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法律规定,死刑判决是低声向辛辛纳特斯·C宣布的。在场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彼此交换着微笑。满头白发的法官把嘴凑近他耳旁,喘了口粗气,宣布完毕,缓缓走开,仿佛舍不得离去。辛辛纳特斯随即被押回要塞。路绕着要塞的石头山麓蜿蜒而上,到大门底下消失了,就像一条蛇消失在一道裂缝里一般。他很镇静,但是在长廊行走时得有人搀扶,因为他步履蹒跚,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又像是一个梦见自己行走在水面上的人,一脚踩空时才突生疑问:一直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掉下去呢?狱卒罗迪恩费了好长时间,才把辛辛纳特斯囚室的门打开——拿错了钥匙——通常都要如此折腾一番。门终于开了。律师已经在里面等着他。律师坐在床上,埋头深思,身上没穿燕尾服(忘在审判室的靠背椅上了——那天很热,一整天都令人沮丧)。囚犯刚被带进来,他迫不及待立即跳起来。可是辛辛纳特斯心情不佳,不想谈话。尽管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独自待在这间囚室里,囚室还有窥孔,就像小船上的一个漏洞——他并不在乎,坚持要求不受打扰,于是他们向他鞠躬后,便离开了。
“我真不明白你还要什么更好的食物,”他不高兴地说,扔下手铐,在桌旁坐下来,以便更舒服地享用大米布丁。
辛辛纳特斯说:“好。你。真。”(词序有待调整。)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监狱长说,“……是的,味道太好了,真叫人心满意足,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好吧,为了能更好理解,允许我请你抽支烟。不要害怕,至多也只是倒数第二支,”他风趣地补充说。
过了一阵子,狱卒罗迪恩进来请他共同跳一曲华尔兹。辛辛纳特斯表示同意。他们开始旋转起来。罗迪恩皮带上的钥匙串丁当作响;他身上散发出汗臭、烟味和大蒜气味;他哼着曲子,口鼻气息不断喷进红色的胡须;生锈的关节嘎吱作响(他已风光不再,天啊——现在他胖了,气短)。他们从囚室里跳到了走廊上。辛辛纳特斯比他的舞伴矮小许多。辛辛纳特斯像叶子一样轻飘。跳华尔兹产生的风,吹得他稀疏的长胡子末端抖动不止,他那清澈的大眼睛斜视着,胆怯的舞者都这样。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的确很矮小。马思常常抱怨,他的鞋她穿起来觉得太小。走廊拐弯处站立着另一名卫兵,不知其名,身佩来复枪,戴一个像狗一样的面具,口鼻部蒙一层薄纱。他们在他身边转了一圈,一路跳回囚室。令人心醉神迷的拥抱如此短暂,辛辛纳特斯觉得些许遗憾。
“‘囚犯,在这庄严的时刻,当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你,你的法官们兴高釆烈,在你正为断头后立即出现的无意识身体动作做准备时,我有一句告别的话要对你说。我的使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为你在监狱逗留期间提供一切可能的舒适。因此,如果你有什么感激之情要表达,最好以书面形式写在这张纸的一面上,我很乐于给予最大的关注和重视。’”
首先,在夜间眼睑下侧那黑色天鹅绒的背景下,出现了马思的脸,像是在纪念品盒里。像洋娃娃一样红润,孩子般突出的前额闪闪发亮;在她淡褐色的圆眼睛上方,稀疏的眉毛向上斜。她开始眨眼,转头,光滑细腻雪白柔软的脖子上系一条黑色丝绒带,天鹅绒连衣裙的下摆呈喇叭形展开,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在听众中看到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当时他被带到刚上过油漆的被告席旁,他不敢坐,而是站在一旁(但他的双手还是沾上了翠绿色的油漆,报社记者们以强烈的兴趣拍下了他留在板凳后面的手指印记)。他能看到他们紧绷的前额,看到纨绔子弟们穿着俗丽的窄裤,看到时髦女性的小镜子和彩虹色围巾,但是他们的面孔全都模糊不清——在所有的旁听者中,他只记住杏眼的马思一人。