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太和将门相视点头，约定了。
“兴世王。”
“南无八幡——”藤太口中不禁念起来。
但藤太气息不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传来下一声。对方非常警惕，或许是在窥探这边的气息。
藤太与将门会面期间，那个人几乎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他。
“桔梗夫人，”兴世王嘿嘿一笑，“有件事想请教夫人。”
藤太在黑暗中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您变了。”
“杀！杀！”
“被杀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与我一起杀向京城？”
“的确这么说过。”藤太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藤太大人！”桔梗大叫起来。
“藤太大人，桔梗夫人正在等您。”女人垂首道，“这边请。”
众人互相喊着。再看看倒地之人，全都是自己的同伴。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伤之后叫唤不已。四十余人略一计数，没有受伤的还不到一半。
“不管怎么说，我能保住这条命，多亏了桔梗。”
“可是，只要除掉兴世王，将门还会变回原先的将门……”
“我？”
“桔梗，你在吗？”将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七个一模一样的将门。
“还活着，明日如何就不知道了。我、我要杀死你，藤太。”
“变回原先的将门？”
“有没有藤太？”
“那一个！”
“不过，有影子的将门是真身，剩下的全是假的。看来，这次好歹打探到一个情报啊。”
桔梗做出一副倒入很多酒的样子，实际上却只往杯里倒了少许。杯中满满的酒，只是最初那一杯而已。
“那男人就是为杀我而来。”
“不是。”藤太只能坚持这一句，“桔梗夫人死了？”
“在哪里？”
“这是什么话？在京城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做给你看吗？”
“藤太呢？”
当时，将门派人伏击藤太的地点是后院。估计藤太很可能赶往有马匹的地方，兴世王悄悄摸到了这里。在黑暗中追击的杀手们也迂回到了这里。
“恐怕无法挽救了。”藤太说道，“要么将门灭掉京城再造新都，要么将门为京城所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三条路了。”
“既然如此，就不难理解了。将门大人的变化就是在结交了那个兴世王之后……”
“怎么样，藤太？”
“你是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兴世王搞的鬼？”
“就这样，我好歹逃了回来。”藤太说道。
“若只身一人前去，被将门杀了怎么办？”
“怎么了？”
将门身裹铠甲，头戴铁盔。藤太解开黄金丸的鞘口，随时都可以抽出刀来。他早已做好打算，万一被发现，就朝将门猛砍一刀，从后面逃走。可黄金丸能否斩断将门的身体？这可不是一般的太刀，它将那只坚硬无比的大蜈蚣的躯体斩断，后来又由在琵琶湖修炼两千年的神蛇重新打磨，是一柄代代相传的珍宝。只要运足力气砍下去，未必斩不断。可对手是拥有异形之体的将门啊……
“因为我想请您救救将门大人。”
藤太已经来到外面。虽然暂且逃离，若要说完全逃脱，现在还为时尚早。天亮之后，恐怕还是会被发现。必须有一匹马。
“哇——”士兵们大叫一声，向后退去。藤太一下拔出插在地上的黄金丸，咔嚓一声，将正欲奔逃的将门的双脚砍下。
“不清楚。”桔梗摇摇头，“但他做了手脚是千真万确。”
噗——黑暗中传来血柱溅上地板的声音。咕咚—又传来人体重重倒地的声音。
“那个人很特别。”
“什么？”
此时，藤太已经藏身围屏之后。将门四下瞥了一眼。
这一切，藤太都看在眼里。远远望去，贞盛似乎眼看就要被将门结果性命。该怎么办才好？
顿时，军中纷纷出现叛逃者，最后全军溃逃。骚乱中，藤太手持黄金丸朝将门落马处奔去。贞盛正用手按着额头，要站起身来。
总之，将门的头颅遗失了。
“来了，贞盛……”
“爽快！”说着，将门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啊啊啊啊……”被切掉下巴的人直叫唤。
