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就是说,这次的疮,也已经服过若干次儿干了?”
晴明、博雅、俵藤太和平维时四人吩咐随从在原地守候。
几年之后,果如祥仙所说,贞盛的疮再次出现。最初还使用以前用过的药膏,可已经无法控制。于是贞盛又开始做儿干。痊愈经年,疮竟再次复发,每一次最后都不得不行儿干之法,并且量一次比一次增加。
此时,祥仙还待在贞盛宅邸。
诚然,祥仙所言入情入理。倘若他哪里也不去,一直侍奉左右,儿干的事情也就不会泄漏出去了。
“是吗?”
“道满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混进搬运将门肢体的群鬼里,走到西京那破寺时,暴露了原形。不过,还是探到了一点情报。”
“喂。”贞盛刚喊了一声。
“道风大人是隐姓埋名,偷偷来拜会我的。当时用的车子……”
就这样,祥仙在附近建起宅院,成为贞盛的医师。
“什么事,博雅?”
“除了《尊胜陀罗尼》,贫僧还写了一样东西。”
“晴明。”博雅说道。
“平贞盛大人?”
“知道我做儿干的,唯有祥仙一人。谁也不知他会在何时何地将此事传扬出去,现在收拾他最安全了。”
“什么?”
“看来,必须紧急行动起来了。”
“正是。当时,倘若没有部分头灰遇盗,贫僧一定会全部倒入鸭川。”
“当时道风大人并没有说出这些,贫僧也因将门头灰一事正心烦意乱。据道风大人讲,回到宅邸后,打开衣领一看,发现缝在里面的《尊胜陀罗尼》已经烧焦了。”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如果找外面的女人,必无法隐瞒于世。”
“哦。”
“丢掉。”贞盛说道。女人和孩子的尸体立刻被处理掉。
是咒语。
“好好保管,也不要被随从知道,一旦丢失,要立刻前来告知。”于是,净藏将装有头灰和《大威德明王大心咒》的锦囊装进木匣,让道风带了回去。
“二十年,其中的意味你明白吗,晴明?”
“正是。”
“就像呼吸一样。人并不会因为或喜或悲才呼吸。无论何时何地,人只要活着,就要呼吸。”
“紧急行动?”
“久违了,藤太。”将门说道。
“我当时就觉得,这绝不是人干的,一定是非人的东西搞的鬼。于是,我就在群鬼中打入我的式神做探子。”
“那、那是—”博雅大叫起来。
“当前,我们必须着手去做的事情有两件。”
贞盛咆哮起来。
剖开女人的肚子一看,里面竟是个女孩。
“是。”
下人应答一声,匆匆离去。维时脸色铁青,紧咬嘴唇,血色全无。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父亲也不会让步。想阻止悲剧,除非当场杀掉父亲。可他来不及作出抉择,一切太突然了。
维时闭了嘴,陷入沉默。
“好。”晴明立刻会心地点点头,“也就是说,保宪大人已经行动起来了。”
“什么鬼难?”
“得知父亲不在,我立刻去了祥仙处,可二人已经不知去向。”维时满面愁容。
“什么?!”贞盛叫了起来。
贞盛的意思是,倘若找外面的女人来做儿干,事情必然会败露。他已下定决心。
“那个不能用。”祥仙说道。
“嗯。”
“我还一直以为保宪大人嫌这种事麻烦,不肯做呢。”
小野道风是参议小野好古之弟。
“恰逢将门复苏之期将近,他们自然惦记起二十年前的头灰了。”
“怎么会变成那样呢?”博雅感慨道。
在场的不止贞盛,还有祥仙和如月。
“究竟是什么人做的呢?”晴明问净藏。
“说!”
“看来,叡山有僧人看见了这车子,于是告诉对方说来者是小野好古大人。”
“多久了?”
维时死死盯着祥仙,欲将其射穿。祥仙默默地闭着眼睛,紧咬嘴唇。
“隐情?”