辩护律师和公诉人都化过妆,看上去彼此很相像(法律要求他们必须是同父异母兄弟,但这样的人并非总能找到,于是只好化妆),他们以行家里手的速度说完各自的五千个单词。他们轮番发言,法官为了跟上轮换节奏,脑袋只好不断偏过来歪过去,其他所有人的脑袋也跟他一样。只有马思半侧着头,像个充满惊奇的孩子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凝聚在辛辛纳特斯身上,当时他正站在闪亮的绿色专用板凳旁边。辩护律师是传统斩首法的倡导者,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富于创造力的公诉人,接着,法官对案件做了总结。
“酒香蛋黄羹好吃极了!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很长时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总是到最后一刻才接到通知。为此我多次提过意见,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把有关这一问题的所有往来信函拿给你看。”
走廊墙上投下罗迪恩打盹的影子,人影趴在一张凳子的影子上,只露出一抹略带红色的胡子的轮廓。更远处的墙壁拐弯处,另一名卫兵已经摘下统一标准的面具,正在用衣袖擦脸。辛辛纳特斯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石台阶又窄又滑,螺旋式扶手像幽灵一般摸不着。到了底下,他又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有一扇门敞开着,上面的“办公室”标牌如同镜中的反转字。墨水池上月光闪烁,桌下的废纸篓里碰撞声窗窣声大作:一定是有只老鼠掉进去了。辛辛纳特斯又穿过许多道门,时而绊一下,时而跳一下,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院中到处是破碎的小片月光。今天晚上的口令是沉默,大门口的士兵用沉默回应辛辛纳特斯的沉默,让他走过去,另外几扇大门他也同样顺利通过。离开薄雾笼罩的监狱之后,他开始顺着陡坡上带有露珠的草皮往下滑,踩上悬崖间的一条灰色小路,两次、三次穿过大路的弯曲部分——大路终于脱离了要塞的最后阴影,显得更加笔直畅通——辛辛纳特斯走过一条干涸小河上的一座桥,到了城里。他爬到一个陡坡顶上,在花园街上向左拐,迅速经过开着浅灰色花朵的灌木林。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闪烁着灯光。一道篱笆后面有一条狗抖动铁链,但没有吠。微风一个劲地吹,逃亡者裸露的脖颈凉了下来。一阵阵香气不时从塔玛拉公园飘过来。他是多么熟悉那座公园呀!马思还是新娘的时候,曾在那里受到青蛙和金龟的惊吓……每当生活无法忍受的时候,人们可以到那里去漫步,嘴里嚼着丁香花朵,眼里噙着萤火虫般的泪水……那座有绿色草皮覆盖的美洲落叶松公园,园中柔情的池塘,远处乐队的当当声……他在马特法特街上拐弯,经过一家古老工厂的废墟,它曾是这座城镇的骄傲,经过飒飒作响的椴树林,经过电报局雇员欢乐的白色小屋(他们不断地在为某一个人庆祝生日)来到了电报街上。那里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山顶,椴树林又开始沙沙低语。一座公园里,有两个男人,可能是坐在凳子上,正在昏暗处悄悄地谈话。“我看是他错了,”其中一个说。另一个作了很不明智的回答,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很自然地与树叶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辛辛纳特斯跑到了一个圆形广场上,月光照在人们熟悉的诗人雕像上,看上去像个雪人——四方脑袋,双腿并拢,又急促地跑了几步以后,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街道上。右边,月光把迥异的枝叶图案投在了相似的房屋墙壁上,因此,辛辛纳特斯只能凭房屋阴影的形状和两扇窗户之间的交叉闩,才认出了自家的房屋。马思住的顶楼窗户没有灯光,但敞开着。孩子们一定是在鹰钩鼻式的阳台上睡着了——那边有一点什么白色的东西。辛辛纳特斯跑上屋前的台阶,把门推开,走进了他那间点着灯的囚室。他转过身,但是自己已经被锁在里面了。噢,真是糟透了!铅笔在桌上闪光。蜘蛛趴在黄色的墙壁上。
