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晴明。家盛大人宅邸内又出现蛇了。你怎麽知道？”
其余蛇自天花板扑通扑通掉落，同样跟在细绳後爬行。地板下也爬出无法数计的蛇群。庭院岩石後和松树枝上也出现蛇，掉落在地，跟在细绳後往前爬行。
晴明走向小姐，站在她面前。
时值深夜。
“起初没有照办。但不捉青蛙的话，那智小姐会大吵大闹。她不用手就在地板或庭院爬来爬去，为了捉青蛙，还要潜入池内。家盛大人实在受不了，只好命下人捉青蛙给小姐……”
“这、这……”
那些豆粒般闪闪烁烁的菩萨也同时消失。
“这样做也毫无意义。”
所有蛇头都转向，瞪着落在地板上的细绳。
“请跟我来。”
虎斑游蛇在地板上爬来爬去。
“博雅，你受人之托，等於我受人之托。”
如果不是梦，老人在今晚应该还会出现。到时候再决定该怎麽办。假如此刻慌忙去准备什麽，万一今晚什麽事都没发生，他一定会成为世间笑柄。
“有。只要那个男人因此而痛苦不堪，我就很高兴。”
下人每次发现蛇时，都会加以捕杀再扔到宅邸外，蛇的数量却总是不减。
“是吗？”
晴明微笑着把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条金光闪闪的二尺余细绳。
“之後啊，晴明，家盛大人怎麽想都觉得很奇怪，派人去调查，结果得知三十年前有人住过宅邸兴建之处。”
老人的身影更加淡薄，逐渐缩小。
“那您想要什麽？”
刚好剩下的一半池塘岸边有座小佛堂，里面供奉一尊三寸大的观音菩萨陈。
“您有位名叫那智的女儿吧？我想娶她为妻。”
晴明用指尖挟住那条细绳，在细绳另一端系了个结。
“喂，老人家，请您……”
他听到低沉幽微的声音。
整栋房子像遇到地震那般摇晃，柱子和横梁的接合处发出互相挤压的咯吱声。
是个身材粗短得如同岩石的老人。
小姐四周的蛇随声音同时刷刷地扬起蛇头。
老人的身影更加淡薄，不久，忽地消失踪影。
“家盛宅邸有鬼怪作祟。”
“家盛大人照办了吗？”
“我来带那智小姐走。”
对方说的很有道理。
家盛雇人平整土地後，盖了宅邸。
“好、好的。”
嗡……
他让下人寻找佛堂地板下，找出一只比人头还大的蟾蜍屍体。
“五年前再赐给家盛大人？”
“怎麽了？”
“您或许还没察觉，那智小姐本来就和蛇有缘……”
晴明让那智仰躺在已经毫无蛇影的地板。
“我在五年前就打算作祟，是跳麻吕妨碍我。”
“听说有天早上，她身上缠着将近三十条蛇，睡在被褥内。”博雅压低声音道。
“您只要向那智小姐说明缘由，再做好婚礼准备……”
那智小姐甚至主动接近蛇，让蛇缠在自己身上。
那智还未说完，晴明已经将藏在右手的东西抛进她口中。
是那些发出金银光芒的小菩萨。
安倍晴明喝乾杯中酒，如此问。
在地板上爬行的细绳往外移动。
因为是在梦中，家盛随口就答应了。
“您、您等等……”家盛慌忙阻止，“我到底该怎麽做……”
那智站起身想挣扎，无奈她的力量只有十四岁女子那般微弱。
“跳麻吕？”
“会爬到鸭川河滩，然後四散而去。这就结束了。剩下的是……”
博雅在後面追了上去。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我去一趟？”
不仅如此。
这时，屋内发出响声。
此时——
时值夜晚。
“是啊。昨天家盛大人来拜托我，问我能不能设法解决……”
家盛眯起眼睛，凝神一看，原来那些小东西竟然是菩萨。菩萨乘着小云朵，正在老人四周缓缓飞舞。
