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往的都是正派人。”
“特雷维索先生,你误会了我这么做的目的。我……”
米尔德里德非常厌恶这种插科打诨,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接下来,凯迪特兄弟突如其来地奏起序曲,然后薇妲开始演唱了。完全是在意想不到之间,米尔德里德突然感到一阵寒颤袭上脊背。那音乐在她听来十分陌生,薇妲在用某种外语演唱,她根本听不懂,但是那声音如此温情,如此圆润,如此明亮,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拼命想要摆脱这种感觉,就在她惊诧不已,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薇妲嘴里唱出一小串如潺潺流水般的音符,便停了下来。那个穿蓝色大衣的男人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连声说:“嘿,嘿,嘿!”
米尔德里德坐在那里惊愕地眨着眼睛,这次会面急转而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试图让自己适应眼前的情景,特雷维索先生又在房间里转了一遭,显而易见,他对这个话题比自己原先所预想的兴趣提高了几分。他坐下来,眼睛里闪烁着拉丁人特有的热烈光芒,这炯炯的目光在她第一次来访的时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他又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膝盖,说:“这个女孩,从里到外,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腔女高音。”
“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话似乎都说尽了,米尔德里德站起身来。“好吧——我们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您今后把账单寄给我……”
她的第一感觉是,伯特想当然地认为薇妲将要演唱伤感情歌,也许事情并非如此,因为节目开始没多久,萨默维尔先生就假装晕倒在地,他的乐队成员不得不闹哄哄地把他救醒过来。节目的开头一如既往,克雷兹·凯迪特兄弟模仿海军学院的学生发出汽笛一样的呼叫,随即轻快地演奏起《起锚》的曲调,接着是萨默维尔先生向观众问好,然后向大家介绍薇妲。他问薇妲·皮尔斯是不是她的真名,薇妲说是的,他又问薇妲的嗓音是不是过于尖利。凯迪特兄弟闻听此言敲了一下船上的锣,薇妲回答说,自己的嗓音并不尖利,但是如果他再说这样的话,就会发现自己的尖叫声具有非凡的穿透力。演播室里的观众一阵哄笑,阳台上的人也都笑了,尤其是伯特,乐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坐在栏杆上的一个身穿蓝色大衣的男人连连点头表示赞许:“这个问题她回答得恰如其分。”
“是的,我听过。”
“噢,是薇妲的演出。”
“薇妲?唱歌?”
“她……!”
伯特表现得如此乐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薇妲离家出走的详情。他一边呷着黑麦威士忌酒,一边和颜悦色地东拉西扯,显然认为这件事儿无足轻重。他说薇妲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一个了不起的爵士乐队一起参加现场广播,而且没有任何人提供帮助,全靠她自己,这当然说明她还是有天分的。他说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内心的感受,但是如果她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儿就不去参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这可是薇妲遇上的第一次大好机会,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擅长演唱伤感情歌的女歌手,加上名气响当当的乐队,他们一定会大发特发,绝对没错儿。有时候,如果他们第一次演播恰到好处地插入爵士乐装饰乐句,就能一夜之间大红大紫。
米尔德里德听着这番溢美之词,就像是一个人在倾听抚慰自己灵魂的风琴乐曲,她猛然回过神来,喃喃地说:“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然后他便走了出去,把米尔德里德一个人留在那里。过了几分钟,那个矮胖的女人走了进来,找出一首曲谱,坐在钢琴边开始弹奏。她弹琴的声音非常之大,而且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音量都比上一次有增无减。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米尔德里德还坐在那儿。特雷维索先生回到屋里,示意那个矮胖的女人离开。他迈着大步踱来踱去,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关上了门。他坐在米尔德里德身边,修长而枯瘦的食指放在她的膝盖上。“你为什么想让那个女孩回到你身边?能告诉我吗?”