剩下的人头全被埋在了地下。可是，将门的头颅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
“救救将门？”
“多亏你事先告诉我。多谢。”
见到将门之后，藤太大吃一惊。首先，将门的样貌已经变得与往日判若两人。
从此，将门军接连溃败。
眼前，将门与贞盛正在酣战。贞盛眼看性命不保。
“呵，贞盛。”
“刚才外面一直很乱的样子，我怕有什么事发生，就早早作了准备，或许能助大人一臂之力。”桔梗说道。
潜藏在一棵大松树后的藤太于是应了一声“是”，说着便来到女人面前。他早已从声音中分辨出来，这女人分明不是桔梗，或许是桔梗的侍女。
忽然，将门叫唤起来，似乎明白了真相。“原来如此！是黄金丸啊。这内含神气的刀斩断了我的肉体。”他嘿嘿一笑，“但即使是黄金丸，也给我这铁身弹出过一次。原来是这支箭在作怪。只要拔出这支箭，任你什么黄金丸也入不了我的身。”说着又抬起左手想拔箭。
“来人，把小公主带走。”桔梗喊了一声。随着一声应答，刚刚把藤太领来的那名侍女便走过来。
“平将门，藤太终于击败你了。”藤太喊起来。
“偏不！”将门用左手握住箭杆，想拔出来。
刀刃逼近。或许推刀向前的人也看不清房里的情形。
“自己人！”
“没错，我是没做……”藤太说道。
将门又要站起来。可他身体颤抖。
“若不能诛杀将门，那就索性将其擒住，掘千尺之坑将他埋葬。”贞盛在马上抽出太刀。
“在将门大人最悲伤的时候，兴世王赶来，对他做了些手脚。”
“喂，你怎么了？”
“怎么样？”
将门的头颅与平将赖、多治经明、藤原玄茂、文屋好立、平将文、平将武、平将为及兴世王的头颅一起被带回京城，在鸭川河滩示众。
“哇……”
“说出来也没用了。”
大刀相碰的铿锵声，利刃刺入人体的扑哧声，男人们凄厉的叫喊声，同伴间的打斗声……他们都把身边之人当成藤太了，哪知此时藤太早不在他们中间，已猫腰滚到房间一角。
“哦？”
藤太喝干杯中的酒，又接过了将门的酒。
此时，歹人们已经分不清敌我了。藤太呼吸着外面的黑暗，露出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笑了。他的血已经沸腾。
“我没有杀她。”
前思后想，藤太的意识在黑暗中愈发明晰，仿佛被磨砺得寒光闪闪的利刃，异常明快。
“这……这什么？说不出来了吧。就是你杀了桔梗。藤太……”
“不是已经倒下了吗？”
“的确，将门变化之大让人惊讶，竟是因为那个兴世王……”
“那好。”藤太点头之际，重重的脚步声已向这边匆匆赶来。
“不行。”藤太挥起黄金丸斩去。
藤太本想奔向马厩，看那里点着灯笼火把，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在灯光下，自己立刻会被发觉。
“将门，你就是我啊。”
“哪个地方？”藤太问道。
与藤太正面相对的人是将门。将门左手边坐着一名肤色微黑的男人，正是兴世王。
“真的。可是你的变化太大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你还是那个我在京城见到的将门……”
“身为武士，岂能为了消遣让马匹受如此折磨。”藤太说道。
“刺杀藤太那家伙，却没有成功。”将门说道。
“只可惜没打听到将门肉身的位置，实在是遗憾。”贞盛道。
“是我溜进这房内，胁迫这女人为我备马的。我威胁这女人，敢多说一句废话，就立刻将她斩为两截。既然马已被你们发现，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你比比武艺和力量。”
“可是……”话未说完，藤太闭了口。事已至此，就是想救将门也没办法了。就算加入将门一伙，向京城方面倒戈一击，恐怕迟早会被剿灭。无论受谁教唆，将门反叛已成事实，无法改变。他已经驱走京城钦命的国守，自行任命新的国守，并自称新皇，完全断了后路。
“在那里。”
次年一月，参议藤原忠文被任命为征东大将军，讨伐将门。源经基和藤原忠舒被任命为副将军，也加入了战阵。
“没有。”
“应该是这样。”
抬眼一看，是名二十岁左右的美女。女子奉上酒杯，美酒快要从杯沿溢出来了。藤太一饮而尽。
“啊——”
人们为此所慑，终于再无人敢去观看头颅。天子也没有去观看，只是让画师把这些头颅画下来，观看了一下画像。
“兴世王。”
将门并不躲闪，泰然接受了这一刀。贞盛得意的一击被弹回。
俵藤太只身一人迈进了将门府邸的大门。藤太送上求见的书信之后，对方回复说，只身一人赴约才答应会见。
