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要走了。”
“出租车?我没有订什么出租车。”
米尔德里德模仿着克里斯先生的语调,简直有点儿乐不可支,她禁不住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三个人都笑了。伯特说,如果米尔德里德想重新开始做馅饼,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他好了,他来负责销售。薇妲也笑出声来,她指指自己的嘴,用低低的声音说她来负责吃馅饼。米尔德里德真想跳起来亲吻她,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然而,当薇妲专程赶到里诺,特意来原谅她,报纸上又登载了更多的照片和大篇大篇的报道,米尔德里德感动得眼泪汪汪。薇妲和她一起在旅馆住了下来,在米尔德里德看来,自己面前的这个薇妲显得那么陌生,那么不自然,仿佛是一个面带微笑的苍白的幽灵,悄声细语地诉说自己的嗓音所发生的变故,给人感觉更像是薇妲的鬼魂,而不是她本人。但是到了晚上,当米尔德里德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是她错怪了薇妲,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来弥补自己的过错。既然是她让薇妲失去了“谋生手段”,那么她就必须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家,必须保证她这辈子衣食无忧。米尔德里德又一次表现出惯常的感情模式,这回又有新的理由。不过伯特的想法和她如出一辙。她寄给伯特五十美元,问他能不能来和自己见一面,她解释说自己不能去找他,因为在法院准予离婚之前,她不能离开内华达州。第二个周末,伯特来了,米尔德里德带上他开了很长时间的车,一路前往托诺帕,两人经过反复商量,终于达成了一个解决办法。米尔德里德把薇妲怎么来找她,又是如何原谅她的详细经过讲述了一遍,伯特听了深受感动。他嘴上虽然说了句“真见鬼”,心里却为此感到非常高兴。这恰恰说明,如果这孩子交往的都是正派人,她就会有一颗纯良美好的心灵,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样。他表示同意米尔德里德的看法,认为她至少可以给薇妲一个家。米尔德里德结结巴巴地问他想不想帮她一起给薇妲营造一个家,他一脸庄重地说,他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让他更乐于做的事情。伯特又待了两个周末,等米尔德里德离婚之后,他和米尔德里德在县法院举行了一个静悄悄的婚礼。让米尔德里德感到意外的是,薇妲并不是唯一的宾客。莱文森先生也在婚礼上露了面,他说自己恰巧在城里办事儿,而且一向对大米情有独钟。
“没错儿,妈妈。”
“嗯。”
米尔德里德一时手足无措,惊愕地看着薇妲那冰冷、淡漠的眼睛,她发现薇妲此时正在用正常的嗓音说话。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你要跟谁一起去?”
“蒙蒂。”
失去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如果沃利·博尔根稍稍手下留情,没有那么残酷地对待她,如果盖斯勒太太多一点儿朋友的忠诚,没有一连四天醉得颠三倒四,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圣巴巴拉往旧金山打对方付费电话,倾诉艾克和一个金发女郎的瓜葛,她也许就能渡过难关——这一切对她来说等于雪上加霜,她永远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她在里诺市待了四个星期,原因之一就是那些电话,四个星期里,她仿佛一直困在梦魇中,没完没了地听罗斯福总统发表演说,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无法接受今年自己不能为他投上一票的事实,因为她将被视为内华达州的居民,不再属于加利福尼亚。让她心灰意懒的还有,她发现自己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经商,这又是一个严酷的事实。原来,她的名字仍然为公司所有,想到自己负债累累,欠沃利不少钱,她不由得悲从中来。
“这才是我想听到的话!好啦,咱们还拥有对方,不是吗?现在,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透过泪水和悲伤,米尔德里德似乎体味到了伯特话中的意思。只有上帝知道,她鼓起了怎样的勇气才强忍住一阵阵抽噎,眼睛望着伯特,又透出那种斜睨的眼神,在心里暗暗斩断了那条维系母女之情的血脉。不过她还是做到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肤,说:“好吧,伯特,让她见鬼去吧!”
感恩节过后那段日子,米尔德里德一直郁郁寡欢,心里空荡荡的,因为“馅饼小推车”已经不再属于她,眼下她无所事事,这让她怎么也习惯不了。这种手头拮据、为一点儿小钱抠抠索索的生活也让她无法适应。她搬进了位于皮尔斯大街上的旧宅,这座房子她早已抵押出去,拿到了五千美元。但是这笔钱已经在里诺花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也花得像流水一样快。不过她还是决定让一家人过个像样的圣诞节,她给伯特买了一套新西装,给薇妲买了一台自动留声机,还有几张专辑唱片。这样小小地挥霍一把让她找到了一点儿过去的感觉,当莱蒂宣布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心里荡起一阵小小的快乐。伯特已经做好了蛋酒,喝在嘴里给人一种温暖而愉悦的感觉,他们三个一起回到餐厅的时候,米尔德里德突然想起自己前天在“顶呱呱”冰激凌店遇见了克里斯先生,他大发雷霆,对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给他送去的馅饼表示非常不满。“当我告诉他,现在我已经和那家公司毫无关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他愿不愿意订购一些我做的馅饼,他差点儿吻起我来。‘好啊,好啊,什么时候都行,给我送来好了,苹果馅饼,柠檬馅饼,南瓜馅饼!’”