“诸位大人特意移驾前来,可家父现在却不在。”维时说道,脸上一筹莫展。贞盛的确不在,维时并没有撒谎,从他的表情亦可看出。
“好吧,我说。”维时坐直了,“家父一直在做儿干。”
“父亲大人……”维时对着人影的后背喊道,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什么?”
祥仙看见贞盛的疮,竟然把脸背了过去。“太恐怖了。”
“还有一件,您刚才说过有件事情放心不下?”晴明问道。
从刚才起,就有低低的说话声从洞窟深处传来。
一个黑色人影正在炉前打坐,念诵着真言。这真言却有些奇怪。
“三个多月以前,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前来,详细打听十九年前的事。”
实在是骇人的故事。博雅也无语。
“这是恶性疮。”医师说道。
“能治吗?”贞盛的问话很短。
“那么,也就是说这疮早晚还会长出来?”
“当年,贫僧正不知如何处置残余的头灰,道风大人来到当时我在叡山的处所。”
“哦?”
“那岩介现住哪里?”
“没想到人肝居然如此可口。”疮愈之后,当着维时的面,贞盛竟如此感慨。看着贞盛的疮日益缩小,维时才恍然大悟,父亲最终还是食了儿干。
“不能。”
“不清楚。”净藏说道,语气不像有所隐瞒。
最终,还是让人买来了三名怀孕的女子。当然,至于贞盛为何要购买这些女人,前去办事的属下也毫不知情。
“知道了。”晴明只好点头。
简陋狭窄的小屋,泥地中央是石头围起的炉子。炉子对面,一个黑色的影子蜷曲在那里,躬起的背朝外,似乎正蹲在那里做什么。
“有。”医师答道,言毕缄口,脸色铁青,陷入沉默。
咕唧,咕唧。吃东西的声音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脖子后面的寒毛似乎都一根根竖起。
“是。”
“思考什么?”
“笛子?”
“怎么样,脸恢复过来没有?”那东西说道。
“您的疮虽然看上去已经完全愈合,却并不能说从此就安心了。”
此时只有贞盛和维时二人。贞盛忽然压低声音,把嘴凑到儿子耳边说:“杀掉祥仙,神不知鬼不觉地埋掉。”
“博雅。”晴明说道。
“为何?”祥仙问。维时把贞盛的话告诉了他。
这时,维时的妻子被唤来,肚子已经很大了。妻子一头雾水的样子,坐在帘子对面,脸上分明挂着不安,从帘子这边也能看得很清楚。
“不过,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便不见了。”
“嗯。”晴明点头。
“他在桂川西面的山沟里搭了间棚子,住在那里烧炭。”维时说道。
走在前面的维时停下脚步,拿火把照着脚下。有人倒在那里。
“将门!”俵藤太叫了起来。
“一年左右,或者更长一些。”
“为贫僧寄存头灰的是小野道风大人。”净藏说道。
“这个无须担心。保宪大人已赶到道风大人处,将头灰取回来了。”
“哦……”
“哦,就是净藏大师刚才说的那件吧。”
维时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什么?”
“不定什么时候,这疮还可能复发。到时候,您还用得着小人。”
“您特意前来告知这等大事,在下感激不尽。但是,倘若维时大人报告已将我们杀掉,后来却被人发现我们竟还活在世上,不知贞盛大人会如何怪罪您。请不必担心,我有一个好主意。”说罢,祥仙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我来为您治疗吧。”祥仙说道,他取出一种涂抹的药物,“涂上这药后,疮会暂时痊愈。”之后又吩咐如月把药涂在贞盛疮上。
“快了。”
这本是将门在被俵藤太镝箭射倒之前,在贞盛额上留下的刀伤,莫非刀伤里寄托了将门的怨念?
“现在已猜到了。”
儿媳离开后,贞盛问道:“怎么回事?”
“十九年前,道风大人在西京逃过鬼劫,您说与这次的事情有关?”
“道风大人就没问什么吗?”
“谁?”