他同往常一样,穿着礼服大衣,笔直站立,挺胸,一只手插在胸前衣襟内,另一只手放在背后。他头戴精美乌黑的假发,涂蜡且分缝。一张极为冷酷无情的脸,深灰黄的双颊,略显过时的皱纹体系,惟有那两只突出的眼睛,在某种意义上让它露出一点生机。他平稳地迈动穿着柱状裤的双腿,从墙边大步走到桌旁,几乎到了床前——尽管有着威严的稳健,但他还是平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几分钟后,门又开了,这一次还是那熟悉的刺耳声。他照样穿着礼服大衣,挺着胸膛,进来的还是同一个人。
至此,我们的故事似乎快结束了。我们看小说看得高兴的时候,往往会轻轻地摸一摸右手边尚未读完的部分,机械地测定是否还剩很多(如果我们的手指头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厚度,心里总是很高兴),可是现在剩下的部分无缘无故地突然变得很薄了:快点看几分钟就完了,已经在收尾了——噢,真是糟透了!原来我们觉得有一大堆黑中泛红的光洁樱桃,现在突然变成稀稀落落的几颗:那颗带伤痕的已经有点烂了,这颗已经枯干,剩下皮包核了(最后一颗必定是又生又硬),噢,真是糟透了!辛辛纳特斯脱下丝质外套,穿上晨衣,跺了跺脚,让它们不再颤抖,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踱步。桌上一张干净的白纸闪着光,白纸上轮廓鲜明地摆着一支削得很漂亮的铅笔,除辛辛纳特斯之外,它和任何人的生命一样长,六面都闪着乌木的光泽。它是食指的一个文明后裔。辛辛纳特斯写道:“尽管落到这步田地,相对而言,我还活着。毕竟我早有预感,对这种结局早有预感。”罗迪恩站在门外,像个船长似的,透过窥孔严肃认真地窥视着。辛辛纳特斯觉得后脑勺凉飕飕的。他把自己写下的文字划掉,开始轻轻地涂黑;一个尚未成形的构思渐渐有了形状,卷曲成一个羊角状。噢,真是糟透了!罗迪恩透过蓝色的舷窗凝视着时升时降的地平线。是谁晕船了?是辛辛纳特斯。他突然全身冒汗,一切全变黑,他能感觉到每一根毛发的微小发根的存在。时钟敲响了——四下或五下——其震动和再震动和回响和一座监狱都很相称。一只蜘蛛——囚犯的正式朋友——用脚顺着一根蛛丝从天花板上爬下来。但是没有人叩墙,因为偌大的监狱里迄今只关押着辛辛纳特斯一个囚犯!
辛辛纳特斯说:“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很长时间。”
“我们已经聊过了,这就行了,”监狱长说。“其实我到这里并不是来听取意见的,而是……”他眨巴着眼睛,先在一只口袋里乱摸,然后又摸另一只,最后从胸部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带横格的纸,明显是从学校里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不会,”辛辛纳特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香烟答道。“可是我认为,根据法律……你未必知道,但是市长……应该……”
他在桌旁坐下来,开始迅速地写着什么,以此表示正式接见业已结束。辛辛纳特斯走出囚室。
“这里没有烟灰缸,”他手持香烟做了个姿势说;“咱们就把它掐灭在剩下的这一点沙司里吧……就这样。我看这灯光有点太强烈。也许如果我们……噢,没关系,凑合着用吧。”
钟敲了一下半点,但不知道是几点钟的半点。
“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辛辛纳特斯说,“胆小鬼总是喜欢问这问那,此话不假。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使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等情绪——那也不能说明我胆小。马发抖不应由骑士负责。我之所以想知道,理由是:死刑判决的补偿应该是让囚犯明确知道处决的准确时刻。虽说是奢求,但却是应得的。然而,我对自己的死期却浑然不知,这只有自由自在活着的人才能容忍。除此之外,我脑子里还有许多已经开始而在不同时间被打断的计划……如果我在被处决之前所剩的时间不足以有条不紊地完成这些计划,我压根儿就不应该着手去做。这就是为什么……”
