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怀孕了,但孩子不是他的。她生下一个男孩,马上又怀孕——又不是他的——生了个女孩。男孩跛脚,脾气极坏,女孩愚钝,太胖,几乎眼盲。两个孩子因为有这些严重缺陷,结果都进了他任教的幼儿园。看到灵巧、光洁、快活的马思带着一个跛子和一个胖子回家,给人以古怪的感觉。辛辛纳特斯逐渐完全失去了警觉,有一天,在城市公园的一次露天集会上,突然出现了一阵惊慌,有人高声喊道:“市民们,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接下去是一个陌生、近乎被遗忘的词。风飕飕地吹过槐树林,辛辛纳特斯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走开沿途心不在焉地摘下小路旁的灌木叶子。十天后,他被捕了。
辛辛纳特斯,你的犯罪练习已经使你恢复了活力。
辛辛纳特斯坐在地上,透过泪水往上瞧,铁条的影子已经移动了位置。他试图——第一百次——移动桌子,可是天啊,桌腿早已被固定在地面上。他吃了一个压制过的无花果,重新开始在囚室里走动起来。
与此同时,马思从结婚头一年起就开始背叛他,不分场合随便与他人滥交。通常情况下,辛辛纳特斯回家时,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生厌,丰满的下巴抵在颈部,仿佛是在责备自己,然后抬起诚实的淡褐色双眼,轻柔地低声说:“今天小马思又干了那种事。”此时,他会盯着她看几秒钟,像女人一样把手掌贴在脸颊上,接着是无声地哭泣,穿过满是她的亲属的所有房间,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在里面使劲跺脚,打开水龙头,咳嗽,以掩盖自己哭泣的声音。有时,她会自我辩解,向他解释道:“你知道,我是个很善良的人: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能给男人带来那么大的宽慰。”
辛辛纳特斯踮起脚跟站立,用他那双小手抓住铁条,因为使劲,手都变白了。他的半边脸布满了阳光格子,左侧的黄色胡须闪耀着光芒,两只镜子般的瞳仁中各有一个小小的金色笼子,而在底下,他的脚后跟因踮起而离开了太大的拖鞋后部。
罗迪恩给他端来一杯温热的巧克力饮料,同时送来两份报纸:地方报《早安,各位》和比较严肃的日报《民众之声》,照样登有许多彩色照片。在第一张报纸上,他看到了自家房子的正面照:孩子们从阳台上往外看,他的岳父从厨房窗户往外看,一名摄影师从马思的窗户往外看。第二张报纸刊登的是从马思的窗户可以看到的熟悉景物:花园、苹果树、敞开的大门、给房子拍正面照的那位摄影师。此外,他还发现有两张他自己的快照,表现出他年轻时很温顺。
“再踮高一点,你就要掉下来了,”罗迪恩说,他已经在旁边站了足足半分钟,此时正紧紧抓住不断摇晃的椅子。“没事,没事,现在你可以爬下来了。”
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时他转到一家幼儿园,在F班当教师。就在这时,他和马思结了婚。他刚一开始新的工作(照看跛脚、驼背或斜视的好动小孩子),就有一位重要人物对他提出了二级控诉。对方以小心猜测的形式,暗示他有初步违法行为。城市元老们把这份备忘录,连同过去他那些更富洞察力的同事们一再提出的旧指控,一起进行审理。教育委员会主席和一些其他官员轮流和他锁在一起,对他进行法律所规定的各种试验。连续好几天不允许他睡觉,他被强迫不间断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快速闲谈,直至他几乎神志失常。他还被迫给各种不同的东西和自然现象写信,表演日常生活场景,模仿各种动物、各种职业和各种疾病。所有这一切他都完成了,通过了,因为他年轻,善于随机应变,充满活力,渴望生存下去,能和马思共同生活一阵子。他们很不情愿地把他放了,还允许他继续照看类别最低的孩子,这些孩子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想看看之后的结果。他把孩子编成对子,带他们出去散步,他则转动一只样子像咖啡研磨机的小型手提八音盒的把柄。假日里,他和孩子们一起在操场上荡秋千——向上荡时,整群孩子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下荡时则发出尖叫。他还教其中的几个孩子识字。
罗迪恩有一双矢车菊般的蓝色眼睛,和往常一样,他的红胡子很漂亮。这副迷人的俄罗斯式尊容正仰望着辛辛纳特斯。辛辛纳特斯裸露的脚跟踩在他脸上——应该说是他的影子踩在了他脸上,而辛辛纳特斯本人已经从椅子上降到桌子上了。罗迪恩像抱婴儿一样,小心地把他抱下来。接着,他把桌子重新拖回它原来的地方,桌子发出小提琴般的声音。他坐在桌边上,一只脚悬空摆动,另一只脚拖在地板上,模仿小酒馆里哼唱歌剧小调的浪荡子那种轻松活泼的姿态,辛辛纳特斯则扯了一下晨衣腰带,强忍着不哭出来。