“人们还说，他的左眼里有两个瞳仁。”
“命运？”
“原来如此。”平贞盛席地而坐，听藤太讲述。
藤太坐在蒲团上，与将门相对。左右两边分别是将门的亲族与随从，板着面孔列成长长两排，杀气腾腾。谁都知道藤太身为武士的威名，也都明白他此行并非专为与将门饮酒。在这群人的包围之下，藤太悠然而坐。
“桔梗——”将门喊道。
“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桔梗？”将门睨视着桔梗，声音恐怖地质问道，“我明明是突然前来，你居然衣着齐整，还点着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藤太既没点头，也未改变脸色，他早有预料。万一遭遇不测就逃走。既然要逃，最好是只身一人，抡起刀杀开一条血路，跳上战马一路狂奔。
“桔梗，悲哀和憎恨会改变人的……并非是我愿意变成这样，我是迫不得已啊。已经无法回头了。这就是所谓的鬼啊。”将门愤愤地说。
“正有此意。”将门在马上抽出刀来。二人操刀厮杀数个回合，每次摇摇晃晃败下阵来的都是贞盛。
桔梗立刻转向藤太。“赶紧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藤太大人。”
“感觉不错，不受拘束，自由生长。”
“住手！”藤太手握黄金丸喝道。
示众十日后，当差役前去收拾时，唯有将门的头颅从狱门台上消失不见了。
当时，他的确在黑暗中挥了一下黄金丸，也杀了人。但应该不是桔梗。
进到房内，灯已经点上，桔梗正坐在那里。
“将门大人上战场时，虽然有七个一样的人，还是有办法分辨出将门真身的。”
“我就是化成鬼也要诅咒京城！”
“如果你不做，或许我会做出与你一样的事情。不，是一定会……”
“外面的骚乱是怎么回事？”桔梗反问若有所思的将门。
“哦，这倒是帮了我的大忙，还特意帮我把头带到京城。”将门的头说道。
夜色中，到处是火把，不下百人。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奔走的声音，东西倒地的声音，女人的悲鸣……
“是。”
“什么事？”
“你果然在这里，藤太！”霎时，将门长长的毛发直竖起来，如同黑色的佛光。
但藤太早已不在这里。
“来了，贞盛？”
将门的个头比先前大了许多，魄力似乎也随之增加了。但藤太想，比起将门来，更意外更难缠的对手，恐怕是坐在一旁默默盯着自己的兴世王——一个可怕的男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一人大叫着杀了过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变成了真正的人。从前的我虽生为人身，却不是人。现在终于变成人了。”
“这有何惧，我若被杀，岂不什么都不用做了？”藤太笑道，“真是到了关键时刻，充其量就是一死。”于是，他只身单骑再访将门，弓和箭都没带，只带了一柄黄金丸。
“藤太大人！”贞盛大叫一声。
“唔——”藤太将黄金丸插在地上，右手揪住将门的头发，硬生生把将门的头从自己的左臂上揪下。左臂上有块肉也被咬了下来。
“慢，且慢！”一人喊了起来，“你怎么砍起同伴来了？”
“说出理由来！”将门瞪着桔梗，厉声喝问。
嗡的一声，天边某处竟传来镝箭鸣响的声音。藤太抬头望去，只见夕阳西沉的天空中，有闪闪发光的东西飞来，转瞬间便飞到眼前。
黑暗帮了大忙。只有藤太心里清楚，除了自己，余者全是敌人，杀哪个都可以。而敌人就惨了。
“纵然只有我一骑，也能驰骋到京城，诛杀天子。”将门在马上一呼，战场上立时呼应万千。
“顶多豁出去一试。”藤太作了最坏的打算。
“影子？”
恰在这时，那名侍女走了过来，样子十分慌张。“桔梗夫人。”
“如何，藤太？”将门将喝干的酒杯擎在手里说，“伐得了我吗？”说罢哈哈大笑。
“难道让这个藤太给逃了？”
将门依然站在那里。尽管头盔已被黄金丸斩为两半，头仍然完好无损。
“啊。”藤太叫起来，那光已经被吸入右手。低头一看右掌，他大吃一惊。一支镝箭居然被自己握在掌中，正是寄存在净藏处的那支。
“影子。”
“如今的将门已不再是人。”
“唔。”
外面传来声音。说话间，藤太从梁上跳下，顺势劈倒一人，接着又杀掉一个。
“桔梗，接着说……”将门刚一开口，脚步声再次响起。
“啊！”贞盛大叫一声，从马上滚落。眼看将门就要砍向贞盛，不能再犹豫了。藤太瞄准将门头部——桔梗所指的右耳上方，嗖地射出箭去。
“……”