一夜,晴明正与师父贺茂忠行一起南下朱雀大路,遭遇百鬼夜行。
刚满十岁的如月,用双手握住了维时颤抖的右手。
黑影停了下来。他背着身子说道:“维时?”之后慢腾腾地转过身。
“究竟从何处下手才好。”
剩下的只有刀伤。刀伤也已愈合,留下的只是伤疤。
“不是自己的,而是好古大人的车子?”
“晴明,这件事你恐怕也知道了吧?”
“哦?”
“那不是俵藤太吗?”那张脸说道。
博雅还想说些什么,但只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他与晴明一起默默地走在树荫下。头顶嫩叶摇曳,脚下洒落的阳光熠熠闪烁。
“新皇就快重返人世了……”说着,黑色人影喜悦地哈哈大笑起来,“泷夜叉姬,我们夙愿得偿的时候终于来了。”
晴明没有回答。二人踏着溢满石阶的斑斑光影,往山下而去。
“太、太可耻了……”维时血脉贲张。
“正是。必须到贞盛大人府邸探访一下了。只是……”
“不过,这种事做得到吗?”
“正是。”
犬面鬼。
尽管如此,那肉体依然在颤抖,痉挛般地动,脊梁也不时挺一下。映在躯体上的火光在摇摆,而不是在动,由此可以断定,的确是那无头残臂的肉体在动。它全身是伤。
“祥仙说,要治我的疮就得用儿干。去年就是祥仙治好了我的疮,你也看见了。祥仙可是神医啊。”
“车子?”
晴明与博雅钻出山门,下了石阶。二人刚刚与净藏道别,头上仍是不停摇曳的嫩叶。
“何事?”维时问道。
山路平缓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木炭的气味。四人来到一片开阔地带。月亮已爬上山头,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借着月光也能勉强看清楚。前面影影绰绰,黑乎乎的似乎有一间小屋。旁边则似乎是炭窑的影子。
大概是这样的真言,黑色人影却将其反过来念诵。
“一名诡异女子现身小野好古府中,询问有无云居寺寄放的东西,这你应该知道吧。”
“哦。”
“有吗?”
秃头鬼。
“怎么可能?”
“问题就在这里,晴明。”净藏说道。
“哪两件?”
“或许吧。”
“大概是在六年前。”
维时来到祥仙住处,说道:“请赶紧逃走吧。”
“怀有身孕?”
“唔。”
巨大的岩洞只是略加修整,头上脚下都是岩石,洞内高度不一。矮处成人一伸手便可触及岩壁,高处就算五个成人脚踩肩膀叠在一起也够不到顶。洞顶净是钟乳石,一根根垂下来,有粗有细,也有几根聚在一起形成一束,还有的与下面的石笋连在了一起。岩石溶解,在滴落的过程中凝固,便形成了这千奇百怪的钟乳石。
据记载,某时,贞盛患疮。
三名女子被集中到贞盛面前。贞盛亲自操刀,剖开她们的肚子,只有一人怀着男孩,贞盛当场生啖其肝。
“呵呵。”
四处寻找医师之际,有一人前来,便是祥仙。
“除了人头,将门的另一部分肢体也被偷走了。”
鸟嘴鬼……
于是寻访祥仙,却不知道祥仙的居所。
就在当时,净藏把装入锦囊的头灰也交给了道风。
祥仙刚一点头,贞盛立刻喊道:“叫维时来。”
“你怎么了?”贞盛说道,“维时,你哆嗦什么?”
贞盛命维时除掉祥仙,是刚才的事,也难怪贞盛会怀疑。尽管父亲投来怀疑的目光,维时依然目不斜视,但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石台旁边有一个石炉,像是岩石雕琢而成,内有火焰。
“猜到?”
