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刚从院中转到蜜虫身上的博雅，再次朝庭院望去。刚才还不见人影的草丛里，出现了一个男人，身穿黑色水干。
月光下，一条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横亘在那里，似一根圆木。那东西从右往左横躺在三条大路上，阻住了去路。
“并不偷盗的盗贼有没有说过什么？”
“遭袭。”
“什、什么……”博雅惊讶地张大了嘴，大叫起来，“竟然是……”
“嗯，嗯。”博雅开始排列起那些名字来。
“明白了。”晴明点了点头。
“正在府中卧床。”
“就这件事？”
“不会吧。是不是因为当时维时大人和如月在场，你有所顾虑，才没有透露？”
“师辅大人怎样了？”晴明问道。
“您专程跑一趟，莫非此事与贞盛大人的病有关系？”晴明问道。
“说得倒轻巧，光这几个人名又能说明什么？”
“好吧，我刚才是听你这么说过。可这和道满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回事？”师辅再次喊道。
“俵藤太大人。”
“那、那个人……”
晴明、博雅，再加上保宪，木地板上坐着三个人。
“因为是虫子？”
蜜虫备下美酒，晴明和博雅坐在木地板上对酌。
“既然如此，我也想听听。请继续吧。”
“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放了他！”。
黑色，滑溜溜，有光泽，还有鳞状的东西。在火把的照耀下，“圆木”表面闪烁着青绿光泽，焕发着彩虹般的光晕。
“还有呢？”
分成五股的那一端抬升到夜空中，在月光中悠悠晃动。点点绿光从空中俯瞰几个随从。那是眼睛。
“二十年前？是，是……”博雅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说不出话来。看他的表情，分明是想起了什么，“啊，啊，原来如此！是那件事啊。原来是那一件——那个人啊，晴明……”
“是昨天晚上出的事。”
“急事？”
“哦，哦。”博雅叫了起来。
“待在云居寺里的人，是谁呢？”
“什么啊，你刚才哪儿讲过什么啊？”
“晴明啊，”保宪一饮而尽，说道，“有急事了。”
“博雅，刚才举出的人名，你还记得吗？”
“五个头？”
“嗯。”保宪点点头。
“这次的事情，你我二人了解的根本就没什么差别。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你一样能想到我想到的。对你说过这个吧？”
“小野好古大人呢？”
“我去掌灯……”蜜虫说着站起身来。原来，日已西沉，四下里昏暗起来。
“哦，藤原师辅大人和源经基大人……”
“也可以说是一个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忠平已不在人世。十一年前，天历三年，他因病去世，享年七十岁。
“所以才要你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
“啊，记得。”
“我从头说给你听，晴明。”
落日的余晖，倾洒在晴明的手指上。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正擎着酒杯。
“可是，就算是不知道，起码也会有些想法啊。快给我讲讲吧。”
藤香融入风里，在呼息间萦绕。把酒杯往唇边轻轻一送，紫藤花香便与酒香融汇到了一起，甚至给人一种美酒散发出藤香的错觉。
“不，并没有说不告诉你。我是说，好像有人来了。”
“可是，你所谓的这次事件是……”博雅迟疑着。
“蛇，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蛇。”
“嗯。比如蝴蝶，原本不就是些既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虫子吗？这样的虫子化为蛹，不久就会变成带有翅膀和腿的样子。虫子还会使人改变。肚里有了虫子人就会消瘦，就是说，虫子能改变人的相貌。正因为虫子有变化的力量，我们常常把它们用在各种各样的咒中。”
“师辅大人出事了？！”刚才还和晴明提到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五个镰刀状的蛇头便一齐朝牛车扑来，蛇身也哧溜哧溜地朝车的方向飞速移动。
“好孩子。”声音又响起来，“过来，到这边来。”那人在呼唤蛇。
“净、净藏呢？”博雅问道。