“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谁付钱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想听那个女孩演唱,就去买张票。你付一美元,或者两美元。如果票价是八十八美分,你就付八十八美分好了。但是,不要试图免费听那个女孩演唱,因为这让你花掉的钱足以买下整个大都会歌剧院。”
“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指望她……”
“你的意思是我们到演播室去?”
伯特一看米尔德里德脸上的表情,就连忙走过去,拿起她的手。“好啦,何必这样呢?没错儿,是她给我打了电话,留了票等我去拿。她也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当然会。不过,她怎么会在上午给你打电话呢,就像对我一样?她知道你那时候从来都不在家。再说了,她可能一直都很忙。我听说在节目播出当天,他们会反复排演,把歌手折腾得筋疲力尽。好啦,听我说,他们把她关到那儿,连电话什么的都没有,但这不是她的错儿。她会打电话的。她当然会。”
“你是说电台在播放她的演奏吗?”
“您有什么特别的反对理由吗?”
“夫人,花腔女高音是个不同寻常的昂贵品种,就像蓝眼睛的波斯猫。一生难得遇上一个。唱的全是颤音,一连串的断音‘哈——哈——哈’,华彩乐段,非常不容易做到……”
特雷维索先生此时开始渐入佳境,他接着娓娓道来:“所有的花腔女高音全都狂热地向往结交有钱人,全都是只索取不给予,全都拿出一副公爵夫人的派头,全都玩弄着项链上的小垂饰,她们全都是一个类型,无一例外。她们全都会筹借一万美元,去意大利学习发声,从来不归还一分钱,认为全是朋友情分。她们在大歌剧院演出,嫁给一个银行家,于是就有了钱。有了钱,就一脚踢开银行家,嫁给一位男爵,于是就有了名号。身边经常还跟随着一个甜蜜的情人,一个她喜欢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然后所有人一起出行,游遍整个欧洲,从一家大歌剧院到另一家大歌剧院巡回演出。火车上,男爵,住在A客房,照顾着小狗。银行家,住在B客房,看管着行李。甜蜜的情人,待在会客室里,陪伴着花腔女高音——所有的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接着,比利时国王授予她们一枚勋章——先是在皇家铸币局剧院举行一场御前演出,然后得到勋章。所有的花腔女高音都有一枚比利时国王授予的勋章,此后她们就把玩着项链上的小饰物,没完没了地向人们提起那枚勋章。”
她要通过蒙蒂让薇妲回到自己身边。
“没错儿。节目就在好莱坞的全国广播公司演播室进行,咱们可以亲眼看见,亲耳听到。”
“她真是太好了。”
米尔德里德脸上浮现出一抹黯淡而伤感的笑容。她说,如果薇妲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对她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儿。可是,薇妲的潜力和她现在所做的事儿如此不同,确实让人感觉荒唐可笑。“就在一两年前,听她弹奏钢琴还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她弹奏的都是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最杰出的作品。她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上等人。他们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但都属于品行高尚的人。她向往和追求的也都是高尚的东西。后来,哈宁先生去世之后,我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她开始跟那些下三滥之流一起鬼混。她遇见了那个男孩,还让沃利·博尔根给弄得晕头转向,跟我作对。现在,又来了什么汉克·萨默维尔。唉,事情前前后后就是这样——从贝多芬到汉克·萨默维尔,只不过是一年多点儿的功夫。我实在不想去参加那个广播节目。我去了的话会感到非常难过的。”
