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光线暗淡而怪异,因为这两个鬼点子多的舞蹈演员用一块紫红色的绸子把灯包了起来。房间中央的桌子上,酒瓶闪着紫色的光,打开了的沙丁鱼罐头里泛着油光,还有用银色的纸包着的巧克力糖,各种香肠片,以及浇过糖浆的肉饼。
“请你别再喝了,”克拉拉说,心想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
阿尔费奥洛夫在戈尔诺茨维托夫身旁坐下,从他手里拿过吉他,开始试着弹了起来。他是个很快就会喝醉的人。
“是的,讲吧,你知道,我觉得压抑得要命。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俄国的?”
“吉他调好了,”戈尔诺茨维托夫调了一下一只链钮,拨了拨弦说。他拨动了琴弦,然后用手掌压住琴弦的震动。
黑色的火车隆隆驶过,震得公寓楼的窗子直响;像幽灵耸动双肩抖落重负一样,如山般的浓烟向上翻腾着,遮住了夜空。屋顶在月光下发出一片平滑的金属光辉;当一列黑色的火车隆隆驶过铁桥、发出的一条光之链照亮了整座桥时,铁桥下一个声音洪亮的黑影醒来了。咔哒的轰响和大团浓烟似乎在楼中直穿而过,楼在深渊和街道之间颤抖,深渊里线条般的铁轨像是月光照耀下的指甲划出来的,铁桥在等待着下一列火车的有规律的雷鸣声。街道上横跨着平展的铁路桥,楼房像个幽灵,你可以用手穿入其中并且扭动你的手指。
波特亚金强笑了一下,拉了拉加宁的袖子。“这儿是俄罗斯未来的救星。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列维什卡——你漫游过哪些地方,在哪儿打过仗?”
舞蹈演员大笑起来。
“把杯全斟满,科林,”他一面向桌子走去一面说道,“再给阿尔费奥洛夫倒上点,明天我们的生活就变了。明天我不再在这儿了。来呀,干杯!克拉拉,别拿那受伤的小鹿的眼光看着我,再给她倒点那烈性甜酒。你也来点,安东·谢尔盖耶维奇——高兴点!为你那护照伤心一点用也没有,你会再得到一个护照的,比旧的还要好。给我们背点你的诗吧。啊,对了,顺便说说……”
“克拉拉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波特亚金费劲地说,“像她这样的姑娘过去常给我写非常动人的信。现在她看都不愿看我。”
加宁站在舞蹈演员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柏油路面发着幽幽的光,缩短了的黑色的人影走来走去,消失在黑暗中,然后又出现在商店橱窗反射出的倾斜的光带中。街对面房子里有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从这明亮的琥珀色缺口里可以看见闪闪发光的镜子和镀金的框子。这时一个优雅的黑影放下了遮帘。
“我非讲不可吗?”加宁宽厚地苦笑着问。
“把空瓶子给我行吗?”阿尔费奥洛夫突然说道,快活而激动的眼中闪烁着一线淫欲。
到目前为止一直坐在窗台上、带着一丝含有沉思的冷嘲的笑意看着闪着紫红微光的桌子和照得十分古怪的面孔的加宁这时突然跳到地上,放声大笑起来。
“喝——干吗不喝?”加宁说着在窗台上坐下,从舞蹈演员颤抖的手里接过冰冷轻巧的小酒杯,一口喝了下去。他环顾坐在桌子四周的人,他们全都沉默着——就连因为八九个小时后妻子就要抵达而过于兴奋的阿尔费奥洛夫也不例外。
“干吗谁都不吃不喝了?”科林问,一面扭动屁股用小碎步在桌子周围走来走去。他开始把空杯子斟满。谁也没有说话。显然聚会不成功。
“先生们,你们为什么不唱呀?为庆祝克拉拉的生日,唱呀,‘像一朵香花……’”
“我不该喝,问题就在于此,”他阴郁地补充说。
“让他去,”加宁笑道,“他愿意就让他捣乱去吧。”
没穿外衣只穿件开领脏绸衬衫的戈尔诺茨维托夫正坐在床边上,在一只他不知怎么搞来的吉他上调音。科林一直不停地在倒伏特加、烈性甜酒、莱茵白葡萄酒,他肥胖的臀部可笑地扭动着,而穿在紧身蓝夹克中的修长的躯体则几乎保持不动。
波特亚金转过头来看着他,然后不慌不忙地笑了。“你是在旧日历上看到的吗?他们特别喜欢把我的诗印在日历页上,在下侧每日菜谱的上面。”
“先生们,先生们,他要干什么?”科林指着阿尔费奥洛夫大声说道,阿尔费奥洛夫打开窗子,突然举起了瓶子,指向蓝黑色的夜空。
“顺便说说,”加宁重复道,一面走到老人身后把一只手放在他肉乎乎的肩膀上,“我记得你的一些诗,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满月——森林和小溪’——是吧,对不对?”
坐在桌旁的有波特亚金,他面色苍白,愁容满脸,巨大的前额上汗珠点点;阿尔费奥洛夫,炫耀地系着一根崭新的闪光绸领带;克拉拉身上仍是那一成不变的黑连衣裙,因喝了廉价的橘味烈性甜酒而满脸通红、神情倦怠。
加宁转过身来,科林递给他满满一杯颤动着的伏特加。
阿尔费奥洛夫向克拉拉咧嘴一笑,举杯装出一副殷勤的样子,身子向后一靠——因为是一只没有靠背的转凳,他几乎摔倒——尽力用做作的假男高音唱了起来,但是没有人跟着唱。
“我告诉过你的,”克拉拉低声说,“你简直像个婴儿,安东·谢尔盖耶维奇。”
“什么时候?喂,科林,来点那黏糊糊的烈性甜酒吧,不,不是给我——给阿尔费奥洛夫。对了,搀在他的杯子里。”
阿尔费奥洛夫胡子发亮,喉结涨起,鬓角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拂动。他把胳膊向后一甩,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严肃地把瓶子放在了地上。
戈尔诺茨维托夫最后拨了一记琴弦停了下来,大家都觉得十分尴尬。
“真是帮好歌手!”波特亚金沮丧地咕哝道,摇了摇用手托着的头。他觉得很懊恼:气短胸闷加上想到遗失了的护照。
“什么——不喝酒?”他噘起嘴,抬起充满柔情的眼光看着加宁,老套地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