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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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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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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加宁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行李。他从床底下拉出两只皮箱——一只外面有方格花的箱罩,另一只是棕色的、没有箱罩,过去贴的标签在箱子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然后他从晃晃悠悠嘎吱作响的黑洞洞的衣橱里拿出一件黑外套、一小堆内衣裤,以及一双装饰着铜钉的沉重的棕色皮靴。从床头桌里他拿出了不同时候扔在里面的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小东西:揉成一团的脏手绢,小孔周围锈迹斑斑的剃刀片,旧报纸,美术明信片,一些像马牙一样的黄色珠子,一只破短丝袜。

他先把外套和干净的内衣裤放在了箱子里,然后放进了自动手枪和一条旧马裤,马裤的腿叉处已经磨得很厉害了。

加宁的手指玩弄着折起来的信,呆呆地瞪着阿尔费奥洛夫的小黄胡子。女房东出现在房门口。

“一轮满月普照着森林与小溪,

“天哪,那遥远的、光明的、亲爱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像你一样,我感觉到我们将会重逢——但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加宁拿出那一捆信中的第一封——只有一页长方形的厚纸,左上角画着一个穿蓝燕尾服的青年,手在背后握着一束淡颜色的花,正吻着一个女士的手,这位女士和他一样高雅,脸旁垂着长长的鬈发,穿一袭粉红色高腰连衣裙。

“刚才我在一本旧杂志里读到了一首诗:是克拉波维茨基的《我暗淡的小珍珠》。我非常喜欢。写信告诉我所有的一切。吻你。这儿是我读到的另一首诗——波特亚金写的:

“我尽情亲吻小儿寥夫,

“带来的奥地利钢盔作他的生日礼物

他沿过道走回房间去时想起来那两个跳舞演员请他今天去参加晚会,于是他决定先不走;如果必要,即使在午夜以后他也总能在旅馆里找到房间的。

收拾好了以后,加宁把两只箱子锁好,并排放在一起,把旧报纸的残骸塞在废纸筐中,四面看了看空空的房间,然后去和房东清算房钱。

“我要先停会儿笔去散散步。

他使劲去挪衣橱,咕哝了一声,毫无办法地打着晃退了回来。

“让我尽情喝它个够!

“都有含羞草在今天出售。

“亲爱的波特亚金,”加宁思忖道,“多么奇怪。天啊,多么不可思议。如果那时候有人对我说,世上这么多人我偏偏会遇到他!”

“昨天我进城了,找了点‘乐子’。很愉快,有许多音乐和灯光。一个很有趣的、长着小黄胡子的男人挖空心思想吸引我的注意,叫我‘舞会上的女王’。今天真闷得慌,闷得慌。真遗憾日子这么愚蠢而无意义地过去了——而这本应是我们生活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年头。我似乎很快就会变成个伪君子了——我的意思是多疑君子。不,不能这样。

他在当晚就给她写了信——关于那颗星星,关于花园中的柏树,关于那头每天早晨从鞑靼人房后院子里传出它高昂叫声的驴子。他充满柔情、梦幻般地写着,回忆起通向亭子的滑不唧溜的小桥上湿漉漉的柳絮,正是在那座亭子里,他们初次相遇了。

他正琢磨再带点什么时,注意到在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时掉到椅子下面去的一个黑皮夹子。他拾了起来,微笑地想象着里面装的东西,就在想要打开时,他又对自己说得抓紧收拾行李,所以就把它塞进了裤子的后兜里。然后他开始快速把东西随手扔进开着的箱子里:糅在一起的脏内衣裤;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怎么弄来的俄文书;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然而不知怎的又很珍贵的东西,这些东西看着摸着都十分熟悉,它们惟一的长处就是使一个被判不得不长期流浪在外的人,当他第一百次打开行李拿出这些他所喜爱的、脆弱的、充满人情味的无用之物时,会产生家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这种感觉。

“让我尽力停止思索!