听了这句话,米尔德里德的呜咽声反而加剧了,几乎成了嚎啕大哭。伯特抓住她,来回摇晃着。“我已经说过了,让她见鬼去吧。”
皮尔斯大街又一次迎来了圣诞节,这是一个加利福尼亚特有的芬芳怡人、阳光灿烂的圣诞节。米尔德里德经历了一段最痛苦不堪的日子,又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希望未来带给自己的不再是烦恼和痛苦,或者让人更加难以承受的羞愧和耻辱。她曾经一度灰心丧气,觉得自己必须戴上面纱,免得直视别人的眼睛,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整个世界如同天旋地转,一落千丈,摔了个支离破碎。
说到这里,米尔德里德提高了嗓音,薇妲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喉咙上。然后,她走到父亲身边,吻了吻他。伯特也吻了薇妲,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但他的目光避开了薇妲的眼睛,态度有几分冷淡。薇妲随即起身离去。出租车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着一阵喧响,车开走了,米尔德里德走进卧室,躺下来,开始哭泣。也许她确实有理由痛哭一场。她已经三十七岁,体态发福,身材也有点儿不大匀称了。多少年来,她含辛茹苦为之付出辛劳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她曾经深爱的女儿几次三番用来回报她的却是尖利的牙齿,现在她的女儿走了,甚至都没有亲吻她一下,没有和颜悦色地道一声“再见”。如果说她有什么过错的话,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太爱自己的女儿了。
“好的,夫人,我去告诉他。”
薇妲站起身,平静地面对着米尔德里德,摆在她面前的火鸡肉连动也没动一下。“不久以前,我下定决心要到纽约去发展,我过一会儿就要从伯班克机场的联合航空公司航站楼出发了。我原本打算早些告诉你们的。”
伯特走进来,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手中拿着一瓶黑麦威士忌。他动作娴熟而潇洒地把酒瓶摇晃了一两下,在床边坐了下来,叫了一声:“米尔德里德。”
然而,是一次会谈给她的心灵造成了在她自己看来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那是她和一名速记员和两位律师进行的一次小小的会面,时间不过一个小时。据他们所说,事情似乎是这样的:薇妲离开医院之后的头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到无线电演播室报到,和“怡人”乐队一起排练。从扩音器中传出的是一个粗哑的男声,“怡人”跟她签约可不希望听到这样的嗓音,乐队指挥当即取消了排演。此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薇妲一再强调自己愿意履行合同,于是“怡人”诉诸法庭,要求废止合同,理由是薇妲已经没有能力履行这份合同。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莱蒂走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表情回到屋里。“皮尔斯太太,出租车司机到了。”
“让她见鬼去吧。”
薇妲的律师,也就是她的经纪人莱文森先生的哥哥,认为必须证明薇妲的嗓音出了问题并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就这样,米尔德里德还没来得及搬出博拉根宅邸,在报纸上刊登出租这座房子的广告,还没来得及到里诺办理离婚手续,甚至还没来得及拿下敷在头上的冰袋,就不得不宣誓作证,讲述她和薇妲发生的争吵,以及她如何掐住薇妲的喉咙,结果导致薇妲失声的经过。虽然两位律师并没有逼迫她道出争吵的确切原因,任由她说成是“管教孩子”,但这已经足以让她感到心烦意乱。但是,第二天的报纸却把这件事情描述成了一桩不可思议的、颇具刺激性的感情纠葛,标题用了很大的字体,配以米尔德里德和薇妲的照片,还穿插了蒙蒂的几幅照片,字里行间影射蒙蒂可能是米尔德里德“管教孩子”的原因,这样一来,米尔德里德无异于戴上了沉重的枷锁,在公众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她毁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心爱的、最美好的东西,她的精神又一次全线崩溃,一连几天卧床不起。
薇妲做了个手势,叫住了莱蒂。“是我订的。”
“哦!”
“是你订的?”
“你为什么要走,我心里一清二楚。现在,公众的关注点已经稍微有所转移了,你打算去为‘日光浴’演唱,赚取每星期两千五百美元的薪水。尽管走掉好了——不过这次不要再回来。”
“好——一醉方休。”
过去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情景开始一幕幕闪现在米尔德里德的脑海中,这些片段慢慢地相互串联起来:负责促销“日光浴”的霍贝先生说过的那番话;薇妲在里诺上演的那场宽宏大量、冰释前嫌的镜头,报纸上纷纷做出特别报道;以及莱文森先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婚礼上。薇妲仍旧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冰冷的笑容,米尔德里德开口说话了,她的舌头飞快而生硬地舔着嘴唇,就像一条蛇在吐着信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没有失声,你的脑子真是比任何其他人转得都快,那天晚上……如果你能设法让我说出是我毁坏了你嗓子,你就能和‘怡人’解除合同,正是这家公司给了你第一个大好机会。你过去就是用整个胸腔发声的,像个男人一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你尽可以再来一次。于是你就这么做了,而且你还让我宣誓证明这一切,成为法庭记录,这样报纸上就会披露这个消息。但是后来,你发现自己做得有点儿过头了。报纸上登载了蒙蒂的事儿,这对收听无线电节目的公众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于是你去了里诺,让人拍下你把我拥抱在怀里的照片。还有你在我和你父亲的婚礼上亮相的照片。你甚至还邀请了那个莱文森,好像他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为了隐藏你和你母亲的丈夫,也就是你和自己的继父之间发生的风流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