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种病从手部肌肉开始萎缩，然后是脚，不久舌部运动变缓，发音渐渐含糊不清，面部筋肉也会松驰下来。”
“……”
时间越长，这种异常的症状就越严重。不光是手脚，舌头周围也是。既未喝酒也未喝药但就是感觉舌头不好使，说起话来很费劲、很麻烦。
“具体说是种什么病呢？”矢成发问，但医生没有马上回答。
“系带儿？鞋带儿？”
病态要素也由就诊科目的不同而不同。比较起来较轻的病态要素在整形外科和产科。生产顺利的产妇是医院里惟一的希望。其他如牙科、耳鼻喉科、皮肤科，虽是病，但在局部，没有凄惨阴森的气氛。
教练员中有很多是出身于体育大学的年轻女性，会员与她们的恋爱事件时有发生，专门瞄着她们来的会员也不少。矢成对这些恋爱事件也要注意一下，所以说他的工作实在不很轻松。
“大夫，这青光眼会有什么后果呢？”也曾听说过什么白内障、青光眼之类的名词，但具体是什么病不太清楚。
想避也避不开的人生场面在医院里有。挂号大厅是连接社会的窗口，健康的要素夹杂进来，但到了病房，就成了病态的了。
“大概是青光眼。”
“你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吗？”妻子边说边“啊”了一下。
他强制自己努力站起来，打算去大医院做精密检查。
指尖的无力感已渐渐漫延以手腕，并在工作过程中出现了。矢成是新宿一家体育俱乐部的教练。这是所会员制俱乐部，入会金很高，会员自然都是些有钱人。游泳池、跳水池、网球场、健身房、慢跑道、桑那，屋顶还有迷你高尔夫，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没事。只是稍稍有点贫血。”八代在徒弟面前一笑掩饰过去。其实他心里本能地觉出这不是贫血那么简单。
电梯那边，坐在轮椅上打着点滴的患者和躺在移动病床上的重症患者正上上下下。穿白衣的年轻大夫和护士在走廊来来往往，救护车运来急诊及受伤的病患，匆匆忙忙。
“如果不手术又会怎样？”
像今天这样在飞行过程中出现异常就太危险了。一定有什么深刻的异变悄悄地在体内进行着。他感觉到了。
这是死亡的判决书。发病后两年，带上人工呼吸器，两年后死亡。其间病情缓缓发展，先从手脚开始萎缩，从不能走到全身都不能动，悲惨之极。另外，脸下半部开始松驰性麻痹，嘴唇及双颊松驰，食物无法吞咽，流口水，失去语言能力。
“教练，没事吧？”徒弟伸手扶住他。
幸好不久就有了空座，不用再体味那种无力感了，但自己的手腕居然承担不起身体的振动的那种心悸依然留在手上。
“我的舌头好像不大好使。”
八代是直升机全能驾驶员，拥有各种机型的驾驶执照，现在作为自由驾驶员受雇于某大直升机公司做飞行俱乐部的教官。在成为自由驾驶员以前，他在这家公司担任过运输、空中摄影、农药喷撒、游览等各种工作，驾驶过各种直升机。
最近，经常会偏头痛。早晨起床时脑袋沉沉的，过一阵又会往前右侧聚，有时还会有很强烈的呕吐感。晚上会看见灯周围有彩虹般的光圈。
“眼压变高了。青光眼也有很多种，我怀疑是原因不明的继发性青光眼。”
医院常被喻为兵器。一个医院的能力据说可以通过24小时内它能发挥出的诊疗、治疗能力测定出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看到丈夫神色异常，妻子惊问，但八代无力回答，一头倒在床上。
“青光眼！”
“请告诉我，您不是把名字都告诉我了吗？”
“伸的很轻松啊。你感觉费劲吗？”
“总之先进行药物治疗试试看，我看有进行手术的必要。”
“没有啊，是你的字。”
拿了药走出医院，八代茫茫然无所适从。
妻子过来蹲着给他系了。出门后，不适漫到矢成全身。
“对，你‘啊’一下。”
感觉到无力的同时矢成还感觉到手腕及手变小了，这种感觉还从未有过。是不是有什么致命的异变正在身体深处发生并将波及全身？
矢成已按捺不住自己的不安，决定去看医生。
“嗯，得上班。”
“是呀。我手使不上劲。”
如果就这样等死那真是死不瞑目。污辱摧残加代、夺去自己的家园，如果不报此仇，矢成的人生无法终结。
矢成催促着，医生说：“我们医院规定把病情的真实情况告诉病人。这种病我们叫做筋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也叫重症肌无力，是种神经疾患，每10万人中只有1.5至4人可能发病，是极稀有的病。”