薇妲的广播节目还在继续,米尔德里德那种被冷落的感觉与日俱增,直到后来让她感到难以忍受。薇妲没有再次出现在“一夜成名”节目中。让米尔德里德吃惊的是,她的固定的节目档是星期三下午三点一刻,穿插在特雷维索先生长达一个小时的音乐节目中,在节目中表演的都是特雷维索先生的得意门生——就是那位不等薇妲把手拿开就匆匆合上钢琴盖的卡罗·特雷维索先生。米尔德里德听了两次广播,沉浸在薇妲的歌声和播音员对她的赞美之词中,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可以利用特雷维索先生,让薇妲不得不给自己打电话,感谢自己向她提供的帮助。然后,她的自尊心就会得到满足,这样一来,几乎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其实,米尔德里德对萨默维尔先生也罢,对伤感恋歌也罢,并没有像她话中所表露出的那样看不入眼。如果薇妲给她打过电话,她会非常乐于把这当作“迈出的第一步”,而且会带着敬慕的心情前去参加。可是薇妲给伯特打了电话,而忽略了她,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眼下完全是“酸葡萄心理”在作怪:在她看来,演唱伤感恋歌是能够想象得到的最令人不堪的事情。想到伯特有可能撇下她去参加,她更是暗生恨意。她坚持让伯特带比德霍夫太太一起去,但伯特明白了她的心思,怏怏不乐地咕哝着说,他觉得自己也不会去。米尔德里德突然问道:到演播室亲临现场有什么好的?他完全可以通过无线电收听啊。干吗不跟她一起到拉古纳的餐馆里一起听呢?他可以在那儿吃晚餐,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来一大块上好的牛排,然后,她让盖斯勒太太把收音机放在阳台上,这样他就能听到薇妲的演唱,不必去经受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烦。听她提到牛排,可怜巴巴的伯特立刻精神为之一振,当即表示自己一直想去看看她在拉古纳开的那家餐馆。米尔德里德说这就一起去吧,等汤米把车开来就动身。伯特说好吧,于是便赶快回家换上适合到上等餐馆就餐的衣服。
“特雷维索先生,这只是您自己的猜疑罢了。”
“哦,这不是我的本意,特雷维索先生,但是我保证,如果薇妲真的猜出了是谁在支付账单,为这件事儿给我打电话,我会在内心感到……”
从那以后,至少六个月过去了,一天,伯特打电话请她收听广播节目。六个月以来,日子过得沉闷无趣,她很快就查出了薇妲住在什么地方。那是好莱坞富兰克林大道上的一间小小的奢华的公寓房。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禁不住想到那儿去看看薇妲,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或者说试图让一切恢复如初。但是,每当她产生这个念头,或者说,每当这个念头像一支滚烫的箭刺穿她的心,她总是板起面孔,仿佛是金属铸成的一般,她甚至没有一次开车从薇妲门前经过。然而,哪怕在她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时候,她和薇妲的关系依然在延续,她备受痛苦折磨,那就像是一种癌症。她喝起了黑麦威士忌酒,每天在醉意朦胧的睡梦中,想象着薇妲的生活每况愈下,忍饥挨饿,华美的衣着破旧不堪,几经缝缝补补,最后不得不回到家里,满心愧疚,眼泪汪汪地恳求自己原谅她。这幅未来图景显得并不真切,因为米尔德里德不知道薇妲到底从蓝哈特家得到了多少钱,因此无法准确算出什么时候薇妲有可能会陷入贫困潦倒的境地。不过,如果说她这种凭空想象和事实相距甚远的话,伯特的一个想法算是给她构想的戏剧化情景添油加醋了。伯特曾经虚张声势,试图凭借自己做父亲的权利从沃利那儿问到一些情况,他甚至还威胁说,如果得不到全部信息,他就要“阻挠他们达成和解”,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只是得知达成和解并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蓝哈特一家只不过想让薇妲出具一份放弃文书,也就是在一份文书上签字,否认对方有过任何承诺和胁迫,还有自己怀孕这回事儿。伯特原本就认为沃利为人不诚实,这个插曲让他认定沃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有可能的话,而且他还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不到一年,沃利就会把每一分钱都弄到自己手里,蓝哈特家出多少钱,沃利拿多少,薇妲拿多少,其实没什么差别。这个说法时时萦绕在米尔德里德心头,她想象着受骗上当的薇妲又冷又饿,衣衫褴褛,精神上也一蹶不振,来向自己坚强而沉默的妈妈请求宽恕,妈妈能够对付沃利,能够对付其他任何人。这一幕几乎每天都在她眼前上演,每次都有上百个小小的改动和情节渲染,她想象着自己把流着眼泪的薇妲抱起来,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嗅着那柔软的铜红色头发散发出的芬芳气息,把自己的爱、谅解和宽恕全都给予了自己的女儿,在这短短的一刻,她总是心醉神迷。但她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矛盾:在现实生活中,薇妲很少会哭泣。