你还可以辨认出另一行字,古老而令人困惑的一行字:“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对我进行量度——晚了就来不及了。”
“无论如何,我已经被量度过了,”辛辛纳特斯说,重新开始走动起来,并用指关节轻叩墙壁。“可我多么不想死啊!我的灵魂已经躲藏在枕头底下。噢,我不想死!离开我温暖的身体会很冷的。我不想……等一等……让我多打一会儿盹。”
在玩具厂里,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尽力干各种复杂的琐事,做女生玩的布娃娃。小玩偶中有毛茸茸的普希金在毛皮武装的商船上,有老鼠般的果戈理穿着火红色的西装背心,有胖鼻子、穿农民罩衫的老托尔斯泰,还有许多别的人物,如戴着无镜片眼镜、纽扣全部扣上的杜勃罗留波夫。人为形成对神秘的十九世纪的喜好之后,辛辛纳特斯准备全力以赴投入古人的迷雾之中,从中找到一个虚妄的避难所,但有别的东西扰乱了他的心。
铁门闩拉响,如同晴天霹雳,辛辛纳特斯立即重新长出卸掉的全部零部件,包括无檐便帽。狱卒罗迪恩用一只圆篮子送来十二个黄色的李子,篮子周围用葡萄叶装饰,这是监狱长的妻子送的一份礼物。
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辛辛纳特斯十五岁那年去一家玩具厂工作,他是因为个子矮被指派到那里去的。晚上,他在水上流动图书馆里,在懒洋洋的迷人微浪拍打声中,尽情地阅读古书。这座水上流动图书馆是为纪念西尼奥科夫博士而建造的,馆址选在他当年在城河里溺死的地方。铁链的嘎吱声,小走廊上的橘色灯影,水的拍击声,光滑的水面像被月光涂上一层油。远处,在一座高高的桥的黑网中,灯光闪烁而过。可是后来,这些宝贵的图书开始受潮,最后不得不排干河水,通过一条特别挖掘的运河,把水全部引到斯特罗普河去。
在它旁边,有小孩子的笨拙字体:“我要罚这些写字人的款,”署名是“监狱长”。
辛辛纳特斯是一个不知名的流浪者的儿子,童年是在斯特罗普河彼岸的一家大型慈善机构里度过的(二十几岁才与塞西莉亚·C邂逅,当时她才十几岁,个子矮小,样子很年轻,喜欢唧唧喳喳。有一天晚上,在池塘群旁,她理解了他的意思)。由于一次奇特的偶然机会理解了自己的危险,辛辛纳特斯从小就学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某种怪癖。别人的目光看不透他,因此当他失去警觉时,便给人一种怪诞的印象,在人们的灵魂彼此透明的世界上,他就像一个孤零零的黑色障碍物。但是他学会了假装半透明,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运用了一种复杂的光学幻觉系统——但是他在操纵变换自己的灵魂所用的各个照明巧的面和角度时,只要一忘乎所以,自我控制出现瞬间松懈,就会立即引起人们的惊慌。他的同龄伙伴和他玩到兴头上时,会突然离他而去,他们仿佛感觉到,他清澈的目光和青色的双鬓都是狡猾的欺骗,辛辛纳特斯实际上是不透明的。有时候,老师在课堂上会突然静默下来,把眼睛周围的所有皮肤骤然收拢,盯视他好一阵子,最后说:“你怎么啦,辛辛纳特斯?”这时他会重新控制自己,把自我紧紧抱在怀里,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明天,可能,”辛辛纳特斯在囚室里缓慢走动时自言自语道。“明天,可能,”辛辛纳特斯说着坐在了床上,用手掌揉自己的前额。落日的余晖重复着早已熟悉的效果。“明天,可能,”辛辛纳特斯叹气说。“今天太安静了,到了明天,明亮的早晨……”
童年在郊区的草地上。孩子们玩球、玩坛子、玩盲蛛、玩跳背游戏、玩浆果、玩袋子。辛辛纳特斯轻巧敏捷,但是他们不喜欢和他一起玩。冬天,城里的斜坡覆盖上一层光滑的雪,坐在所谓“玻璃般的”萨布罗夫雪橇上从坡顶飞驰而下,趣味盎然。滑完雪橇回家时,天黑得很快……天上有令人赞叹的星星、思想和哀愁,地上是愚昧的无知。在严寒具有金属特性的黑暗中,食品橱窗闪烁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的光芒。穿着丝连衣裙外面又套上狐狸裘的妇女,穿过街道,从一幢屋子到另一幢屋子。电动“四轮游览轻便车”沿着雪粉飞扬的轨道疾驶而去,一时卷起发出冷光的大风雪。