“怎么?”晴明催促道。
“对。贫僧以为,交给他比交给某寺院或阴阳师更为妥当。”
“四分五裂的人体。”
“家父吃过这种胎儿的肝,最初差点就吃掉了犬子的肝……”
自己的孩子,还未降生的孩子,就要被人从母亲胎内剖出来,啖其肝脏,完全是疯了。莫非贞盛变成鬼了?维时喘了几口大气,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非祥仙不可。”
“说过。”
藤太在前,维时在后,二人先进入小屋。晴明和博雅跟在后边。
“呵呵。”
“在下有话要讲。”见到贞盛之后,祥仙说道。
这真言已反复念诵了好几遍。原来是大威德明王大心咒。
“这一次虽已愈合,可下次复发时,恐怕就更麻烦了。”
“唔。”
“怎么回事?”
“什么情报?”
正是在净藏所抄《尊胜陀罗尼》的护佑下,道风才逃过鬼难,保住一条性命。因此,道风对净藏的嘱托深信不疑。
“儿干?”
“哦。”黑色人影停止了念真言,喜悦的男声响起,“在动,将门大人在动。”
“什么事?”
“打那之后……”
维时举起火把,掀开席子。一具女尸呈现眼前,腹部已被利器切开。
“唔。”
“贞盛大人最后一次做儿干是什么时候?”晴明问道。
“有八个月了。”
火红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凹凸不平的岩壁围在四周。
“这是保佑持有人免遭鬼灾的东西。外出时将《尊胜陀罗尼》缝入衣领即可,这一样则一定要放在宅院里。”净藏当时便是如此嘱咐道风的,“里面的东西,人不知道时才灵验,一旦被偷看了,便会失去法力。而且,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保存着这种东西。”
“《大威德明王大心咒》。”
“尽管如此,依然没有痊愈?”
“于是大师就决定藏起来?”
吧嗒,吧嗒。撕烂的肉落在地上。
“说到点子上了,博雅。”
有缘,或者说有寄放的契机,于是找到了隐秘的处所。
“那另一件呢?”
“怎么,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听说贞盛大人患了疮,病情严重,能单独外出吗?”俵藤太问。
“右臂。”
听到贞盛的附和,维时终于感觉到沸腾的血液冷下来。
“于是,为防万一,贫僧必须留一点在这世上。”
人体全裸,竟然没有头和右臂。手臂倒无所谓,可没有人头便无法活过来。因此,躺在台上的便只能算一具尸体。
在这个钟乳洞窟深处,有一处巨大的石台。似乎原本是巨大岩块,有人把上部削掉,做成了石台。
若要阻止,只能现在拔刀弑父了。他的呼吸在加速。
“于是,他一面向贫僧千恩万谢,一面要贫僧把烧焦部分的《尊胜陀罗尼》再补上一笔。”
维时立刻被唤来。
“就在刚才。”
说完,祥仙便离开了。
有人偷偷前来会见净藏,如果知道此人就是小野好古,将他认定为头灰的保管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怎么又是道风大人?”晴明问道。
仿佛听到了这声音,缺失了人头和右臂的躯体在石台上扭动着。
“虽说是麻烦,可大人无须担心,一年之后我自会再次登门。”
“极有可能是家父犯下的恶行。”维时毫不犹豫地回答,似乎已经做出抉择。
“您想到了什么?”
那疮日益加重,祥仙终于出现了,依然带着如月。
“哦?”
“无论你如何阻止结缘,但因缘始终是因缘。我真是自作聪明。在我始料不及之处竟结下了因缘,正是那因缘……”
“十日前你曾说,这疮可以暂时治愈。”
“但前来拜访的并非好古大人,是道风大人……”
“到底是什么?既然有法可治,那就快说!”
“什么时候?”