外科有种赌博的味道。像脑神经外科常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色彩，而内科最令人狐疑不安。小儿科里，比起患者更坐立不安的是他们的父母。到了精神病科，则有种忧郁的心情。泌尿科和妇科常伴随羞耻心和踌躇，眼科里人大都低着头。
在挂号处已分门别类挂好号的患者走向各自的诊疗室。那些在药房前已算完账的患者正等着叫号。
矢成一道感觉得奇怪。这天早晨，他怎么也系不上衬衫袖口的扣子。虽说这地方原本就难扣，但手指使不上劲，扣子就是放不进扣眼里。
拿着花、水果篮的探视者们心情也很沉重，对正在排队等候的患者投去同情的目光。
“别太勉强了。”
“很遗憾，目前尚无有效的治疗方法。”
矢成主要在健身房，他为会员们编制的各种训练模式受到广泛好评，不断有会员点名请他。那天他正在检查新购入的划船机的情况。但手脚却不听使唤，平常自己与机器之间非常有默契，今天却只是机器在空转，就像车轮失去重心在滑动一样。
“没有治疗方法！就是说要等死了？”
“就这样下去会失明。药物治疗只是为手术做减压准备而已。”
“你没问题。我觉得自己伸舌头好像很费劲。”
经过慎重检查后，医生表情沉重地说出了一个病名。
如果医院是兵器，那患者到底是什么呢？医院必须全力以赴与之做斗争的是疾病，对于患病的病人来说医院应是自己一方的，但其实也未必如此。有的医院管病人叫做“病客”，这大概只限于有钱的患者吧。那些疑难杂病患者有时会被当成“研究材料”。
初来就诊的患者面容上布满了不安，复诊的患者更多的是疲惫。医院虽是救死扶伤的场所，但却很难寻到跃动的生命活力。
但刚才是纽扣扣不上，现在在门口穿鞋又发生了新异常。
“这阵子，你没觉得我说话很费劲吗？”矢成问妻子。
作为主任教练，他的主要工作是对新教练进行监督指导并主持新健身机械的引进，有时还直接指导俱乐部会员的训练或进行体育指导。
“很遗憾，没有。”
“有自然痊愈的可能吗？”
“草草的一点也没变啊。”
“一到两年吧。”
“伸舌头？为什么？”妻子吃了一惊。
八代正如一个不服一审判决希望上诉的被告一样，一心要推翻老眼科医生的诊断，走进大医院的门。
“那治疗方法呢？”
妻子以为大概是地产商带给他的后遗症，这些症状倒的确是那次事之后出现的，想来也有道理。
“就是说变成植物人了。发展到那种程度还有多长时间？”
许是跟地产商斗争留下的后遗症。说起后遗症，自从搬到新住处之后，加代的病症多少有些减轻，但还是会被恶梦魇住。那件事给正处青春期的少女的身心都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与女儿的伤痛相比，自己不过是变了笔迹，实在不算什么。矢成强迫自己不把这放在心上。
“出去啊？不要紧吗？”
“没有。不过伸的时间太长会累。”妻子收回舌头说。
“失明！”八代对医生的话有些茫然。飞行员如果失去双眼，与死有什么两样？重击之下八代眼前一片暗淡，如同已失明一般。医生告诉他暂时先吃药看看情况。
“‘啊’一声？”
“你有没有发觉我的字最近有些变了？”矢成问妻子。
飞行中视线模糊起雾今天是头一次。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他战战兢兢地去了附近的眼科医生那里。医生听过他的叙述后慎重地为他做了检查。
八代卸下速度杆，垂直下降。飞机靠近地面时扬起阵阵尘土。
曾想如果20年前的战友在身边就好了，现在就算单枪匹马也要拼命一搏。虽采用什么方法、具体怎样干还没考虑好，但复仇已是矢志不移。
“筋萎缩性侧索硬化症。”这难解的病名听了也不甚明白。
“我是因为系不上带儿。”
这位看来有些落魄的老眼科医生给他检查过后，低头半晌无语。
但坐电车时，他又吃了一惊。抓着吊环的手根本使不上劲。虽然手放在吊环上，但这只是形式而已，完全没有力量在上边。软绵绵的，只是跟吊环挨在一起罢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症状减轻了。哪来的蒙古大夫，胡说八道什么青光眼。八代这样安慰自己。他把医生给开的药扔进便池里。但症状马上又出现了。比前天的模糊程度更甚。走出厕所后跌跌撞撞摔倒两次。虽说家里的布置都熟悉，但身体不听使唤。
医院大堂独特的气氛，正是这些“病态要素”传播的。健康人也受其影响，在医院期间也成为病态要素。
“你怎么了？要迟到了！”妻子着急地催促坐在门厅台阶上一直不起来的矢成。搬到新住处之后，离工作单位远了，必须得提前一小时出门。