嗖嗖声响起，溜进来的人纷纷从腰间拔出太刀。腾腾杀气覆盖了黑暗，肌肤甚至都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我会让你好过一些的，将门。”藤太挥起黄金丸，“请原谅。”说着便将他的头颅斩落。
藤太也遗憾地点点头，而就在这一瞬间，灵光一闪。当时，就在他斩灭灯火，四下变得漆黑前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桔梗大叫时的情形。当时桔梗叫着“藤太大人”，右手食指指向自己右耳之上——右侧太阳穴一带。将门和兴世王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没错。”
“请。”坐在藤太旁边的女子手执酒壶，说道。
“没用，我是不会死的。”将门还要站起来，“我会活着向京城复仇，直到后世……”
藤太无语，许久才挤出一句：“这是命运。”他只能这么说。
即使射向桔梗当时所指的地方，由于那里覆盖着坚硬的铁盔，也不奏效。
藤太变换着声音大声喊叫。
将门头上的眼睛骨碌转了过来，瞪着藤太。
“来得好，贞盛。”将门说道。
“谁？”
眨眼间，对方已得知一个同伴被干掉，又知道还有一人中刀，只是不知另一个究竟是同伴，还是藤太。藤太踢翻被子，挥着太刀腾空跃起时，那些人已经弄不清彼此的位置了。
他把黄金丸罩于腹上，略微抽出一点，做好随时应敌的准备。可是，他放心不下那个名叫桔梗的女人。那个女人是朋友，还是敌人？若是敌人，目的很清楚，便是要将他诱入彀中。杀他不成，再骗他到那女人的处所……如果是朋友，就难以理解了。这个叫桔梗的女人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这正是那男人的可怕之处。我必须杀掉他。”
其实，当时的将门若真要这么做，藤太也会阻止他。而今，自己再辩解也没有意义。将门已经不再是藤太了解的那个将门了。忠平和净藏的话在他脑海里闪过。
“我本是平良兼大人的侧室带过来的孩子，被将门一眼相中，就在他身边服侍了。”
藤太、贞盛的军队与将门军交战数月，过年之后也未分出胜负。
偷袭，绝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四五人即可。尤其是在黑暗中打斗，根本不需要更多的人，几名高手足矣。白天不好说，若是夜里，人数多反倒不利。若驾驭不好，就会自相残杀起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藤太则在围屏后面观察将门。仔细一看，七个将门之中，的确有六个没有在灯火下留下影子，落下影子的只有一个。果然如桔梗所说。
“他不是被您请来的吗？而且只身一人。”
循着说话声，藤太挥剑向那人脚下斩去。其脚踝顿时被斩断。
“那么，桔梗夫人，您又因何让我解救将门？”
“这次事情的起因，原本就是平氏一门的争端。”
男人们终于招架不住，逃向庭院。藤太也混在其中来到外面。
“讨伐将门。”藤太斩钉截铁地答道。
“混账。”
“抱歉……”桔梗连忙倒酒。她又悄悄道，“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扑哧！”随着一声鸣响，镝箭插在正要对贞盛下刀的将门头部。厚厚的铁盔被射穿，箭深深地刺入右耳之上。
藤太已经手持黄金丸站起身来。
“算了吧，将门。”藤太劝道，“你一人活着，又能怎么样？”
将门还想站起来。他的身体在哆嗦，在痉挛。黑白眼仁骨碌骨碌地翻上翻下。
于是，藤太移步向东。
“哇！”随着一阵乱叫，利刃齐刷刷捅在了刚刚被藤太踢翻的被褥上。“啊，被发现了。”
这是真心话。二人为对方斟上酒，然后一饮而尽。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在吵什么？”女童在桔梗怀中问道，“泷子不喜欢争吵。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和好吧。”
“这话听起来有意思……”藤太话音未落，低低的“哦”声从两列人口中响了起来。
贞盛向将门砍去，将门从不躲闪，反而挥刀相向。不需要保护自身，将门一方自然有利。此时的贞盛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
“是。”
但是，藤太和贞盛所部的主力也由坂东武士组成，压制住了将门的军队。藤太与贞盛一开弓，敌方的武士便纷纷倒下。敌方的箭矢还没有射过来，他们的箭就到了。箭无虚发，次次中的。
“久违了，藤太。”将门说道。
“什么？！”
“哦？”