“昨天我还是没能写完这封信。我是不是很不像话?请原谅我,亲爱的寥瓦,我保证不再这样了。”

加宁记得收到这封信时的情况,记得在那个遥远的一月的黄昏沿着一条陡峭的石头小径走上去,经过各处挂着马的头骨的鞑靼人的尖桩围栏,记得他如何坐在一条许多细流湍急地流过平滑的白石头的小溪旁,透过一棵苹果树那无数纤细却惊人清晰的秃枝凝视着柔和的粉红色天空,那儿一弯新月像剪下的半透明的指甲闪闪发光,在月亮的下面一个尖角处颤动着晶莹的一滴——第一颗星星。

收到这封信后很多天他都充满了使他颤抖的幸福感。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和玛丽分手的。他只记得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秋天——其余的一切,所有的口角和折磨似乎都显得苍白而没有意义。那缱绻的夜色,晚上海面那惯有的光泽,柏树夹道的狭窄林阴路上天鹅绒般柔和的静寂,玉兰树阔叶上闪烁的月光——这一切只能使他感到压抑。

加宁付了一个星期的房费,吻了吻她轻得如一片枯叶的手。

他进去时,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正直挺挺地坐在一只扶手椅中看书。她那只德国种小猎狗从床上溜下来,开始在加宁脚旁摇头摆尾,歇斯底里地大献殷勤。

他们的信件居然能穿过那时可怕的俄国,真有奇妙与感人之处——就像飞过战壕的卷心菜白蝶。他的第二封回信在路上耽搁了很久,玛丽根本无法理解是怎么回事,因为她相信在与他们的信有关的事情上,那些日子里通常具有的障碍不知为何统统不存在。

“我给你带一些去;它像个梦,很脆弱——

“可爱的小诗,可我记不得头、记不得尾,也忘记了是谁写的了。现在我要等待你的来信了。我不知道如何与你告别。也许我吻了你。是的,我想我吻过了。”

她在同一封信中写道:

“寥瓦,我亲爱的,我的欢乐,我是怎样盼望、等待着你的来信啊!给你写这样克制的信是多么困难多么痛苦的事啊。我这三年没有你怎么能够生活,我是怎样活下来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明天玛丽就到了,”他在心里大声喊道,四下打量着天花板、地板和墙壁,一副狂喜又害怕的样子。“明天我要把她带走,”他思考着,因为同样的欣喜而心情激荡,在心底用了全身的力气同样地大声发出感叹。

“收到我的信后马上给我回信。你会来这里看我吗?不可能吗?咳,太可惜了。不过,也许你能来?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呀:这么大老远的就为了来看我。多么自负!——你不觉得吗?

“幸福,”加宁轻声重复说,把五封信折成平整的一叠。“是的——幸福。十二小时之内我们就要重逢了。”

门外有声响,阿尔费奥洛夫不敲门就突然走了进来,而此时加宁仍在同样的地方坐着。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满心只有秘密的、美好的思绪。他毫不怀疑玛丽仍旧爱他。她的五封信就躺在他手里。外面已经很黑了,他衣箱上的球形把手在闪着光,这间被遗弃的房间里微微有股尘埃的气味。

“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情况怎样,非常担心。现在我们一定不能再割断联系我们的这条细线了。我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诉你,要问你,可是我的思绪漫无边际。从那些日子以来,我经历了许多不幸。给我写信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写得勤一点、多一点。就此止笔,祝你一切顺利。我很想能更深情地说声再见,但是在这么久之后也许我已经忘记该怎么去说了。或者也许是有什么东西在阻碍我?”

他一面微笑着摇摇头,一面展开了最后一封信。他是在出发去前线的前一天收到这封信的。那是一月份一个寒冷的黎明,他在船上,喝了橡树果实制的咖啡后一直觉得恶心。

两三个星期以后她的第四封信到了:

“不行,这里实在是太枯燥乏味了,写信告诉我点什么,寥瓦,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也好。”

“今天天气很好,雷阵雨后十分清新。就像在沃斯克列辛斯克——记得吗?难道你不愿意再在那些熟悉的地方漫步吗?我愿意——非常愿意。秋雨中在园林散步是多么美妙啊!为什么那时候坏天气不使人悲哀?