果如祥仙所说,时隔一年,那疮再次出现。最初只是伤疤发痒,越来越痒,痒得让人无法忍受。于是贞盛用手抓挠。最初只是轻轻挠,越挠越舒服,可后来就越挠越痒了。挠着挠着皮肤破了,流出血来,但是没法不挠。咯吱咯吱拼命挠,简直连肉都要揪下来了,甚至把指甲掐进肉里。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抓破的皮肤和肉,可还是忍不住要挠。
但并没有告诉他真相。
“不能不吹。”
涂上药,敷上布,过了一晚,疮竟然小了一圈。再涂药,再敷布,又过了一晚,疮更小了。第三日,疮已缩小一半,第五日时更小,到了第十日,终于完全消失了。
“不让我吹笛子,就等于要了我的命。不吹笛子的博雅是没有生命的博雅。”
“因此,好古的名字就……”
“剖开媳妇的肚子,取出孩子,我要吃他的肝。”
“是。”
“且慢……”祥仙站起身来,走到前面,钻过竹帘。
“之后呢?”
“话虽如此,可是如果继续放在我这里,迟早会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早晚会有人来盗取。老衲若在寺中还好说,一旦外出……”
“为什么那些人就认定是小野好古大人保管了净藏大师的头灰?”
“也就是说,盗贼从一开始就认为,净藏大师要么是将头灰藏匿起来了,要么是交给什么人保管了……”
“那么,这六年期间,疮痊愈了?”
“这是保宪大人去见道风大人时打听来的。”
“小野道风大人在西京撞见的鬼,似乎与这次的事情有莫大的关联……”
“分埋在东国各处的将门肢体被盗走,我听到这个传闻时就觉得奇怪。”
“博雅,你留下来吧。”来时的牛车里,晴明曾对博雅如此说。
“我没事。”维时说道。
“他去了哪里呢?”晴明问道。
“除此再无他法。”医师说道。
“可这一次例外。保宪大人自己也说,只晴明一人,担子太重了。”
“据说,道风大人将其中的一部分缝入了衣领。”
“大师说的是黄金丸吧。”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入府中,在蒲团上与维时相对而坐。
“察访?”
“是。”维时坦诚地点头。
“说到点子上?”
“贫僧就给他写了。”
“打听当时有谁拜访过净藏。”
“有。”
独眼的大秃头鬼。
本该挡住小屋入口的席子也落在地上。奇怪的是,那席子中间的部位竟凸了起来。
“这刀伤治不好吗?”
“什么?”
“是。”
“对吧?”
“接着,便有无数的鬼怪接踵而至。群鬼手里拿着的是……”
此时如月正凝望着飞到庭院内的小鸟,似乎在玩耍。
“就要到了。”不久,维时说道。
“我所为者,只有那颗头颅而已。”
原来是这件事?晴明睁开眼睛。
“藤原秀乡——俵藤太大人。”晴明说道。
维时似乎已作出抉择,望着晴明说道:“知道。前些日子我撒谎说不知道,实在抱歉。个中内情实在不便外道,当时就撒了谎。”
“就是把未足月的胎儿从母体中取出,吃掉肝脏。”维时说道。
“也就是说,并非净藏大师所为?”
“请恕在下无礼。”说着,他把右掌按在维时妻子腹上,接着立刻回到帘外。
渐渐地,剥掉脸皮之后,一样东西逐渐显露出来。骇人的一幕在维时手中火把的照耀下呈现。
的确,维时的身体在颤抖,眼看着就要动手。忽然,一股温柔的力量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右手。
“将门真可怜……将门、藤太大人,还有贞盛大人,似乎都无法避免争斗啊。”
娑婆诃,罕罕罕,萨丹巴呀,那刹呀,刹陀罗,萨缚,吡嘁唎嗒哪哒,修嘁唎,嘁唎,唵。
黑影旁边的泥地上插着一柄太刀,刀刃已被血濡湿。黑影的肩膀和头频频动着。
“维时不知。”
“如今,想起当初没有详细询问,我就后悔莫及。其实对方也是有隐情的。”
“难道就没人能治吗?”
“我也要去。”博雅毫不让步,“晴明,我自己置身事外,而让你只身一人涉险,你认为我会做出这种事来吗?”
“是车子。”
“怎么了?”贞盛问道。
“哦?”
“如何交给他的呢?”
“十九年前?”
“真的?”说着,贞盛眼珠骨碌一转,盯着维时。
“这名字,现在就不用说了吧。”净藏说道。
“更麻烦?”