无论京城军队的战局如何乐观，只要将门出现，大刀一挥，形势顿时就会逆转。将门军稍作喘息，便会卷土重来。
尽管到了庭院，他们还是自相残杀起来。
“这是我的本性。”将门说道，“因为我逃离了京城的束缚，自由了。”
“藤太，”将门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你杀了桔梗吧？”
“正是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将门大人才发生了变化。”
这时，火把点了起来。借着火光，他们才终于辨认出各自的面容。
“请多加小心，藤太大人。”桔梗用别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在藤太耳边偷偷说，“今晚，将门大人欲置您于死地。”她装出微笑，巧妙地用袖子遮住嘴角，又说道：“这府邸东面便是将门大人赐给小女子的宅院，一旦遇险，可逃去一避。”
“唔。”
黄金丸已还刀入鞘。手中若握着出鞘的太刀，就会反射出火把的火光或月光，暴露自己的行踪。
“呀——”他一蹬马肚，飞奔上去。
“寒舍后拴着一匹备好鞍的马，您找个机会骑上逃走吧。”
那里早已不见藤太的身影。
“哼——”
将门手握箭杆的右臂啪嗒落到地上，鲜血喷射出来。
“为、为什么？”将门一瞪眼，“为什么这身体竟然入得刀枪了？贞盛的刀能弹出去，为什么你的刀……”
“是真的，将门大人。”兴世王说道。
“嗯。”
“杀死他！”一群杂兵拥了上来。贞盛一阵冲杀，立马于将门正面。
“喝。”将门说道。他拿过酒壶，膝行到藤太面前。
这时，净藏的话在藤太的脑海里复苏。
马疼痛难忍，号叫着满地打滚，想要逃走，却被将门死死按在地上。将门站起身，丢掉满是血的马蹄。马也站起来，但是左腿只能那样悬着，只能用三条腿站立了，鲜血吧嗒吧嗒从左腿滴落。凄惨之极。
坂东军团强悍无比，跨上战马可驰骋千里，握起宝刀便不惜性命。
“藤太呢？”
“还活着。”
“没用。”贞盛说道，“我已经知道你的真身。那六个都是影子，只有你才是将门的真身。”说着抡起刀，朝中央的将门砍下去。
“将门那颗头飞走了，飞回坂东去了……”有人说。
当时耳边的确传来了女人的悲鸣，但是，那一刻他并没有舞动黄金丸啊。那绝不是自己的刀干的。
藤太故意翻了下身。一瞬间，对方的气息紊乱起来。但那紊乱立刻就恢复了正常。一定是被藤太刚才翻身吓了一跳，反而安心了吧。
“等您多时了。”桔梗说道。
“听说他的身体如铁一般坚硬，就是拿刀砍拿枪捅，也毫发无伤？”
“拿酒来。”将门一声吩咐，几个女子走上前来，将满壶的酒和杯子摆上桌台。将门、兴世王还有藤太面前都摆满了酒馔。
藤太刚才的一刀，的确是誓要斩开将门头颅的致命一击。可是，将门毫发无伤。
“逃跑了！”藤太又叫起来。
“弄不好是将门之计。”
“下坂东之前听说过。”经基惧怕兴世王与将门，逃回京城向朝廷报告了一切。这些藤太有所耳闻。
“我早就说了，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灯袭击。”
“原来如此。”藤太左手执弓，右手搭箭，拉开弓弦。
“是。”被唤作桔梗的女人拿起酒壶，往藤太手中的杯子斟酒。
“藤太，杀了我，砍下我的头。你若砍下我的头，它就会飞到京城报仇。”
“你也想跟我一样，反戈京城吗？”
“是。”坐在藤太身旁的女人垂首应道。
“将门受到教唆？是谁？”
“是。”桔梗点点头，“我想，藤太大人必会平安无事。”
“将门……”藤太已经不忍再看。眼前是早晚要被斩首的罪人。这样下去，将门只会受苦。
说着，将门从庭院走上来，回到原先的座位。
时近傍晚。贞盛的刀与将门的刀在空中碰撞，火星四射。
“还有，虽说是铜皮铁骨，但也有唯一一处仍是肉身。”
一匹马立刻牵了过来。只见将门双腕抱住那马粗大的脖子，眨眼间便把马撂倒在地，接着左手抓住马的前腿，使劲一拽，右手捏住马蹄，吱嘎几声，毫不费力地把马蹄揪了下来。
“理由就在这里！”随着一声大叫，藤太从围屏后跳了出来，一下抽出黄金丸，冲着将门头上就是一刀。当的一声，将门的头盔被劈为两半，哐啷滚落到地上。
“说得好听。”
“藤太的杯子空了。”
“是。”
“也没错。”
但就在从胴体分离的那一瞬间，头颅竟飞向空中，朝藤太的喉咙咬去。
这场对话过程中，一旁的兴世王一直闭口不言，只是倾听，凝望藤太的眼神中藏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当时，你要逃走，是不是顺手给了桔梗一刀？因为等再点上灯，桔梗已经倒下了。”
