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啦!”主人高声喊道,像一阵旋风从客人中间穿过。
他们沿着斯蒂普大街往上走时,左边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闷的笃-笃-笃声响。笃-笃-笃。
“讲给我们听听,我们不知道有这回事,快讲给我们听听,”四面八方的人齐声求他。
四面八方响起“好啊!”的喝彩声,邻座之间互相以哑剧形式表现自己的惊奇和喜悦,撞不破的酒杯碰得丁当响,一艘迎风前进的银船满载灰蓝色的葡萄串,中间有一堆堆苹果闪着亮光,每一个都和孩子的脑袋一般大,桌子仿佛像一座钻石山向上倾斜,多臂的枝形吊灯在天花板上的彩画艺术迷雾之中穿行,滴落烛泪,撒下光辉,始终找不到一个登陆地点。
公园管理员对着自己的拳眼清了清嗓子,重复道:“景色……你在欣赏景色?现在你看不到很多。但是只要你愿意等,到了午夜正点——我们的总工程师是这样答应我的……尼基塔·卢基奇!你过来,尼基塔·卢基奇!”
到了第三道门,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正在那里等候,他身穿晨衣,头戴睡帽。
有人在拼花地板上滑了一跤,大家一阵哄堂大笑。枝形吊灯上有一支蜡烛掉下来。有一口小棺材摆在那里展示,有人已经在上面放了一束花。与辛辛纳特斯站在一起的皮埃尔先生,正是提醒他照管的人注意这些现象。
“摄影和钓鱼是我的两大爱好。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与乡村的宁静相比,名声和荣誉对我来说实在算不得一回事。我看出你的微笑带有怀疑,仁慈的先生”(他顺便对一位宾客如是说,这位宾客立即纠正了自己的表情),“但是我可以向你们发誓,这的确是事实,我发誓不是没有根据的。热爱自然是我父亲的遗传,他也从不撒谎。当然,你们许多人都还记得他,也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写成书面材料。”
“呀,可怜的辛辛纳特斯,你心里害怕吗?”一位光彩照人的仆人问辛辛纳特斯,同时给他倒酒。辛辛纳特斯抬起头,原来是他那位爱开玩笑的内弟。“心里害怕,对吗?来,临危喝杯酒。”
灯光亮起来了,有深红色的,有天蓝色的,有黄玉色的,起初是在公园里,接着延伸到公园外,到更远的地方,到人行道两旁,到树林里,到林中空地,到草坪上,既有单盏的,也有集簇的,逐渐给夜色镶上了绚丽多姿的宝石。宾客们开始“噢!”“啊!”地大叫起来。皮埃尔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辛辛纳特斯的手腕。灯光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大:它们沿着一个远方的峡谷向前延伸,到了峡谷的另一边,像一枚长长的胸针,此时它们已经布满了第一批山坡,又从那里传往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在最神秘的山峦重叠处若隐若现,逐渐爬上各个顶峰,翻过顶峰!“噢,真是太美了,”皮埃尔先生低声说,有一刻他甚至把自己的脸颊贴在辛辛纳特斯的脸颊上。
“请,请,你不必经过我的许可,”皮埃尔先生彬彬有礼地答道,碰了一下辛辛纳特斯的手肘,低声说:“这位先生想和你聊聊,亲爱的。”
“来了,”尼基塔·卢基奇用喜气洋洋的男低音说,颇有礼貌地走上前来,兴高采烈地看看这一位,望望那一位,他那年轻而肉孜孜的脸上蓄着一抹白色的八字须。他自由自在地把一只手搭在公园管理员肩上,另一只手放在皮埃尔先生肩上。
辛辛纳特斯正在拨弄湿润白玫瑰卷曲的花瓣尖儿,那是他心不在焉地从打翻的花瓶里拉出来的。
“好一个令人销魂的女人啊,”物资供应局长随意说了一句,脸上毫无表情,蹦跳着朝站在柱子旁的一群男人走去。他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身影中。一阵微风吹得日式灯笼摇曳起来,此时可见一只手正自鸣得意地捋着小胡子,或是一只酒杯举到老人跟前,或是鱼的嘴唇试图从底下吃到糖。