一名随从手持火把，向那根圆木靠拢过去。
当然，没有一个人去追赶它。蛇很快就消失了。地上只有翻倒的牛车还在熊熊燃烧，牛已经挣脱车子，不知逃向了何方。
小野好古，俵藤太，净藏，平贞盛，藤原师辅，源经基。
“你曾说，一定是因为道满发现了些什么，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道满如此轻易就撒手。”
“并不盗窃的那些盗贼，最初进入了谁的府邸？”
“啊呀！”师辅大叫一声放下帘子，滚回牛车里。此时火焰已经蔓延到了车子上，熊熊燃烧。
“不，你必须要动脑筋。”
“你能否把这些人名列举一遍？”
“刚才听博雅说，直到前天还安然无恙……”
“还有，我求你办的事呢？”
月光皎洁。三条大路上，牛车吱嘎吱嘎碾压着地面前行。
牛拉着燃烧的牛车狂奔起来，师辅的身体却被从车里拽出。他全身寒毛倒立，发出惊恐的悲鸣。五头蛇把他叼在口中，举到了半空。师辅四肢乱动，拼命挣扎。
“一点没错。”
“等一下。”
似乎受到了这声音的诱惑，那蛇哧溜一下动起来，穿过三条大路向西而去。
“出了什么事？”
博雅口中反复念叨着六个人名。
“什么事，博雅？”晴明一面把酒杯送往唇边，一面注视着博雅。
“平贞盛大人府上。”
师辅今年五十三岁，去女人那里过夜的气力还是有的。
“二十年前，征讨平将门大人的核心人物便是藤原忠平大人。”晴明说道。
“你把刚才列出的名字排一排。”
“虫子吃了疮之后，就会变成别的东西吗？”
一屈，一弯，那东西蜿蜒着蠕动。另一头缓缓抬升起来，抬到人脸的高度，然后继续向上升去。
“二十年前，那个人自称是新皇……”晴明说道。
“没错。虽说没有发生什么事，但藤原师辅大人的名字，你不从我口中听到了吗？”
“袭击者似乎并非人类。”
“昨晚？”
“看来，纷纷动起来了。”
“实在抱歉，博雅。我是真的不知道。”晴明喝干了酒，把酒杯放回地板。
听到师辅的声音，那东西在火光中骨碌动了一下。
“真的不知道？”
“就是说，命还是保住了……”
“你是说，有没有说过人名？”
“好吧。”说着，晴明重新转向保宪，注视着他的脸，“保宪大人，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哇——”
“好吧。”晴明点点头。
“怎么，还不明白吗？”晴明说道。
“谁？”
“这只是听师辅大人说的，并非我亲眼所见。”
“那又怎样？”
“无论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明白。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晴明。”
“说起那个道满，刚才你没有说，但他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怎么？”
“寺名……对了，好像问过好古大人，说有没有云居寺寄存的东西。”
“有人？”博雅的视线离开晴明，望向庭院。晴明正凝视着那儿。“谁来了？”
“虽然不知道是否与保宪大人的思路一致……”
于是，保宪娓娓讲述起来。
“他们每个人都与一件事情有着重大关联。”
“没错。”晴明点头。
“什么事？”
忽然，师辅的身体从空中跌落。叼着他的蛇竟松了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师辅掀开帘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正俯视自己的五个蛇头。
“源经基大人。”
“就是我刚才已对你讲过的，博雅。”
“要是我不动脑筋……”
“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正要经过朱雀院，吱嘎一声，牛车停了。随从发现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停住车子。
“正因为是虫子，所以才会变啊。”
“没错。”
“什么啊，晴明？首先，道满未必就了解你我二人了解到的情况。我还是不明白。”
“或许是吧。”
“哇——”随从大叫一声，拼命后退。
“迎接就不用了，晴明。”
“是说过。”
“晴明，那件事……”点上灯之后，博雅开口道，“是保宪大人过来之前，跟我谈论的那事吗？”
当灯火准备停当，周围变得更暗，庭院的角落已经黑黢黢的了。
“平将门大人。”晴明说道。
“还有？”
“说起云居寺，那不是净藏大师吗？”
他乘的是牛车，方向是西京。随从数人。车从神泉苑旁边驶过，横穿朱雀大路，走在朱雀院附近。