马思也在那家小工厂里工作。她那湿润的嘴唇半开着,正把一根线对准针眼。“嗨,辛辛纳蒂克!”于是令人销魂的漫步在很大很大的塔玛拉公园里开始了(公园如此之大,他们在缠绵入神之际,远处的群山变得朦胧起来)。没有任何缘由,柳树林哭泣了,化为三条小溪,三条小溪形成三个瀑布,每个瀑布都带着自己的小彩虹一头栽进湖里,湖中有一只天鹅与自己的倒影挽臂而游。平坦的草坪,杜鹃花、橡树林,穿绿色长统靴的快乐园丁,整天像在捉迷藏似的忙个不停,洞室,颇具田园风味的长凳,三个爱逗趣的人在长凳上留下整齐的三小堆东西(这是个恶作剧——它们是用漆成棕色的马口铁做成的仿制品),幼鹿跳到大路上来,就在你的眼前化为抖动的阳光光斑——当时的公园景色如此美丽!还有马思口齿不清的绵绵细语,她的白色长袜和丝绒拖鞋,漂亮的酥胸和带有野草莓气味的醉人之吻。要是在这里能看得见该有多好——起码是树梢,起码是远处的山脉……辛辛纳特斯稍微紧了一下晨衣。辛辛纳特斯移动桌子,开始把它往后拉,桌子发出愤怒的尖叫:它颤动着,极不情愿地被拖过石头地面!当他朝着窗户后退时(也就是朝着墙壁后退,在高高的墙上有一个倾斜的洞,算是窗户),桌子的颤抖传到辛辛纳特斯的手指上和辛辛纳特斯的硬腭上。一把汤匙丁当落地,杯子开始跳动,铅笔开始滚动,一本书开始滑到另一本书上去。辛辛纳特斯把不听话的椅子搬到桌上。最后他自己也爬了上去。可是,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炎热的天空和几根向后梳的稀疏白色毛发——那是无法容忍蓝色的残余云朵。辛辛纳特斯只能勉强够得着铁条,铁条外面是窗洞,窗洞尽头处是更多的铁条,铁条的影子映在石头斜面掉了皮的墙壁上。窗洞的一边写着一些字,字体和他以前看到过的那些被擦掉一半的句子一样整齐,但带有鄙视色彩:“你什么也看不到。我也试过的。”
“不断参加命名日庆典的人,你们只能……”这些文字写在另一个地方。
“无名的存在,无形的物质,”门开着的时候,辛辛纳特斯望着被门遮住的墙读道。
继续往左,字写得有力而且漂亮,没有一行多余的话:“注意,他们对你说话的时候……”后面的字被擦掉了。
“天大的误解,”辛辛纳特斯说完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站起身,脱掉晨衣、无檐便帽、拖鞋。他脱掉亚麻裤和衬衫。他摘下脑袋,就像摘掉假发一样;摘下锁骨,就像摘下肩章;摘下胸廓,就像摘下颈肩铠甲;他卸下屁股和双腿,他卸下双臂,就像脱掉手套,把它们扔到一个角落里。他剩下的部分逐渐消融,几乎没有给空气染上什么颜色。起初,辛辛纳特斯简直是沉醉在孤傲冷漠之中;接着,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神秘的媒质中,开始自由地、幸福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安全的地方变得更少了:任何场所都有众目睽睽的注视,囚室门上的窥孔,更是让门外的窥视者一览无余。因此,辛辛纳特斯没有把五颜六色的报纸揉成团,也没有把它们扔掉,但是他潜意识中的自我已经这样做了(潜意识中的自我,无论你、我、他,人皆有之——在那一刻做我们喜欢做的,但却不能……)。辛辛纳特斯很平静地把报纸放在一边,喝完了巧克力饮料。原来覆盖在巧克力上的棕色表层物,现在变成皱缩的浮渣,粘在他的嘴唇上。接着,辛辛纳特斯穿上黑色的晨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太长)和带绒球的拖鞋,戴上黑色的无檐便帽,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走动,自从被囚禁的第一天起,他都这样做。
罗迪恩用男低中音哼唱着,眼珠子直打转,手里挥舞着空杯子。马思以前也曾经唱过这首有劲的歌。泪水从辛辛纳特斯的眼中涌出。唱到一个高潮音符上,罗迪恩把杯子重重地摔碎在地板上,人也从桌子上滑了下来。尽管他是独自一个人唱,但听起来倒像是合唱。突然,他举起双臂,走出去了。
他对通风报信人并不生气,可是这种人成倍增加,待他们老练后,就变得可怕起来。在他们眼里,辛辛纳特斯似乎很黑,好像他是从黑夜中裁割下来的一块。不透明的辛辛纳特斯把身子转过来转过去,试图接住光线,极为急切地想以半透明的姿态出现。他周围的人单凭第一个字就能相互理解,因为他们所用的字眼都不会有意料不到的结尾,也许是某一个古字,变成一只飞鸟或一个弹弓,产生奇妙的结果。他小时候,他们常带他去第二大街那座枯燥乏味的小博物馆,后来他自己也去。那里收藏着稀有、奇特的东西,但是除了辛辛纳特斯以外,所有的城里人都认为展品有限而且透明,就像他们彼此之间的相互看法一样。没有名字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很遗憾,万物皆有名称。
一时间,一切归于静寂——尽头处放着装水的瓦罐,天下所有囚犯都用它喝水;互相勾肩搭背的墙壁,宛如四个人凑在一起用听不到的私语讨论一个重大秘密;光洁柔软的蜘蛛,有点像马思;桌上有一些黑色的大本书……
有人小声说:“阿卡迪·伊里奇,你看看辛辛纳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