入到夏天了。
中国先民对夏的理解是一个空间意义,夏字的本义是“面向南方”。古人观念以南为生,以北为死;以南为阳,以北为阴;以南为前,以北为后。即正南方是中国人的基准方向。古人描述的中国:前交趾,后幽都,左东海,右流沙。二十八宿四象:前朱雀,后玄武,左苍龙,右白虎。“夏”意为“面南止步”(持久向南)。故古人以夏季位配南方,“夏人”即南方人。
我们说过,天文时间、地球生物时间、人文时间并非严格一致,它们之间有一种“罗致协从”的关系,即天文时间,日地系统率先进入一种关系形态,地球生物系统紧跟其后,人类的认知感受再其后,这就是中国文化称道的“象天法地”。以夏来说,虽然立夏在每年阳历的5月左右,但中国人经常以6月、7月和8月三个月为夏季;在气候学上,中国学者张宝坤结合物候现象与农业生产,于1934年提出了候温法的分季方法。候(五天)平均气温稳定降低到10℃以下作为冬季开始,稳定上升到22℃以上作为夏季开始;候平均气温从10℃以下稳定上升到10℃以上时,作为春季开始;候平均气温从22℃以上稳定下降到22℃以下时,作为秋季开始。
“夏,假也。”这个“假”有非真实、非本质之意,如果以热胀冷缩来理解夏天万物的生长膨胀之谓假,倒的确形象。夏因此有大之义。“夏”在羌语和藏语中都是“伟大、强大”的意思。春秋时代的中国人说:“夏,大也。故大国曰夏。”《说文》:“夏,中国之人也。”夏从一个时间物候之词,一步步假借并丰富其含义,以致成为国家、文化的名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无论南北差异如何大,对中国内地来说,“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这时夏收作物进入生长后期,冬小麦扬花灌浆,油菜接近成熟,夏收作物年景基本定局,故农谚有“立夏看夏”之说。水稻栽插以及其他春播作物的管理也进入了大忙季节。故农耕社会极重视立夏节气。周朝时,立夏这天,帝王要亲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夏”,并指令司徒等官去各地勉励农民抓紧耕作。
立夏日还有称重的风俗。人们在村口或台门里挂起一杆大木秤,秤钩悬一根凳子,大家轮流坐到凳子上称。司秤人一面打秤花,一面讲着吉利话。称老人要说“秤花八十七,活到九十一”。称姑娘说“一百零五斤,员外人家找上门。勿肯勿肯偏勿肯,状元公子有缘分”。称小孩则说“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长大会出山。七品县官勿犯难,三公九卿也好攀”。蔡云有诗:“风开绣阁扬罗衣,认是秋千戏却非。为挂量才上官秤,评量燕瘦与环肥。”
可见立夏在中国文化里有其超越天文时令的意义。跟春、秋等词语一样,夏也具有丰富的人文含义,“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大屋也称夏,高楼大厦即是夏屋:“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在上古中国,大水也称夏;汉水就曾称为夏水,汉口则称为夏口。屈原有诗:“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春生夏长,中国文化不仅有“学生”一说,也有“学长”一词。学习生存,领悟生活之后,还要懂得成长的意义,懂得人生于天地之间的道理;学长,在学生的基础上多了一种秩序感、责任感,多了一种给予、付出的精神。我们由此说,立夏之义可谓大哉。
立夏时节我国南北的气温差异较大,而且同一地区波动频繁,中国只有福州到南岭一线以南地区真正进入夏季,而东北和西北的部分地区这时则刚刚进入春季,大部分地区平均气温在18℃~20℃。对中国内地的北方地区而言,气温回升很快,但降水仍然不多,加上春季多风,蒸发强烈,大气干燥和土壤干旱常严重影响农作物的正常生长。“立夏三天遍地锄”,这时杂草生长很快,“一天不锄草,三天锄不了”。对南方来说,则是另一种风光或另一种农事,立夏后的江南正式进入雨季,雨量和雨日均明显增多。“多插立夏秧,谷子收满仓”,南方早稻插秧的农忙就在此时,而插秧时能否下雨就显得极为重要,“立夏不下,犁耙高挂”“立夏无雨,碓头无米”。
立夏的物候是,一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即说这一节气中首先可听蝼蝈在田间的鸣叫声,接着大地上便可看到蚯蚓掘土,然后王瓜的蔓藤开始快速攀爬生长。古人附会说,如果蝼蝈不叫,意味着地面积水漫溢;如果蚯蚓不出,说明宠妃会夺去王后性命;如果王瓜不生,表明贵族要遭困穷。
至于通泰时空,“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天地阴阳之气互相交感沟通,是通泰之象。君王效法它的精神,从而要裁制天地之道,使其成功发展,辅佐天地自然所宜,以帮助民众。也有人说,天地阴阳之气交感,让人想到夏后氏开启私有财产制度,承认人性之私,将财产造就成天地之间的标准或大道,根据天地气候之变化相宜,辅助百姓按时搞好生产生活,使百姓身心得以安康。直到今天,财产仍是人类文明中最为关键的通货。个人、家庭、国家,有了这一通货才能通泰。在此基础上,三阳开泰演变成三羊开泰,即是说民生要得到切实的保证。乾隆皇帝的一首诗深得此中真义:“岂无九重居,广厦帘垂湘。冰盘与雪簟,激滟翻寒光。展转苦热烦,心在黔黎旁。”
对中国人来说,立夏是三阳开泰的日子。立夏时,古人有迎夏仪式。君臣一律穿朱色礼服,配朱色玉佩,连马匹、车旗都要朱红色的,以表达对丰收的祈求和美好的愿望。皇宫里,“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清《燕京岁时记》记载:“京师自暑伏日起至立秋日止,各衙门例有赐冰,届时由工部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这一贮冰抵御溽暑之法在两千年前的周代就开始了。《周礼·天宫》:“鉴如瓶,大口,以盛水,置食其中,以避瘟气。”《诗经》:“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二之日、三之日即相当于农历十二月,凿冰之声咚咚,正月时藏冰于冰库。宋人杨万里有诗:“帝城六月日停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明清皇宫内设有管冰事的官员,谓之“凌人”,专管斩冰、藏冰、用冰等事宜。《燕京岁时记》记载说:“那时的四大冰食佳品,一是酸梅汤,二是西瓜汁,三是杏仁豆腐,四是什锦盘,均以冰镇之。”
五脏之中的心对应夏,“心为一身之主,脏腑百骸皆听令于心,故为君主”。《黄帝内经》曰:“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天气渐热,植物繁盛,此季节有利于心脏的生理活动,人在与节气相交之时故应顺之。《医学源流论》曰:“心为一身之主,脏腑百骸皆听命于心,故为君主。心藏神,故为神明之用。”《医学入门》曰:“血肉之心形如未开莲花,居肺下肝上是也。神明之心……主宰万事万物,虚灵不昧是也。”当夏日气温升高后,加剧了人们的紧张心理,极易烦躁不安,心火过旺,好发脾气。故立夏之时,情宜开怀,安闲自乐,切忌暴喜伤心。
新荷乍露嫩绿,后园初发幽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