咯吱，有声音传来，有重物压在了木地板上。
“这是真的？！”将门说道，盔甲下垂着的头发一下竖起来。
“是俵藤太大人吗？”声音再次问道。
但藤太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他并没有绕到正面，而是翻墙逃向了宅院一侧，钻进了那里的一片竹林，找到一个人手相对薄弱的地方，杀过去夺了一匹战马。藤太跨上战马，借着月光一路狂奔，才从将门手心逃脱。
“啊……”那人大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怎么样，藤太，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个吗？”将门说道。
“性格也变得残忍了。”
“或许是让同党盗走了吧。”也有人如是说。
“哦？”
“点灯，快点灯！”
“当时，为给君夫人和世子们报仇，将门大人在苇津江大战良兼大人……”
将门单腿跪立，想站起来，但身体瑟瑟发抖。
将门大叫一声，滚落马下。六个将门的身影顿时消失。
“我的怨气不会断绝！”
仿佛是从黑暗中钻出来，出现在面前的竟是身裹黑衣的兴世王。他就像黑色幽灵一样，倏地站在了那里。
七个将门一齐向藤太挥刀。藤太手中的黄金丸一闪，但指向的既非将门，亦非兴世王，而是灯芯。顿时，四下里一片黑暗。
“什么？”
被子中，藤太静静地呼吸着黑暗。从鼻孔中吸入黑暗，再从口中吐出。仿佛体内已被黑暗灌满，他放慢了呼吸。
“不，若是寻常之辈，凭我怎么告诉他，恐怕也无法活着逃出来。正因为是藤太大人，才能全身而退。”
“我没事。”贞盛拄着刀，站起来。
“如今的将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将门。”
“你就死心吧，将门。”
“什么办法？”
“得手了？”
“怎么会呢？”藤太说道。
“藤太，京城那边是不是要你结果了我啊？”
“准备？”将门可怕的眼神仔细地探寻着每个角落，“就算如此，还是奇怪啊。奇怪啊……奇怪啊……”
这时，令人更加惊骇的事情发生了。倒在地上的将门的身体竟站起来，企图朝京城方向逃走。
“那个男人？”
“痒啊，藤太。你那样的箭，怎么射也只不过是挠痒痒。”
敌方似乎都到齐了，开始行动。进入房内的十余人将藤太紧紧包围，相互间并不说话，看来如何下手都商量好了。外面的人一定是包围了整个房子，防止藤太从某处飞身跃出。
有几人已进到房里，又有二人踩上了外面的木地板。人数不少。
听闻此言，贞盛大喊一声：“藤太！”这是诀别的声音。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贞盛大人。”
“还有，你不是也威胁过桔梗，若是说出你在那里就杀掉她。这是你亲口说的。”
其实，踢开被子时，藤太已经跃入空中。他向上一纵，伸手搭在头顶的梁上，轻轻落到了上面。腾跃之际，手中的太刀随着飞起的被褥向上斩去，然后反手一刀，又从空中砍下。第一刀斩掉了一人的下巴，第二刀则斜着斩掉另一人的头颅。
“今夜就住在我府里吧。”将门说道。
“什么怎么样？”
哈哈哈，将门的头在地上狂笑。
“一对一，一决雌雄。”
“是又能怎样，你说。”
“自由，什么意思？”
“一点不错。”
男人们挥起刀来。
“将门，你终究还是变成了非人的东西。”藤太说道。
“什么？！”
“将门大人，您变了。”
藤太决定去，随从们都上前阻止。
这时，啪嗒啪嗒，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着红色窄袖便服、七岁上下的女童走进来。
“啊——”贞盛大叫一声，原来是头部被将门击中，头盔被打掉，滚落在地上。
此时，二人的部下已经打垮将门的军队，汇集过来。
“什么，我杀了桔梗夫人？”
“怎么了？”
“哦，泷子姬。”桔梗并没有起身，一把把女童搂在了怀里。
“泷子公主，请到这边来。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正在谈重要的事情。”侍女说着牵着女童的手，消失在后面。
“真碍事，这支箭。”将门右手握住插在右侧太阳穴里的箭，想拔出来。万一箭被拔出，或许他的身体又会恢复铁一般的坚硬，又会狂暴起来。
“什么意思？”
将门就倒在他脚下。头盔已经裂开，头完全露出来。他身子左侧贴地，躺在那里，右侧太阳穴上插着净藏那支箭。令人惊骇的是他还活着。
“说不定还会与你并肩杀向京城。”
“就算变回去，也于事无补了。”藤太说道。就算变回从前那个将门，反叛者依然是反叛者。
“那么，就与我们一起？”
