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可觉得受侮辱的?他有一种才能,你有另外一种才能。反正,我敢打赌你也看不起他。”
“他是干什么的?”加宁问。
“晚安,列维什卡,”波特亚金叹了口气道,“我们谈得很高兴。至少你不因为我接受了库尼岑的钱而看不起我。”
“也有这个因素,”加宁笑道。
“可我能给你的只有库尼岑。让他成为你的鉴戒吧。你在学校时过得怎么样?”
加宁独自一人,便更舒服地在那张绿色旧扶手椅中坐好,沉思地微笑着。他来拜访这位老诗人,因为他可能是惟一能够理解他这时的纷乱心情的人,他想对他讲述许多事情——关于俄国一条大路上的日落,关于白桦树林。毕竟他就是诗作出现在《世界画报》和《评论画刊》这类杂志的过期合订本上、标题带小花饰的那个波特亚金呀。
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摘下夹鼻眼镜,用桌布边擦了擦镜片。
只是在最后一刻、在门口时加宁才停住脚步说:“你知道吗,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我刚开始了一段美妙的恋情,现在我要到她那儿去了,我非常幸福。”
“糟糕的是我拿了。你看一看,欣赏欣赏吧——二十马克,见鬼。”
老人似乎全身发抖,嘴一张一闭,下嘴唇底下小小的灰胡子一抽一抽的,胖胖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然后他带着痛苦的呼哧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还早呢,还有时间再坐一会儿。”
“加宁先生,库尼岑先生,”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喘着粗气,夹鼻眼镜闪烁着,轻轻把加宁推到扶手椅中坐下。
“我来看你是有原因的,安东·谢尔盖耶维奇。”
“真的吗?”老人转向他,带着善意的嘲弄神色看了他一眼。“我多傻啊——为了那些白桦树,我浪费掉了全部的生命,我忽略了整个俄国。现在,感谢上帝,我已经不写诗了,和诗了结了,我甚至对填表时称自己是‘诗人’而感到羞耻。对了,我今天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那个官员甚至生气了,我明天还得去。”
“要是那样我就没有权利留你了,”安东·谢尔盖耶维奇两手一摊,透过夹鼻眼镜斜视着客人说,“请代我问候你的妻子,我未曾有幸见过她,但仍请你代我问候。”
“事实上我贞洁得可笑,而且并不因此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这像个特殊的秘密,我感到很骄傲,但是别人全以为我经验丰富。你要知道,我绝不古板或怕难为情,我就是觉得那样生活、等待很幸福。而我的那些满嘴脏话、一听见‘女人’这个词就喘粗气的同学都是手心出汗脸上斑斑点点的肮脏家伙,他们的斑点使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关于自己在爱情奇遇上撒的谎让人恶心。”
“我必须承认,”波特亚金缺乏生气的声音说道,“我第一次是和一个侍女。她非常温柔甜美,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的名字叫格拉莎。事情常常是这样的。”
“你知道吗,安东·谢尔盖耶维奇?今天我想起了以前登你的诗的那些老杂志,还有白桦树林。”
“一般,”加宁说,又笑了起来。“彼得堡的巴拉绍夫中学——听说过吗?”他继续说道,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波特亚金的口气,人们在和老人谈话时常常会这样。“我还记得学校的操场,我们常在那儿踢足球,在一个拱门下面堆放着木柴,球时不时地会碰掉一块木柴。”
“我们喜欢玩‘打了就跑’和‘哥萨克和强盗’,”波特亚金说,“而现在生活已经消失了,”他突然加了一句。
“可是列夫·格列博维奇,”波特亚金烦躁地说,“我看不起他不对吗?糟糕的还不是这个——糟糕的是像他这样的人竟敢要给我钱。”
安东·谢尔盖耶维奇面色阴沉,摇着头走了回来。“他侮辱了我,”他说着在桌旁坐下,手指敲击着桌子。“啊,他是怎样地侮辱了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一列火车驶过,在远远的地方一辆机车发出了一声凄凉而沮丧的尖鸣。在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外,夜色冷蓝,玻璃上映出灯罩和照得亮亮的桌子的一角。波特亚金躬着背坐在那里,灰色的头低垂着,手里转动着一只皮制香烟盒。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可能知道:是关于过去的生活的沉闷;还是年老、疾病和穷困如同映照在夜窗上的阴影般,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还是关于他的护照和巴黎;还是在闷闷不乐地想,他的靴子尖正好与地毯上的图案相吻合;还是他多么想喝上一杯冷啤酒;还是客人已经待得太长了——天知道。但是当加宁看着他低垂的大脑袋、耳朵里因年老而长出的一撮毛,以及因长年伏案书写而圆拱着的双肩,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失去了谈论俄国的夏天、公园中的小径的任何愿望,更不要说昨天发生的那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了。
“彼得·库尼岑,是的,我还记得。他在学校时成绩很好,这坏蛋。他总是那么准时,口袋里放着一只表,上课时常常举起手指表示离下课铃响还有几分钟。中学毕业时得过金质奖章。”
他张开紧握的拳头,把一张团在一起的钞票扔在了桌子上。
“怎么啦?”加宁问道。
“列夫·格列博维奇,这位是我的老同学,从前替我写过作弊文章。”
“他看不起我,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他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他对我来了一个小小的讥讽的冷笑,然后说:‘你把时间都花在写蹩脚诗歌上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读。我要是读了,就会把本可用来工作的时间浪费掉了。’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列夫·格列博维奇。我问你——这是明智的话吗?”