“多么骇人的故事啊。”
“关于贞盛大人,刚才也已谈及,有无可能是为了儿干而外出呢……”晴明刚说到这里,维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唔。”
“也不是因为悲哀才吹。高兴了吹,悲哀了也吹。发生了什么,或不发生什么,我都要吹。这就是笛子。”
“儿干。”
“道风大人在西京的破寺与女人幽会,当时寺内竟出现了一个小小女童和一个黑色人影。”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可是晴明,我大概不是因为高兴才吹笛子。”
“是的。”
“可是,那盗贼是如何得知的呢?”
“那么,大师认为这个黑色人影就是近日京城桩桩怪事的幕后黑手了?”
“虽然我痛恨你让父亲做儿干这样的邪法,可当时你毕竟挽救了我妻儿的性命。”
“您去哪里?”维时喊道。
“哦,那……”
那东西双手还捧着刚才埋头啖食之物——取出不久的婴儿尸体!
当晴明一行停下牛车,开始步行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能。”
“可否为我们讲一下?”
“嗯。”
“里面有人。”藤太悄声道,说着便从腰间鞘中抽出黄金丸。
“这个嘛……治不好。”祥仙说道。
等贞盛收回视线,祥仙说道:“从今往后,祥仙就不再离开此地,一直侍奉在贞盛大人身边。不止是疮,若是有其他疾病,也能派上用场。”
“是的。若只是步行或小跑,还是完全可以的。”维时答道。
“是。”黑色人影身后,斗笠的绸纱下,女子的声音传来。
“试试儿干。”在贞盛的一再追问下,祥仙如此答道。
“什、什么?!”博雅太意外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据称,多亏了这《尊胜陀罗尼》,道风大人逃过了鬼难。”
“他们派人进叡山察访过。”
“贫僧告诉他装入锦囊,好生保管。”
“哦——”贞盛站立起来,“痒,痒……”
望着如月可爱的模样,维时继续说:“家父一定还会命人杀掉如月。所以,请你们二人赶紧随我出去,离开此地。我则中途返回,报告父亲,就说已经把你们杀死埋掉了。”
“博雅,你能不吹笛子吗?”
三界一切贤圣皆云集。请击退一切怨敌。阻止。摧破。摧破。摧破。叩拜。
俵藤太也在,维时也跟着。有这二人在身边,大概就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唔。”
“这次的事情?”
众多鬼怪各自拿着碎裂的人体……
“昨日,有个人前来送炭……”
“哦。”
“那究竟如何寄存呢?”
“唔。”净藏点点头。
“就是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的盗贼?”
“道风大人知道那灰的来历吗?”
黑色人影和女子的身影映在周围的岩石和钟乳石上,在火光中摇曳。时时传来柴薪迸裂的声音,与黑色人影的声音混在一起。
“有法治吗?”贞盛问道。
在黑色人影面前——烈火燃烧的石炉再往前的石台上,横躺着一样奇怪的东西。
“媳妇正怀孕吧?”
“结果却被人偷了。”
“只要活在这世上,人就有无法失去的东西。”晴明说道。
“不知?”
“什么事?”贞盛问道。维时则在一旁倾听二人对话。
独角鬼。
“什么头绪?”
“实际上,晴明,大概在那一年之前,道风大人希望得到一部《尊胜陀罗尼》,贫僧就抄了一卷给他。”
贞盛的意思是立刻准备丧事。
“有这种事?”
“哦?”
“一言难尽啊。贫僧也曾探问,他只回答说是多亏了《尊胜陀罗尼》才逃过一劫。”
“腹中是个女孩。这次的儿干,不能用女孩,只有男孩的肝才有效。”祥仙说道。
“就不见了?”
