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是的。”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不!”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嫁给谁呢?……”
“哦,我是三谷……”
“哦,是公用电话。”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你现在在哪里?”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怎么不一样?”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肯定是骗人的。”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一点都不怀疑?……”
菊治没有执拗。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欢迎你来。”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可不是吗。”
“身份也不一样……”
“我还真的受骗了。”
“你不是结婚了吗?”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为什么?”
“唉呀,请还给我。”
“啊!”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恭喜你。”
“还给我嘛。”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哦?”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菊治低下头来。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不,不。请不要看……”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不,那是……”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是封报喜信吗?”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啊,我知道。”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好。”
“深深的悲伤……”
“我是文子。”
“我把它撕了。”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我是文子。”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啊?……”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是雷声大作那天?……”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两次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身份?……”
“可是……”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恶作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菊治也这么说。
“栗本告诉我的。”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