波特亚金鼓励地点了点头。“哦,代我问候她。我未能有幸见到她,不过还是拜托代我问候她。”
“哦,”波特亚金点点头,“你这人有某种精明之处,列维什卡,我喜欢这一点。”
“不,我等待过,”加宁柔声说道,“从青春期开始到十六岁,我等了大约三年。我十三岁时有一次玩捉迷藏,和一个与我年龄一样大的男孩一起躲在一个大衣柜里,在黑暗中他告诉我,有些妙极了的美人,给钱就肯脱衣服。我没听清他叫她们什么,我以为他说的是‘主女’——由‘公主’和‘有年轻女人的地方’合在一起的词,因此她们在我脑子里形成了一种令人着迷的、神秘的形象。不过我当然很快就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看不出那些在涅夫斯基街上走来走去、扭动着屁股、把我们这些男中学生叫做‘铅笔杆’的女人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在我引以为豪的三年贞洁生活之后,等待结束了。那是在夏天,在我们的乡间别墅里。”
库尼岑笑了。“没错,”他说话声音深沉圆润。“不过亲爱的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那天晚上,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有个客人。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蓄着英国式黄里带红的小胡子,一副堪可信赖的模样,他身穿礼服大衣和条纹花的裤子,非常干净利落。加宁进去时波特亚金正用美极鲜味浓汤在盛情款待他。空气因香烟的烟雾而带上了蓝色。
“是的,是的,”波特亚金说,“我能想象出来,不过是老掉牙的一套了:美妙的十六岁,林中的爱情。”
“我送你出去,”波特亚金说。“对不起,列夫·格列博维奇,我马上就回来。”
波特亚金敏锐而和善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啦,列夫·格列博维奇?你的脸看上去光艳照人,是不是又爱上谁了?是的,我们的记忆方式是有点不可思议。你笑得多让人愉快呀,见鬼。”
库尼岑站了起来,把背心往下拉拉直,说道:“不行,我妻子等我呢。”
“天晓得。他很会赚钱。啊,咳,你知道,他是个……”
加宁好奇地看着他。“可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呢,安东·谢尔盖耶维奇?”
“谢谢,”库尼岑说,“我很乐意。再见。我想我把大衣脱在门厅里了。”
“记起这些对你来说一定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加宁沉思地说,“仔细一想,连记得一些每天的琐事都很奇怪——尽管其实根本不是每天的事——也许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
波特亚金想了片刻。“列夫·格列博维奇,你刚才谈到俄国的乡村,我想你可能还会看到它,但我这把老骨头是要留在这里的了,如果不在这里那就在巴黎。我今天好像心情特别不好,请原谅。”
“哦,我该走了。睡个好觉,安东·谢尔盖耶维奇。”
“啊,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亲爱的伙计。我把应该放进自己生活的一切都放到了我的诗歌里,现在要从头开始已经太晚了。现在在我脑子里出现的惟一想法是,最终算账的时候,是个性情乐观的实干家要好一些。你如果非得喝醉不可的话,那就好好喝个醉,把那地方砸个稀烂。”
加宁看着自己的脚,说道:“高年级的时候同学都以为我有个情人,那是什么样的情人啊——一个社交界的妇女。为此他们很尊敬我。我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是我自己散布的这个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