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礼让菊治先走。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啊!”夫人说了一声。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过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的,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是。”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菊治从小姐身后瞥了一下内里,房间面积约莫八铺席,人们几乎是膝盖挤着膝盖并排坐着。似乎净是些身着华丽和服的人。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事,全都清楚。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遗孀接近了。
“你是指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那位吗?”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对,男客也来过,不过都走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满座中的身份。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谁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吶。”
“是她的女儿吧?”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小姐一直低着头。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您依然搞茶道吗?”
“瞧你说的。”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近子走了进来,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问道:“怎么样,小姐还可以吧。”
“不,我向来不搞。”
两位小姐走进茶室前,在换上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哟,请进。稀客。欢迎光临。请从那边上来,没关系的。”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才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要温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原封不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呀。”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吗?你还没点茶吧。”
“没问题,菊治有资格称红呀。”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近子眼块,一眼就瞅见菊治,蓦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挥了挥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母亲天生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被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然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子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包袱皮什么的,你竟然连人家古怪的东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暗自佩服你筹划的本事吶。”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女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菊治觉着茶室里的女客们都回过头来了,他脸红着说:“净是女客吗?”
“在来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缘嘛。再说令尊也认识稻村先生。”
菊治走进了贴邻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散乱地放着诸如点心盒子、搬来的茶具箱、客人的东西等。女佣正在里面的洗茶具房里洗洗涮涮。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是吗。”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式。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种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夫人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纯洁实在的美。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菊治暧昧地点了点头。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不是红。”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她家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今天的事,我没跟她说,你放心地好好端详吧。”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近子说着指了指靠近壁龛这边的拉门。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是谁。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发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