“这不是很好吗？人说舌头太长像流氓，伸这么长已足够了。”妻子说。其实妻子不明白，他已伸不出以前的长度了。从指尖开始的麻木已漫延到手腕、舌尖，脚上也有，可自己的工作是需要动手动脚的，麻痹了可不得了。
为不令妻子过于担心，八代隐瞒了病情。失去儿子的沉重打击已令妻子一蹶不振，如果再给她增加负担说不定会精神崩溃。
这是初次清晰地意识到，回想起来从不久前开始手指就有些异常。当有必要用铅笔或圆珠笔写字时，已不能写出自己风格的字。
八代周作心想又来了。当他猛然拉起操纵杆令前进中的飞机在空中停止那一瞬间，面前似乎又起了层雾，视野也变得狭窄了。
“大夫，请告诉我。什么情况我都可以接受。”
“不久全身都不能动，最后呼吸器官也会麻痹，不能自己呼吸，得配人工呼吸器维持生命。”
饭店、商店、剧场等处的客人，也是使其成立的重要要素，不过医院的要素是处于病态的。不处于病态，也不成其为要素，这是医院的特点。
“哎哟，怎么说些孩子话。要晚了，我来系吧。”
“没有哇，怎么了？”
“感冒时医生不是常要你伸伸舌头看看吗？”
这种无力感不是偶然的、暂时的。它是从自己身体深处发出来的慢慢会侵袭全身。现在只是表现在手指，但病是全身的。
“是累的吧。”
“必须要抓紧了。”听到医生的宣判后，矢成对自己这样说。寿命只有两年了，且在这两年中，能活动的时间只有半年。必须在这半年时间里，对自己的全部人生做一个总清算。
待到第二天症状消失后就把这碴给忘了，但不久又会出现。刚开始时他以为由于失去公一深受打击身体情况一时失常造成的，他从来对自己的视力很有自信。
妻子虽这样说，但矢成总觉得写出的不是自己的字。这种情况最近一直有，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毫无印象。
矢成一道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病态要素，走进医院的大门。这位于东京都中心的某大学附属医院有22个科，320名医生，482名护士，71名见习护士，另外还有临床技师、药剂师、营养师等总共是1638人。床位总数为920床，拥有所有最新医疗设备，医疗技术水平之高及设备之齐全都是赫赫有名的，每天前来诊治的病人高达3200多。
目前，身体的异常只有自己知道，家人及同事都尚未觉察到。
也问过同事，有人说酒喝得过多、过于疲劳、睡眠不足时，的确有手脚麻木的情况，矢成强迫自己相信是这个原因。
矢成来到医院，在挂号处陈述病情后被分到神经内科。
虽好歹没令会员察觉遮掩了过去，但矢成已是惊出一身冷汗。自此他已清楚地感觉到手脚的麻木，还不只是麻，皮肤上还有小虫在爬的感觉，下意识地甩甩手，其实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倒霉事接踵而至。公一意外死亡没多久，自己又得了青光眼。绝望令他身心极为疲惫，这一夜八代睡得极死。
大医院的门诊挂号处给人的感觉像是人类博览会，从这一点讲颇似饭店的前台，只不过医院的挂号处充满了不安、绝望、同情罢了。
“看不出字体有什么改变吗？”
“所谓神经疾患会怎样呢？”
但一般的患者既不是病客，也不是研究材料，对他们很难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总之患者是构成医院的要素，没有病患的医院不能被称之为医院。
得到死之通知之前，自己虽恨、虽怨，但已打算忍下这口气。现在，得知自己已来日无多，矢成已无所畏惧。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就直升机来讲，每出一种新机型都需考取相应的执照。八代已有5000小时的飞行记录，对所有机型的驾驶都得心应手。
这职业伴随着体育的高速普及日益兴旺，矢成是该俱乐部的主任级教练。
对飞行员来讲，眼睛就是生命。自从儿子死去之后，八代的眼睛出现了异常。是绝望侵袭了视神经？他害怕去见医生，但不能在天空中飞翔令他更加恐惧。
这些都是人生的一个侧面，虽是侧面，但谁都希望如果可能就避开它。
“不会吧。你‘啊’一下。”矢成伸出舌头。
“伸出舌头给我看一下。”
视线模糊起雾，不能载初学者。八代关掉发动机，走下飞机，脚跟着地时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大夫，到底是什么病？”八代着急地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