“什么？”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着，将门站起来走过藤太身边，赤足下到庭院。“来人，带马。”
“是你。”
“你没事吧？”贞盛连忙赶过来。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已被这恐怖的一幕吓昏，藤太则只是额头冒汗，牙关紧咬。
“这可是你说的啊，藤太……”
“把泷子带走。”桔梗一张口，侍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你为何哭？”将门仰视藤太，说道。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桔梗的话只说到一半，莫不是她在指出将门唯一的一处肉身？
“将门大人被射杀了。”
将门军开始溃败。
“当心！”
各种声音闪过耳际，藤太在黑暗中飞奔起来。
藤太奔到一处房舍。大概就是这里了吧，他想。四下里没有点灯。院落虽然不大，但围墙齐整，月光下现出一道门来。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将门？”藤太问道。
“他说，黑暗中明明看见你用太刀杀了桔梗。”
“唔。”
只有一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第二声传来。这甚至让藤太怀疑起来，莫非刚刚听到的第一声是错觉？可是，又等了一会儿，咯吱，又响了一声，似乎有人迈出第二步。
“有人看见是你。”
“怎么样，藤太，怎么样？我就是只剩下头颅，也还活着。”
怎么办？
发梢触到了灯火。火焰红红地噗噗燃烧，吱啦吱啦沿着头发烧下去。光景甚是恐怖。但藤太并未退缩。
“特别？”
女人一推门，只微微开了一道缝隙。藤太便与女人一起挤进去。
“纵然明天要成仇敌，你我现在还是朋友。”
“哼哼，”将门歪着嘴，笑道，“就、就算我死了，就、就算我化成鬼……”
“气喘吁吁啊，贞盛大人。”
窗外有一丝微弱的月光。借着这一缕月光，对方缓缓逼来。
“我也下决心了。”
就在这一瞬间，藤太抢先行动起来。他忽地跳出被子。
同党们再次自相残杀起来。
“有影子的，只有真身而已……”
“哪里逃？”贞盛抡起拄在地上的刀，架在正欲起身的将门脖子上。刀竟被弹了起来。虽然已被箭射穿，将门不死的身子还在。
从前，在京城谈起这个话题时，那个言称马匹可怜、改用手指捏碎青竹的将门，现在已不见踪影。
尽管声音变低变粗了，依然是藤太记忆中的声音。与这声音的变化相比，更令人吃惊的是脸形和体型的变化。首先，体型大出许多。从前不是身长六尺吗？六尺就够高了，而今竟又大了一圈，甚至两圈，估计得七尺有余，长高了一尺还多。肤色黝黑，像铁一样发着黑光。嘴变阔了，牙齿也变长了。尤其是犬齿，长度有原先的三倍多。鼻孔向两侧扩展，眼梢也吊起来。头发鬈曲着，根根直立，向四面八方疯狂生长。乍一看完全是另一个人，再仔细看看，眼角眉梢似乎还残留着将门从前的影子，嘴角绽开之后，还可以找到从前将门的印象。
即便不能杀死将门，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倒自己。藤太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今天所见的将门大大出乎意料。若跟眼前的将门和如此众多的士兵交起手来，能否顺利脱身？一旦对方用箭乱射，两三支还可以挥刀打落，但如果众箭齐发，能全部挡下吗？但如是夜间，在黑暗的掩护下逃起来会容易些。即使对方想放箭，看不见自己的行藏也无计可施。等到夜间再说。
“战！”藤太道。
“哪里逃！”
九颗头颅之中，只有将门的还活着，还在喋喋不休。
此时，藤太想起了桔梗的话。“这府邸东面便是将门大人赐给小女子的宅院。一旦遇险，可逃往寒舍一避。”
“且慢！”
“您果然袭击了藤太大人？”
“我是将门的侧室。”
在士兵们惊骇的目光中，藤太用黄金丸把将门还在动的身体斩开，斩为两段、四段。
“刚才，我到后面查看了一圈，发现后院拴着一匹马，鞍已备好，似乎随时都可以骑走。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
“等我多时了？”藤太在桔梗面前坐下，问道。
“喂，桔梗，藤太大人的酒杯又空了。”将门说道。
“嗨！”藤太抬起左臂护住脖子。将门的头死死咬在了他的左臂上。