脚下是山路。两侧茂密的树木遮蔽了狭窄的小道,如夜晚一般昏暗。维时点上火把,擎在手中。四人借着火光登上山。
“将还未出生的婴儿从母胎内取出,将其肝作为药物吃掉。”
“这个我了解。但是,现在不是继续隐瞒的时候了。”
“小姐……”黑色人影低声说。
那已经不再是贞盛,甚至不是人脸了。仿佛咕嘟咕嘟冒着泡一样,那头上到处是凸起的肉瘤,连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都分不清。只有嘴巴能分辨出来,嘴上沾满了血。
“今日,我想提出同样的问题。关于儿干,您是否了解?”晴明问道。
“什么事,晴明?”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儿干。”
“明白了。”贞盛点头。
“唔。”
“将门的事。”
“今日早晨还在,我还给父亲请了安,后来……”
跟上次一样,涂黏稠的白色药膏。但那疮只是略微缩小了一点,之后就不再缩小了,任凭怎么涂也不见效。经过一个晚上,所涂的大量药膏消失了,疮的表面沾满了细线头般的干渣。
“人?”
“嗯。”
俵藤太抱起粗壮的手臂,嘴里也发出低低的嗥叫:“啊——”
“另一部分?”
“什、什么?”
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贞盛点点头。“厨下的女人正怀孕吧?”
“怎么了?”
“一旦没能在好古大人处找到灰,贼人自然会怀疑道风大人。”
“晴明,我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净藏说道,“这么做只是为防万一。其实贫僧一直认为,绝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为何?”
可是,维时一头雾水。“究竟是什么事?”
“究竟去了哪里,有没有头绪?”
黑色人影背朝外,似乎在吃某种濡湿的东西。
“净藏那家伙或许把将门的头灰藏匿起来了。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对方自然割舍不下,前来察探。”
接着,他开始用手咔哧咔哧抓挠自己的脸。指甲掐进肉里,揪下肉来,连头发都揪了下来。
“一年?”
“太好了。”维时刚一说完,贞盛便微笑道,“快,赶紧葬储。”
现在为时甚早。首先应晓之以理,让父亲打消念头。如果他还不让步,到时候就只有……
“究竟是在群鬼掘墓之前就已丢失,还是其后在搬运路上失落的?”
“请让维时大人的夫人退下吧。”祥仙说道。他并没有说出理由。
“权且让我一试吧。”
于是,那里再次化脓成了疮,比以前更厉害,想当然地涂什么药物也不见效。医师束手无策。
“什么?”
“小野好古大人无论在将门之乱还是藤原纯友之乱时,都是功臣,认定好古大人带走了头灰也入情入理。”
“黑色人影使唤那女童,似乎要她辨认群鬼带来的尸体,从那无数的尸块中拼凑出一个人的尸体。”
贞盛原本的脸孔之下,显露出一张人脸。火光中,一张与贞盛截然不同的人脸望着四人,嘴角往上一翘,嘿嘿笑了。左眼中两个瞳仁在闪光。
“没有。”
“一件是小野大人的事。”
“听说将门是不死之身。倘若真是这样……恐怕能。”
祥仙手牵一名叫如月的九岁女童,来到贞盛府邸。
“发现他不见是在什么时候?”
“因而给了道风大人?”
“不过,这……”医师依然不愿开口。
“然后呢?”
“实在是可耻之极。”维时咬着牙对晴明说道。
这本是两年前与将门决斗时,将门的太刀留下的伤口,却怎么也愈合不了。刚要痊愈,伤口就又裂开,再开始愈合,然后又一次裂开。眼看就要痊愈,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再次崩裂。这种情形一直延续。这期间,伤口周围的皮肤也开始红肿化脓。溃烂逐渐蔓延,就成了疮。右脸的皮肉都已溃烂,仿佛生了蛆虫,连随从都快认不出贞盛的面目了。
“什么因缘?”
“是一种无法对人启齿的药物。”
“莫非是将门作祟?”