在拉古纳,米尔德里德对即将开始的演播置若罔闻,餐馆里的姑娘们、厨子们,还有一些顾客七嘴八舌,一个劲儿地向她提起报纸上薇妲的照片,还问她是不是为自己的女儿将在广播节目中露面而异常兴奋,对这些,她也不置一词。但伯特可不像她这样沉默。他的牛排还在火上煎烤,这段时间他在酒吧里拉开阵势,向所有人大谈特谈薇妲,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只是需要来一些爵士乐装饰乐句的话,这孩子绝对不在话下。演播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盖斯勒太太给阳台上的大收音机插上电源,伯特身边围绕着十几个听众,得多拿来几把椅子才能坐得下。阳台上除了两三个年轻女孩和两对夫妻,其余的都是男人。米尔德里德本打算对这件事儿不闻不问,但是,快到八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和盖斯勒太太一起来到外面,大家抢着跳起来给她让座。一两位男士只好坐在栏杆上。
“夫人,请原谅,我约了人。”
特雷维索先生已经坐了下来,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死人一样僵硬的笑容听她说话,有一会儿功夫,他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手指甲,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夫人,这个问题我不能和您商量。”
“没有误会,完全没有误会。我告诉薇妲,噢,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现在有人为你支付账单。她,她被完全蒙在鼓里,嗯?不知道怎么打电话说声‘谢谢’,这当然很奇特,可你为什么要见我,嗯?”
“不行,夫人。”
“绝不是我猜疑。就在两个星期前,自从‘一夜成名’节目播出后,那个恶毒的小女人就对我说,她那个又可怜又愚蠢的母亲,会想方设法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她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这儿来,主动要求支付声乐课的费用。”
特雷维索先生最后向她透露的话让她心神不宁,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思绪烦乱,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对策,或者“阴谋诡计”。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被人当场发现,于是就埋头工作,好让自己不去想。但是,到了晚上,事情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清楚分明。想到至少薇妲不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些许安慰。然后,她坐在床上,周身涌动着一种热烈的兴奋感。最后,她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得到薇妲,怎么让一个花腔女高音歌手低声下气地跪倒在自己跟前,这一切都源于她从特雷维索先生口中得知,薇妲热切地希望和帕萨迪纳那些有钱人再度交往。
“哦,现在我明白了。”
伯特赶到的时候,米尔德里德正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找来了《纽约时报》的广播节目版,上面果然有薇妲的照片,新闻中说“这位流行歌手今晚八点三十分将在汉克·萨默维尔的‘一夜成名’节目中演唱”。伯特看过《波士顿观察家报》,还没看过《纽约时报》,他们俩一起端详着那张照片,连声感叹薇妲看上去有多么娇美可爱。当米尔德里德问起这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她指的是唱歌,伯特赶紧回答说这个他也说不上来,好像是在否认自己参与了将米尔德里德排除在外的秘密活动。他又补充说,据他所知,薇妲经常在广播中演唱,都是那种没人关注的下午时段的小节目,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这次在全国大型联播节目中露面的机会。米尔德里德端出自己一直在喝的黑麦威士忌酒,又倒了两杯,伯特向她透露,自己邀请她参加这次广播节目,其实是比德霍夫太太的主意。“她觉得这件事儿对你来说,比对她意义要重大得多,所以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什么是花腔女高音?”