“那么就是明天早上啦?”辛辛纳特斯问。
“‘囚犯!在这庄严的时刻,当所有人的眼睛’……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起立,”他关切地打断了自己的话,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辛辛纳特斯也站起来。
“可我是被煞费苦心塑造出来的一个人,”辛辛纳特斯在黑暗中哭泣时这样想。“我的脊椎曲率被计算得十分精确,非常神秘。我觉得自己的腿肚还很结实,在我的一生中还能跑很多里程。我的袋非常舒服……”
在这些讲话的片断中,夹杂着“半透明”和“不透明”一类的词汇,它们像泡泡一样形成、爆裂,此时还在辛辛纳特斯耳中轰响,血液的奔涌化成了掌声,马思那张犹如置于纪念品盒中的脸还留在他的视野里,直至受到法官的干扰才逐渐淡去。法官走过来,紧贴在他身边,他甚至能看清他黝黑的大鼻子上放大的毛孔,鼻尖上有一个毛孔长出一根孤零零的长毛。法官用伤感的低音宣布:“承蒙听众恩准,我们将给你戴上红色高顶大礼帽。”——这是法庭设计的一个象征性词语,其意义连小学生都明白。
辛辛纳特斯把双脚从床上放下来,顿时觉得像有一只保龄球在脑袋里滚动,从后颈沿对角线滚到太阳穴,稍停又滚回去。就在这时,门开了,监狱长走进来。
他打开那张纸,没有戴上他的角质架眼镜,而是把眼镜放在眼前,开始清晰地读起来:
乏味而沉闷的钟声又敲响了。时间以算术递增方式向前行进:现在是八点钟。夕阳照在难看的小窗上,边墙上出现了一个火焰般的平行四边形。囚室里充满了黄昏的各种色彩,直至天花板,其中包含一些十分奇特的色素。于是人们不禁产生疑问,是哪位马虎的色彩画家在门的右边作画的缘故呢,或是由于业已不复存在的另一扇装饰华丽的窗户造成的呢?(实际上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羊皮纸,分两栏详尽地写着“囚犯守则”;折一个角,标题用红字,小花饰,该市的古老印章——即两侧突出的火炉——为黄昏的丰富色彩提供了必要的材料。)囚室的配额家具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床。锌盘里的晚餐(判处死刑的犯人有权享用与狱卒相同的伙食)放在桌上很久,早已凉了。天黑下来了。突然间,高度集中的金色电灯光照亮了囚室。
“解脱了,”监狱长高声喊道,也不理会这个词用得不够得体。“解脱了!啥也别想。责任。我总是如此。但我想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噢,别再咕哝了,”监狱长恼怒地说。“首先,这违反规矩;其次——我现在就用简单的俄语告诉你,而且是第二次告诉你——我不知道。我所能告诉你的是命运之友随时可能到来;待他确实来了,休息过了,对这里的环境适应了,他还得试试刑具,当然,这是假设他自己没有带刑具来,而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发生的。烟劲如何?不会太浓吧?”
“把灯关上!”辛辛纳特斯喊道。
“从可靠的消息来源获知,你的命运似乎已经确定,”他开始用圆润的男低音说话,“我有责任,亲爱的先生……”
“好吧,”监狱长说,把眼镜折起来。“公事办完了。我就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随时告诉我。”
透过窥孔窥视的狱卒把灯关了。黑暗和静寂开始交织在一起,可是时钟却来打扰,它敲了十一下,稍一思索,又敲了一下。辛辛纳特斯仰卧在床,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散布在其中的亮点逐渐消失。黑暗和静寂完全融为一体。此时,也只有到了此时(也就是说,过了我简直无法形容的极为可怕的一天之后,仰卧在囚室小床上,半夜过后),辛辛纳特斯才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明确的评价。
监狱长把盖子打开,拿起那碗已经凝固的炖品,放在自己敏感的鼻子下闻。他用两个手指头夹起一块土豆,开始使劲地咬,眼睛又盯上另一只盘子里的什么东西了。
“你真好,”另一位辛辛纳特斯清了清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