在场的只有祥仙一人。维时也是事后才知。
“斩开将门身体的,是俵藤太大人的黄金丸。黄金丸造成的创伤二十年不愈合。因此,若将分埋各处的将门遗体悉数挖出,二十年后再合而为一……”
“因为他们都是人啊。”晴明忽然冒出一句。
“您没事吧?”如月黑色的大眼睛凝视着维时。顿时,冲动退去,紧张感消失,他的气息也恢复了正常,身体也不再打战。
“净藏大师的式神?”
“前些时日,我曾问过您儿干的事情。”晴明说道。
“就算贼人不知内情,还是会很快出现在道风大人宅邸吧?”
“我也有了一个。”晴明与净藏相视一笑。
“想必您也听说,最近京城到处都在发生怀孕女子遭到袭击的事件。这是否与贞盛大人有关?”
“不过,据净藏大师说,保宪大人似乎已经行动起来了。”
“在小野道风大人身边安插人,一旦发现有人企图接近,就立刻抓起来。”晴明一面下石阶,一面对博雅说道。
“惊天阴谋。”
“问了。”净藏说道。
“哦?”
“找了解过去的人详细打听这件事,结果察访到一些头绪。”
“有这种事?”
“现在,我的心里已有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是的。”
“原来如此。”
“是。”
“贞盛大人驾前。”祥仙说道。
女子沉默。倒念真言的只有黑色人影,声音却在洞内四处回响,听起来仿佛很多人同声念诵着这奇怪的真言。
“贞盛大人不在府中,那么祥仙和如月小姐呢?”
“人是不能不吹笛子的。”
“用的是我的掸子和鸟羽。”
“果真如此,那可真是遇到对手了。”
“正是。”
“把媳妇唤来。”贞盛大声喊道,“马上就去。”
“或许多少会有些危险啊,博雅。我们需要一位靠得住的伙伴。”
将门的身体被俵藤太用黄金丸分割,与其他的尸体混在一起,分散埋葬在关八州各地,就是为了防止别人分辨出来。然而,墓地接连被盗,埋葬的尸块还是遗失了。
于是,那名女子便立刻被叫来。
之前道满消失后,话题再次回到将门的头灰,净藏究竟交给了谁。
“正是如此。”
“正如晴明所知。”
“嗯。”
“什么事?”
“儿干?”
望着晴明,博雅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但他还是忍住没有插嘴。
“是的。”
“说是已经有六个月了,莫非这话被父亲给听去了?”
维时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女子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了。
“是个名叫岩介的烧炭男子,平时都是他来送炭。当时,他提过妻子正怀有身孕。”
“岩介!”维时喊了一声,便立刻明白那已是一具尸体。岩介仰面朝天,睁着眼睛死去。脖颈被斜着斩了一刀,伤口张得很大,血已经流尽,被身下的土地吸收。
“儿干是什么?”博雅终于忍不住问道。
晴明与博雅,还有俵藤太一起前往贞盛府邸,迎出来的是维时。
“那……”晴明闭上眼睛,思绪飞回到十九年前。
“在西京与女人幽会时撞到了鬼,女人被鬼吃掉,道风大人却幸免于难。”
这不是别人,是亲口提出儿干疗法的祥仙的请求。于是贞盛按照他的意思,让儿媳暂且退下。
这次,大肚女人坐在了庭院里。贞盛手提利刃站了起来,下到庭院来到女人面前,抬手便斩杀了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
“将此事告诉我的是贺茂保宪大人,一听经过贫僧便立刻明白了。或许女人正在搜寻我寄放在道风大人那里的头灰。”
黑色人影身后,坐着一名女子,身穿唐衣,头戴斗笠。
“唔。”
一具巨大的尸体。不,不是尸体。因为横躺在台上的这具人身,仿佛与黑色人影的声音相呼应,竟不时在抖动、在痉挛。
“是。”
关于武将平贞盛所做的奇怪药物儿干,《今昔物语》中也有记载,以“丹波守平贞盛取儿干语”为题,指名道姓地讲述了贞盛的奇怪故事。讲述者是贞盛贴身随从馆诸忠的女儿,所以可信度非常高。
“怎么样,能治吗?”贞盛问道。
“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