“票我已经搞定了。”
“……我有两张。”
米尔德里德看着他,表情痛苦而惶惑。特雷维索先生走近她,毫不掩饰地说:“那女孩糟透了。她是个让人鄙夷的女人。作为歌手——她很不错。”
“花钱如流水。如果是货真价实的花腔女高音,给一个歌剧院带来的收入要超过一个著名的意大利男高音。首先,一定要认识所有的有钱人。没钱就靠边站。”
“噢,我也非常抱歉,特雷维索先生,可是恐怕您必须和我商量。薇妲是我的女儿,而且……”
薇妲很快停了下来,音乐有了细微的变化,穿蓝色大衣的男人啜了一口酒。“到目前为止,唱得还不错。现在要来空中飞人了。”薇妲再次展开歌喉,米尔德里德一阵惊惧,紧紧握住自己的椅子。她觉得没有人敢于挑战如此令人炫目的高音,哪怕仅仅是尝试这样的发声练习,都不可能做到分毫不差,一个可怕的失误会让整场演出一败涂地。但是薇妲却做到了。她唱啊唱啊,穿蓝色大衣的男人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蹲在收音机旁,忘了喝酒,忘了一切,只是凝神侧耳倾听那从收音机里倾泻而出,融入夜色中的歌声。伯特和其他人都被他的举动吸引了,带着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当最后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音不断上扬,盖过了乐队的终曲,他抬起头来看着米尔德里德,嘴里说:“天哪,你听到了吗?你听……”
“是薇妲给你的?”
“不,没什么距离。这个女孩,很了不得,这一点你可以完全相信。你知道是什么造就一个歌手吗?首先是嗓音,其次是嗓音,再次还是嗓音——没错儿,大家都知道这句玩笑话。这是罗西尼说的一句玩笑话,不过,哪怕是罗西尼也有可能出言不当。一定要有好嗓子,没错儿。但这并不能造就一个歌手。一定要有乐感,内在的乐感。卡鲁索连一个音符也不认识,但是,他唱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发自灵魂的乐感。一定要有节奏感,在乐队指挥举起指挥棒之前就能感受到音乐的节奏。特别是对于一个花腔女高音来说,没有节奏感,没有乐感,所有的‘哈——哈——哈’只是发声练习,如此而已。好吧,再来说说这个薇妲。我训练了她一个星期。她用整个胸腔发出共鸣,听起来非常糟糕,就像是男人的声音。我让她改用头腔发出共鸣,听起来很不错,我心想,嗯,她的嗓音不错,一百万个人里只能出一个。然后,我开始跟她谈话。我谈的全是音乐,音乐,音乐。我告诉她跟谁学习见谱即唱,跟谁学习和声,跟谁学习钢琴。她笑了起来,说也许我手头有什么乐曲她能一看就唱出来。钢琴上正好有一份《圣母悼歌》,这首曲子很难,很不好处理,是罗西尼创作的,从第二拍开始唱,跟着伴奏演唱会让歌手一团慌乱。我说好吧,这儿有一首小曲子你可以试试见谱即唱。于是我开始弹奏《让我被烈火燃烧》,那是罗西尼《圣母悼歌》中的一个段落。夫人,那女孩用鼻腔共鸣唱上了G调,一边看谱一边唱出了整首《让我被烈火燃烧》,毫不费力就唱到了C调——一个音符不拉。我当时就跳了起来,我说天哪,你是跟谁学的?她笑得跟什么似的,问我是不是想让她来点儿和声。然后她向我提起了查尔,我这才记起了她。夫人,那天下午我花了两个钟头跟那女孩待在一起,我发现她在音乐方面比我知道的还要多。我仔仔细细地打量那女孩。我发现她有着厚实的胸膛,胸部硕大,鼻子高耸,鼻弯非常突出。我知道自己眼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遇见了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遇上的人——一个绝佳的花腔女高音。我开始着手培养她。我每天给她上一节课,按周收费。我让那女孩进步得很快,非常快。她用六个月时间就学完了大多数歌手花五年、七年功夫学到的东西。快,快,还是要快。我记得玛丽布莱恩十五岁就已经成了歌唱艺术家。我记得梅尔巴十六岁就已经功成名就。这个女孩,生来就有一颗音乐的灵魂,可以按照我的节奏飞速发展。好啦,你收听过‘一夜成名’节目吗?”