刚一站膝盖又瘫软下来。将门喘息着，火一般的气息从口中呼出。“就算化成鬼，也要报仇……”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头发一根根向上竖起，在昏暗的天色中燃起青焰。
“我也是。”藤太点头。
男人间又腾起杀气。
“既然他已知遭袭，不如索性点起灯火。”
“在京城，什么事都要装模作样，哪会在筵席之上让女人如此陪酒？这才是我坂东的民风啊。”
“可是，你哪里做了？你做了吗，藤太？”
“不是已经杀掉了吗？”
“没事。”说着，藤太把将门的头扔到地上。
“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因为将门受到了教唆。”
士兵们惊叫着往后退——将门只剩下头，却依然活着。
二月，藤原玄明和坂上遂高在常陆国战败。平将赖和藤原玄茂在相模国，将武在甲斐国分别服诛。兴世王在上总国战败，被枭首示众。只剩下将门的嫡系。这支将门军骁勇善战，将门其人更是形同鬼神。
“进去，还是……”藤太正在犹豫。
“什么？”
“嗯。”藤太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结果如何？”
近了！对方的气息似乎都能感觉到！几把利刃正要从被子上戳下！
“将门大人忽然到来，现在已经过来了。”
“不是我。”
“我本以为，或许能与你一道杀向京城，所以才来到这里。这是我的真心话。”
“正是。”桔梗点点头，“藤太大人听说过兴世王的事吗？”
“哦？”
“来了，贞盛？”将门说道。说话间，周围果然出现六个骑马的将门。
“一人被做掉了。”
咯吱，咯吱。木地板似乎又上来两个人。不仅如此，似乎庭院的黑暗中还有无数的声息在涌动。不止三四人。十人、二十人……还有更多的人在黑暗中窸窸窣窣。
“据说，与将门一样的还有六个人，再加上将门，也就是说共有七人？”
“决不会这样。”桔梗坚定地说，“起码可以作为一个人而死。”
“贞盛，你就认命吧。”说着，将门就要挥下太刀。贞盛身子一缩，想躲开这一刀，却没能躲开，正中右额。
“这……”桔梗顿时张口结舌。
“啊——”随着一声怒吼，七个将门同时拔出刀来。
“还活着。”
“不要站了，将门。”藤太温和地说，“梦已经结束了……”他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在那里。”
“藤太你个混账！”
藤太决定了。将门若真要杀自己，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眼下装出已然上当的样子，等到夜晚即可。正如这个叫桔梗的女子所说，如果夜里将门故意来唤，反倒是个好机会。但眼前这个桔梗可信吗？
“若是以前的将门大人，对于只身前来的藤太大人，只会与之单打独斗。”
藤太手中的黄金丸闪过，将门的左臂掉在了地上。刚才砍掉的右臂，还有刚刚砍下的左臂竟还在地上动。将门一面抬头望着藤太，一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藤太那家伙装成同伴杀过来了。”藤太又变换声音喊道。男人们根本无暇辨别声音的真伪，为保护自己，纷纷向近旁之人挥出利刃。
“将门，你也太小看我了。”
“哦，女儿，乖女儿，父亲并没有和你母亲吵架。但你现在不能待在这里。”将门回答女童。
“好。”贞盛道。
六个将门纷纷说道。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将门了。”藤太向贞盛说道。
“那六个将门全不用管，只讨伐有影子的那一个即可。”
“这个我知道。”
“那个。”
“把这些肢体分别埋在关八州，彼此分离。”藤太吩咐道，“头颅用盐腌一下，带回京城。”
“胡说。黑暗中他怎么能看见？”
“是俵藤太大人吗？”门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月光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藤太与贞盛拼命射箭，将门如铁的身体却不断把箭弹回来，在马上哈哈大笑。
“这……”藤太的确说过，那是为了保护桔梗。但即使说出真相，将门也不会听的。
“什么？”
藤太已经拟定战法。眼下并不是在熟睡中遭遇突袭，他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什么？”贞盛又是一刀，还是捅不进去。将门还是要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