“对不起打断你的话,”驯狮员说(头发灰白,蓄八字须,胸前横着一道深红色缎带),“可是这位被判决的绅士会认为这段逸事适合……的耳朵听吗?”他的目光重点投向辛辛纳特斯。
然而,就在此时,主人,蓄山羊胡子的黝黑老板,拍了拍手。门猛地打开,大家一起拥进餐厅。皮埃尔先生和辛辛纳特斯并肩坐在一张耀眼的桌子上首,大家的目光开始注视这两位身穿同样埃尔西诺夹克的人,起初还有所克制,后来公然表现出善意的好奇——有些人甚至偷偷向他们传递温情。在皮埃尔先生的嘴唇逐渐露出淡淡笑意并开口说话时,客人们的目光越来越公开地集中到他和辛辛纳特斯身上,辛辛纳特斯正从容不迫、认真而专注地——仿佛是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以各种不同方式试图让鱼刀保持平衡,一会儿放在盐瓶上,一会儿放在叉子的内曲处,一会儿靠在细长水晶花瓶上,花瓶里插着一朵白玫瑰,显然是为他的座位增添的装饰。
“你在这里干什么?”皮埃尔先生冷冰冰地说,叫多嘴的仆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仆人迅即走开,弯腰在下一位客人的肘后为他斟酒。
辛辛纳特斯站在栏杆旁,模糊地望着眼前的黑暗,那黑暗仿佛善解人意,渐渐变淡了,原来是清澈高悬的月亮从片片黑云后面悄悄露出脸来,照亮了灌木丛,让月光流淌到池塘群里。突然,辛辛纳特斯感到心灵一阵震颤,意识到自己是在塔玛拉公园深处,他对这公园的记忆仍十分清晰,但它似乎遥不可及。他想起来了,他曾多次和马思一起在这里散步,从他此时身在其中的这幢房子前面经过,以前他的印象是一幢白色的别墅,窗户用木板钉死,透过小丘上的枝叶闪烁发光……此时,他用孜孜不倦的目光审视周围的一切,轻而易举就把夜的薄雾从熟悉的草坪上除去,同时也把月光中多余的尘埃除去,在自己的记忆中准确地恢复草坪原来的模样。当他把被夜的朦胧遮掩的景色恢复过来时,也就逐渐看清了丛林、小路、溪流,都在原来的地方……远处,金属般的天穹下,陶醉的群山静立,蓝光幽幽,在昏暗中重叠……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暖风劲吹,他们身披同样的斗篷,由六名执戟提灯笼的士兵护送,步行过桥,进入安眠的城市,避开大街,开始在沙沙作响的花园之间沿着一条布满燧石的小路往上攀登。
“那当然,”总工程师打断他的话。“我们这一意外惊喜万无一失。你就别再担心了。顺便问一下,现在几点了,伙计们?”他把双手从两个人的肩上撤下来,一副入神的样子,走进屋里去了。
客人们酒足饭饱,肚子里咕咕叫,坐在矮扶手椅上。有些人懒洋洋地倚在柱子上,其他人则靠在栏杆旁。辛辛纳特斯也站在栏杆旁,手里搓捏着一支雪茄。皮埃尔先生站在他旁边,脸不朝他,但不断用背部或体侧碰他。皮埃尔先生正在说话,听众们不时发出赞许的喊叫:
这支夜行的队伍本来应该给人充满悲情、无忧无虑、哼着歌儿、窃窃私语的印象——心境平静如果不是印象之魂还能是什么呢?——到头来只是毫无表情、无足轻重地匆匆走过,就像在十分熟悉的环境中,在黑暗中,在五颜六色的白昼被清一色的黑夜取代之时。
“总的看来,你表现不错,”他们走出一小段路之后,皮埃尔先生说,“可你为什么老是……你的腼腆给初次见到你的人留下极为不良的印象。我不知道你的感觉如何,”他补充道,“虽然我对照明等安排感到高兴,但是我的胃有灼热感,我怀疑他们烹饪用的不全是乳品厂的黄油。”
(在此之前,辛辛纳特斯曾在桥上回头,脑袋从斗篷的风帽中探出来:蓝色、复杂、多塔楼的巨大要塞直插晦暗的天空,空中一片云遮蔽了杏黄色的月亮。桥梁上方的夜空因有蝙蝠飞翔而闪烁抽动。“你答应过……”皮埃尔先生低声说,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肘,辛辛纳特斯重新把风帽蒙在自己头上。)