“不——她是个花腔女高音歌手,比蛇要可怕得多。一条小蛇也许很爱自己的妈妈,听爸爸的话,但是一个花腔女高音歌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爱。糟糕透顶的混账东西,比世界上所有的蛇都歹毒。夫人,你还是别再管那个女孩了。”
“不,她是个非常好的歌手。”
“哦,我明白了。”
“别担心,他们肯定会来个满堂彩。”
“这么说——她什么也没有为你做过。瞧我说的怎么样?”
“《迷娘》里的《波罗乃兹舞曲》,非常不容易。她唱起来就像是泰特拉齐妮。噢,不,对这个女孩来说,从洛杉矶到比利时并不遥远。不能仅仅说她是个好歌手,她是个杰出的歌唱家。好吧,你可以随便去问一个人,一个收听过‘一夜成名’节目的人。”
“怎么弄到的?”
“也许是正派人,但一定要有钱。所有的花腔女高音,她们无一例外,怎么说呢——都是贪得无厌的人。总是索取,从来不给予别人什么东西。好啦,你已经在那个女孩身上花了不少钱了,她为你做过什么?”
萨默维尔先生又问薇妲打算唱什么,她说自己要演唱《迷娘》里的《波罗乃兹舞曲》,萨默维尔先生就是在这时候昏过去的。凯迪特兄弟一伙正手忙脚乱地把他救醒过来,演播室里的观众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船上的锣也当当当敲个不停。伯特朝那个身穿蓝色大衣的男人探过身去,问:“这是一首什么歌曲?”
这个决定刚刚脱口而出,她就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这个决心如同鱼骨卡在她的喉咙里——那就是薇妲必须采取主动,而不是她自己。她试着抛开这个想法,一天早晨,她开车来到薇妲的住处,真想停下来,按响门铃,走进去。但是,当车靠近那座小小的白色公寓楼时,她匆忙吩咐汤米不要停车,继续向前开,她低低地斜靠在座椅上,好让自己不被人看见,就像那天早晨在蓝哈特夫人家附近一样。她脸颊发烫,感觉自己简直蠢透了,她第二次下定决心去看薇妲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去的。结果她还是没停车就开走了。此后,她开始在晚间开车经过薇妲的住所,偷偷瞥一眼,希望能见到薇妲。有一次她确实看见了薇妲,就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小心地关上车门,免得发出声响。她悄悄地下了车,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薇妲正端坐在钢琴前弹奏,突然,那不可思议的嗓音响彻了整个空间,像空气一样穿透了玻璃和砖石建筑。米尔德里德浑身颤栗,等那首歌唱完之后,便跑回车上开走了。
于是,她又坐在曾经来过的前厅里,像上次一样听着从工作室里传来的发声练习,心里的怒气越来越按捺不住。但是,当特雷维索先生终于来见她的时候,她自以为表现出了极好的自我控制力。特雷维索先生看样子没有认出她来,于是她便提醒了对方,特雷维索先生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她,躬身施了一礼,但除此以外什么话也没说。于是她开始说明来意,她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生硬,而且无疑是有意为之。“特雷维索先生,我这次是为一件事情而来,我不得不请您保守秘密,如果我把原因告诉您,我相信您会非常乐于这么做的。我知道,我的女儿薇妲,现在正在跟您学习音乐。出于某些原因,她自己最为清楚的原因,她目前宁可不和我有什么来往,她想远远地离开我,不让我干扰她的生活,或者强迫她做出解释。可是,在她的音乐教育费用方面,我还是对她负有责任的。特雷维索先生,虽然她选择离开我独立生活,但我仍然觉得让她接受音乐教育是我的责任,我希望将来您把账单寄给我,而不是寄给她,特雷维索先生,也请您不要对她说什么,一个字也不要提。我希望您认为我的请求是合情合理的。”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这样了!”