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意识到这一回他真要走了,不免有些难过。她喜欢加宁那高高的无拘束的身影;一般说来她总是渐渐习惯于她的房客,而他们不可避免地离去时总有一种像是死别的滋味。

“想想看,我一个星期都在看雪,冰冷洁白的雪。天气又冷、又糟,十分压抑。突然间,一个念头像只小鸟在心中掠过:在遥远遥远的地方,人们过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他们不像我在乡下,在一个小农场上过着死水般的生活。

他脱下上衣,在这堆可怜的满是尘土的毫无价值的东西间蹲下,开始整理出什么是要带的,什么是要扔的。

“写信告诉他们

“但今天是春天,在各个角落

“让我打碎爱的枷锁

这第一封信是从圣彼得堡给他转往雅尔塔的,是在那个无比幸福的秋天的两年多一点以后写的。

加宁垂下了拿信的手,一时间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他多么清楚地记得她那些令人愉快的习性啊,她道歉时沙哑地一笑,那从伤感的一叹到充满炽热活力的神态间的转变!

“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阿尔费奥洛夫一面接着说,一面抽动着脖子以所有者的神态穿过房间,“让我们把这该死的东西挪开,好打开这道通向我房间的门。”

“非常感谢你这封美好亲切的‘南方’来信。你为什么要写你仍然记得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多好呀!

“寥瓦,我到波尔塔瓦已整整一个星期了,真闷死人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会见到你,可是我非常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我爱你。如果你回到我身边我将用吻困扰你。你记不记得:

那些日子,信在路上要走很长的时间——回信直到七月份才收到。

“我爱你。到我身边来吧。你的信使我这样快乐,我到现在还不能重新恢复对幸福的知觉——

“尽管你不回信,我仍给你写信,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但是我不相信,我拒绝相信你仍不愿给我回信。你没有回信,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而只不过是因为——唉,因为你不能写,或者因为你没时间啦什么的。告诉我,寥瓦,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这话是不是显得很滑稽——你说爱我就是你的生命,你如果不能爱我你就不会活着了?是的,一切都会过去,事物都会变化。你愿意过去的一切重新发生一次吗?我想今天我有点太压抑了……

“寥瓦,如果你真来了,就给这儿的电话局打电话,要三十四号。他们可能用德语回答你:这儿有一个德国军医院。让他们找我。

“啊,对不起,”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尴尬的神情,说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往杯中斟满、斟满美酒——

“但另写一信给我父——

“我来,”加宁快活地建议道。他把黑皮夹塞进口袋里,站起身来,走到衣橱前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

“看那涟漪——闪烁得多么瑰丽!”

“相当不错,不是吗?

他迅速地拿出了那只黑皮夹子,里面放着他在克里米亚期间收到的五封信。刹那间这使他记起了在克里米亚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一八年的整个冬天:沿雅尔塔海岸刮着的、夹杂着刺痛人的尘土的东北风;冲击防波堤涌到人行道上来的海浪;傲慢而惶惑的布尔什维克水手;戴着像铁蘑菇似的钢盔的德国人;鲜艳的三色V形臂章——满怀期待的日子,一个忧虑不安的喘息时机;一个剪着短发、有着希腊式侧影的瘦小的满脸雀斑的妓女沿海岸走着;东北风再一次把公园中乐队的乐谱吹得满地都是;后来——终于——他的连队开拔了:在鞑靼人小村中的部队宿营地,像以往一样,那儿小理发店里的剃刀从早闪到晚,某人的面颊上满是肥皂泡,而在满是灰尘的街上小男孩们像一千年前一样抽着陀螺。还有那疯狂的夜袭,你根本不知道哪儿在射击,也不知道是谁正越过倾斜的房屋阴影之间的摊摊月光。

职责使他停留在雅尔塔——内战正在进行之中——但是有时候他真打算放弃一切,走遍乌克兰的农场去寻找玛丽。

“说我打算将从利沃夫

字迹很小,圆圆的,看上去就像在踮着脚尖跑。为了清楚起见,在字母“ш”的下面和“м—”的上面都写有一划;每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都猛地往右加了个小小的尾巴;只有字母“я”在词尾时那直道才动人地向下朝左弯,仿佛玛丽在最后一刻把这个字缩了回去;她的句号大而果断,但是很少用逗号。

“接到你的信很高兴,寥瓦。它是一封非常非常可爱的信。是的,一个人永远无法忘记他曾多么深多么热烈地爱过。你信上说你愿意用整个未来换取过去的一刻——但是最好能见面再验证一下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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