根据惯例,处决前夜,被动参与者和主动参与者必须一起逐一对主要官员进行简短告别,但是为了进一步缩短这一礼仪的时间,决定相关人员都到副市政执行官的郊区居所聚首(执行官本人正在普里汤姆斯克访友,他是副市政执行官的侄子),辛辛纳特斯和皮埃尔先生顺便去拜访他们,大家一起吃顿便饭。
在这里,城市喷泉看管人通过他那一束颇具特色的头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在这里,电报总管身上佩有金色徽章的制服闪闪发光;在这里,还有鼻子可憎、脸色红润的物资供应主管;起了意大利名字的驯狮员;耳聋但令人肃然起敬的法官;有穿绿色漆皮皮鞋的公园管理员;还有一大堆神情庄重、可尊可敬、头发灰白、面目可憎的人。在场的人中没有女士,除非有人要算上区教育局长,她是个很壮实的老太婆,身着灰色男式礼服大衣,脸颊大而平,光滑的发式像钢一样闪光。
男仆是从城里最机敏的花花公子中征集来的——是城里华而不实青年的最优秀代表——他们轻快地送菜上桌(有时甚至端着盘子跃过桌子),人人都注意到皮埃尔先生对辛辛纳特斯彬彬有礼的关照,他小心地把一块精选的美味食物放在辛辛纳特斯的盘子里,谈话时脸上的笑容立即转变为瞬间的严肃。然后他那张粉红、无毛的脸上又恢复先前并非由衷的欣喜表情,继续他的诙谐对话,这一次是对全桌人说的——突然,他略微向前探出身子,抓住船形肉卤盘或胡椒瓶,用疑惑的目光盯住辛辛纳特斯。可是辛辛纳特斯什么食物也没碰过,只顾一声不响、神情专注、煞费苦心地反复摆弄那把鱼刀。
“没有人因为你没去而感到遗憾,”皮埃尔先生冷冰冰地说。
众宾客鼓掌。数以百万计的五颜六色灯泡点亮足有三分钟,巧妙地分布在草地上、树枝间、悬崖上,从整体布局看,宏伟壮丽的人名首字母“P”和“C”环绕整个夜景,然而,这两个字母的表现效果不很成功。时间一到,所有灯光突然全部熄灭,浓重的夜色一直笼罩到阳台上。
辛辛纳特斯和皮埃尔先生在士兵们的护送下,一头钻进小巷。
“你在欣赏景色?”公园管理员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双手握在背后。“你……”他突然住口,似乎显得有些尴尬,转向皮埃尔先生:“对不起……你允许我跟他说话吗?毕竟我还没有被介绍……”
“我刚对他说,尼基塔·卢基奇,你答应过,到了午夜正点,为了庆祝……”
最后,他们过了桥,开始上坡。月亮已经消失了,要塞上黑暗的塔楼与云朵融为一体。
“别紧张,夫人,”皮埃尔先生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我的玉米不是国家财产。”
“快说说,情况怎样?”他迫不及待地问。
“你的到访,本人不胜荣幸之至,”分别的时候,主人对辛辛纳特斯说。“明天——更准确地说,是今天早上——我当然会到场,不仅是以官员的身份,同时也以个人的身份。我侄儿告诉我,出席的人会很多。
“当然适合,”皮埃尔先生坚定地回答,“在……面前,我决不会讲出一丁点什么不适当的东西。我刚才说了,一位妇科医生接诊了这位小老太婆”(皮埃尔先生略微努出下唇)。“她说,‘我得了重病,恐怕得死在这上头了。’‘你有什么症状?’医生问。‘噢,医生,我的头摇个不停……’”皮埃尔先生模仿老太婆的样子,嘴里咕哝着,不断地摇头。
“让我们……bruderschaft……我求你——”皮埃尔先生改变声音对辛辛纳特斯说,他的脸因恳求心切而扭曲,“不要拒绝我这个要求,我求你,这是一贯的做法,一贯……”
“……最后,我有权要求,”皮埃尔先生发狂似的低声说,他突然勉强笑了一声,从自己的酒杯里倒出一滴酒到辛辛纳特斯头顶上,然后也洒在自己身上。
“这么说来,大约再过八小时,我们就该到广场上去了,”皮埃尔先生说,使劲硬把表盖合上。“我们睡觉的时间不多了。你不冷,对吧,亲爱的?那位好心人说,要让我们来个意外惊喜。我看他们是在破坏我们的兴致。我们在宴会上吃的那条鱼堪称美妙绝伦。”
“你那生命是个医学奥秘的非凡格言,”喷泉管理员说,唾沫星子乱溅,在嘴巴周围形成一道彩虹,“完全适用于前天我的秘书家里发生的一件怪事上。你能想象……”
“这些恶棍,”皮埃尔先生咕哝道。“他们不是赌咒发誓,说全都干完了吗?”