“小事儿一桩,反正我有票。”
“噢——从洛杉矶到比利时,还是很有些距离的……”
“噢——这真是有意思。”
“咱们是不是得弄到票才行啊?”
“噢,不,她不会给我打电话。”
“是一首非常有名的歌剧咏叹调。他们故意让凯迪特兄弟做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她确实很够朋友。”
“没错儿!这个女孩,她纯粹是为两件事儿活在世上,一个是让自己的母亲受折磨,另外就是和她曾经在帕萨迪纳认识的所有那些有钱人重新开始交往。我告诉你,她就是一条蛇,一个居心不良的女人,一个花腔女高音。你想让薇妲回到你身边,就自己去见她。我不想和你的密谋有什么瓜葛。她要是问起我,我就说你根本没有来过——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没见过你。”
“据我所知,是唱歌。”
“也许我最好还是过去一趟吧。”
“是的,夫人。我不喜欢看到有人被蛇咬。您到这儿来,试图让我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参与你的阴谋诡计,试图让您的女儿回到您的身边……”
“你是在暗示我的女儿是一条蛇吗?”
乐队演奏一两个小节之后,薇妲接着唱了起来,米尔德里德又感到一阵寒颤袭上脊背。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像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席卷着她的全身,她真的开始抗拒这种感觉了。一种强烈的不公正感缠绕着她,让她心情无比沉重:这个女孩并没有在逆境中消沉,而是站在那里,面对着全世界,放声高歌,自己却没有给过她任何帮助。在某种意义上,这几个月来自己所有那些催人泪下的假想被彻底颠覆了,米尔德里德感到自己的做所作为显得那么心胸狭窄,那么庸俗无聊,可她就是禁不住。
“不,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当然不是。你去过动物园,对不对?见过小蛇吗?从印度来的,全身有红、有黄,有黑,非常漂亮的小蛇。你会带回家吗,嗯?当作小宠物,就像小狗一样?不——你不会那么傻。我来告诉你,那个薇妲也是一样的。你买张票,看看一条小蛇,但是你不能带回家。不能。”
特雷维索先生又轻轻敲了一下米尔德里德的膝盖,咧嘴一笑。“她玩弄项链上的垂饰也完全是一个花腔女高音的做派,像一位公爵夫人那样靠在椅子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垂饰。”他令人吃惊地模仿起薇妲的姿态,高傲地坐在椅子里,身体笔直,捻弄着项链上的小饰物。
他大步流星穿过工作室来到门口,为米尔德里德打开门,仿佛她是那不勒斯的王后。米尔德里德毫无反应,她坐在原处,线条依然优美迷人的两条腿交叉在一起,好像在说她根本无意离开,除非事情得到解决。他皱皱眉头,看了一眼手表。“哦,我有个非常重要的约见。请您见谅。请。”
伯特向她提起广播节目,她过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问:“什么广播节目?”
米尔德里德不等他说完,就飞快地站起身,走向盖斯勒太太栽种的那片花丛,一边回身朝伯特和盖斯勒太太招了招手,伯特和盖斯勒太太连忙跟了上来。她穿过灌木丛,来到可以俯瞰大海的陡坡上,手指交叉缠绕在一起,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透出几分冷酷无情的味道。薇妲并没有从贝多芬降格到汉克·萨默维尔,也绝不是低三下四转而唱起了伤感情歌,这一点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就一清二楚。这相当于她为薇妲编织的所有梦想,她一直深信不疑,一直为之奋斗,为之默默奉献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唯一的区别在于,薇妲所实现的梦想比她心中的梦想还要瑰丽美妙一千倍。此时她心里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要采取什么手段,她都必须让薇妲重新回到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