“不，并没有直接说出人名，而是寺名。”
随从们终于看清了——这是长着五个头的巨蟒，口中吐出瘴气般的气息。
“正好。”保宪一面用指尖抚摸猫又的脖子，一面说道，“本想过些日子再与你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对这次事件的看法，晴明。”
“哦？”
“云居寺又怎么了？”
“晴明。”博雅开口道。
“道满在贞盛大人身上用的那虫子……”
“这个啊，当时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知道。”
“哟，不速之客。”晴明说。
“这二人之中，每晚做奇怪的梦，身体每况愈下的又是谁？”
“什么蛇？”
“名字怎么了？”
“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我若是要说出来，第一个对象自然就是你。”晴明后背离开柱子，右肘支在竖起的右膝上，“博雅，这次的事件中出现的人物的名字，你还记得吧？”
随从们也听到了这声音，却辨不清究竟来自何处，发自谁口；也不知是否传到了蛇的感官里。
“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告诉你一声，所以就过来了。”
“或许如你所想的那样。”保宪说道。
“看来，京城的苗头似乎不对啊。”
晴明并不回答，而是轻轻喊了一声蜜虫，向她使了个眼色。蜜虫心领神会，答应一声“是”，正欲站起，院子里忽然传来说话声。
尽管已经明白，博雅仍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若是为上次那件事，其实您也用不着这么早就过来。我本打算前往拜谒的……”晴明说道。
“唔。”保宪点点头。
“你刚才说，我来之前，你们还在谈论师辅大人？”
“我有话要说。”男人说道。
“尽管还活着，可全身都是蛇的咬痕。而且跌落到地上时摔得厉害，究竟能否保住性命现在还不好说。”说着，保宪从地板上拿起酒杯，送到嘴边。
“是。”
“什么事？”师辅从牛车中问道。
“然后呢？”
“一件事情？”
“有五个头。”
“那也未尝不可，不过……”
“道满便是这方面的高人。”
“二十年前的事，还不明白吗？”晴明用目光启发着博雅。
藤原师辅、源经基也是参与征讨的人物。
“喂，晴明，究竟是什么事？你能不能讲得清楚一点，让我也明白一点。”博雅终于急了。于是，晴明的视线再次转向他。
滚落在地的火把快要熄灭了，跌倒的师辅在痛苦地呻吟。
“那、那不是小野好古大人的府邸吗？”
“嗯。”
“当时，参与征讨的有平贞盛大人、俵藤太大人……”晴明说道。
站在那里的是贺茂保宪。
“快告诉我吧。”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那虫子怎么了？”
圆木般的东西抬升起来的那一端，并非只是一股，而是分成了好几股，像束得很粗的毛发。共有五股，每股都粗过成人的手臂。
新的酒杯已备妥、斟满。保宪面朝庭院坐着。黑色的猫又沙门从保宪怀里露出半张脸，正酣然熟睡。
“妖怪！”
“还等什么。说要告诉我的难道不是你吗，晴明？”
“道满一定发现了一些端倪。他的发现与我的发现恐怕相差无几，但他还是稍稍想到我前头去了。”
“哦。”保宪将酒杯放回地板，注视着晴明，“你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
随从们纷纷大叫，仓皇逃窜。手持火把者也把火把丢了出去。燃烧的火把碰到蛇身，又滚到牛车下。火苗顿时开始舔噬车底。
“嗯，嗯。”
“当时，净藏大师正在叡山的横川，为降服将门而修炼大威德明王法……”
“遭何人袭击？”
“你指什么？”
“嗯。”
“果然如此？”
夕阳洒落在庭院里的紫藤花上。花草在柔和的阳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藤原师辅的事。”保宪话音刚落，博雅慌忙探出身子。
牛狂叫一声，正欲飞奔，蛇的五个头已经潜入帘子。
“为讨伐同时谋反的藤原纯友大人，当时被任命为追捕使的不正是小野好古大人吗？”晴明说道。
“那么，保宪大人到我这里来，让我去一趟的，又是哪里呢？”
“那是什么？”
晚上，藤原师辅正朝一个女人那里赶去。
“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博雅舒了一口气，说道。
“能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