工程师尼基塔·卢基奇再次露面时,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想把他抛起来。但时光已经不早,大家都开始考虑该休息了。客人们离开之前,主人提出让皮埃尔先生和辛辛纳特斯在栏杆旁合影留念。尽管这张照片要拍的是皮埃尔先生,但这一行动却是他自己一手导演的。强烈的灯光照亮辛辛纳特斯的白色侧面和他身旁那张盲目的脸。主人亲自把斗篷递到他们手上,还出去为他们送行。门厅里,古板严厉、昏昏欲睡的士兵正在整理他们的戟,发出连续清脆的撞击声。
“你的话,”皮埃尔先生转向城市交通部长,乐呵呵地说。部长刚才趁隙插了一句话,此时正满怀喜悦地期待着对方作出富有启迪性的回答,“你的话使我想起了关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著名逸事。”
“……住手,别碰我,”女行政官员用嘶哑的声音说,她在物资供应局长的食指面前往后退缩,厚实的背部和灰色的圆发髻直逼皮埃尔先生。“嘻-嘻,”他嬉戏地尖叫起来,“嘻-嘻。”
“苦酒,苦酒,加个吻让它变甜,”一位最近当过男傧相的年轻人说,全体客人齐声附和。
他们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天很黑,雾很浓。
“我满足你们的要求,”皮埃尔先生说。“有一位妇科医生接诊这……”
在一条狭窄黑暗的小巷里,队伍踩得砾石嘎吱嘎吱响,空气中有杜松的气味。到了尽头处,突然出现一个明亮如同剧场的车行门廊,粉刷一新的柱子,三角墙上有雕带,盆栽月桂装点。仆人们像天堂里的鸟儿飞来飞去,羽毛撒落在黑白相间的花砖上。辛辛纳特斯和皮埃尔先生几乎不作停留,径直走进一个人声嘈杂的聚会大厅。所有的人都来了。
“先生们!”主人朗声说道,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一杯冰冷的淡黄色饮料端至浆硬的胸前。“我提议为……干杯。”
众宾客大笑。聋子法官坐在桌子另一端,他的脸痛苦地扭曲,仿佛因不解笑声何意而变得呆滞。他把湿润的大耳朵凑到狂笑、自私的邻座脸前,扯了扯他的衣袖,求他把皮埃尔的故事重复给他听。与此同时,皮埃尔先生留意观察全桌每个人对他讲的故事的反应。直至有人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之后,法官才觉得心满意足。
“朋友们,咱们到阳台上去吧,”主人宣布。马思的弟弟和已故赛尼奥科夫医生的儿子闻声后,立即拉开帷幕,发出一阵木环的响动声。彩绘灯笼的摇曳灯光照亮了一个石头阳台,周围的栏杆直柱是瓶形滚柱式的,直柱之间是沙漏形的夜的黑暗。
“我很受感动,很受感动。”他们轮番来到皮埃尔先生跟前表示祝贺,他如是说。他们走过来祝贺时,有人跌跌撞撞,有人唱起歌来。城市消防队之父醉得不成样子,两位仆人想悄悄把他搀出去,但他却像蜥蜴舍弃自己的尾巴一样,以自己的燕尾做牺牲,自己却留了下来。那位专管学校的可敬女人泛起一脸红斑,正无声而紧张地避开,不受物资供应局长的侵扰,他那胡萝卜般的手指头嬉戏地对准着她,仿佛是要刺穿她或挠她的痒痒,嘴里“嘻-嘻-嘻”笑个不停。
“行了,祝你好运,”他依照传统在皮埃尔先生的脸颊上吻了三次,同时对他说。
“柱廊,月亮的火炬,他和她,”皮埃尔先生朗诵道,对辛辛纳特斯露出了微笑。辛辛纳特斯注意到,每个人都用温柔、期待的同情目光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