“这五年来，我好不容易才活到今日，但不久也将离世。您看，在我四周飞舞的这些东西正是徽兆……”
“您尽管说……”
话还未说完，晴明已迈开脚步。
说完，那男子便消失了。
然而，第二天，家盛什麽都没做。
“到底会怎样？那些蛇会怎样？”
“这倒不难解决……”
晴明说毕，展开纸片。
“自古以来，‘ち’就是蛇的意思。山楝蛇的‘蛇’，往昔的发音是‘ち’。上古时代，三轮山的神就是蛇身，神名叫‘大己贵神’。名字中都有个‘ち’音。”
家盛有个女儿名叫那智，那时刚满九岁，她身边出现的蛇特别多。
“到底是什麽事？”
“走。”
“那男人命人埋掉我，杀了我。我一定要对这宅邸和那男人作祟。刚好宅邸内有具和我缘分不浅的躯体。正好可以利用她代替我的身体。”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细绳爬出大门。
“她是巳年巳刻出生，您的宅邸又建於皇宫巳位。您要知道，这些事和这回发生的事并非毫无关系。”
“你说什麽？”
再度听到同样的声音时，家盛总算从睡梦中醒来。
“那麽就等那智十四岁那年，我再来接她。到那时为止，长尾麻吕的事就交给我吧。”
老人四周嗡嗡飞舞的众菩萨也同时消失。
在天竺，孔雀是专门吃食毒虫和毒蛇的灵兽，也是守护佛教的明王之一。
“怎麽了？”
博雅吹笛时，那细绳和着笛音，像蛇一样在地板上爬行起来。
“孔雀明王的眞言。”
“结果，晴明啊，据说自那晚以後，老人就不再出现。”博雅说。
“一点都不好啊，晴明。”
家盛睁开眼睛，撑起上半身时，老人已经坐在枕边。看上去明显比昨晚更衰老，身体似乎也缩小了一圈。
小姐仰望晴明和博雅，发出男人声音说：
“事情大约都如此。”
有时会露出白皙牙齿，吐出腥臭气息。
嗡……
“我不要钱。因为我不需要金钱。”
那智是家盛的女儿，今年将满十四岁。
“是吗？”
“有。我还能做许多事。比如让这个女子赤身裸体走在街上，让她在众人面前拉屎，我还能让她在众人面前吃她自己排出的粪便。”
家盛哀求地问，老人只是浮出悲伤表情望着家盛。
“什麽？！”
如此，到了夜晚。
嗡……
原来这不是梦。
“比听说的还严重。”晴明道。
“晴明啊，你打算怎麽办？”
过了一会儿，众多的蛇全跟在细绳後爬出大门。
“别罗唆，快！”
“叶、叶二？”
博雅搁下酒杯，开始说明事情。
“蛟的读音也有‘ち’，这也是‘蛇’发音的‘ち’。巳年巳刻出生，名字里有个‘蛇’音，而且住在皇宫巳位，怎麽看都会招引蛇吧。”
到底是出现在梦中的男子做了什麽，抑或蛇自然而然地消失——有关这点，家盛也不甚清楚，总之，蛇不再出现终究是好事。
“还能作对哦。”
纸片上写着梵文：
老人望向那些乘着云朵，发出嗡嗡声，正在自己身边飞舞的东西。
出入宅邸的侍女中，也有人遭蝮蛇咬而丧命。
家盛哭丧着脸说。
“等事成之後，蛇祸不再出现时，我想要谢礼。”
之後，无论蛇的事或那个梦，家盛全忘得一乾二净——
“很遗憾。太迟了，太迟了……”
“和蛇有缘？”
“正是您叩拜过的菩萨。”
“智？”
老人的身影逐渐淡薄。
“我可以等。您要我等多久……”
柱子上缠着蝮蛇。
家盛虽然听到声音，但他仍在梦中，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是梦中的声音，还是现实的声音。
小姐起初很怕蛇，被“某种东西”附身後，就不再怕蛇。蛇也不会去咬小姐。
“不过有关於此，我想和您约定一件事。”
“已经太迟了。我此刻光是出现在这里，似乎已让我力竭难支……”
“唔。”
“蛇再度出现的第三天，那智小姐变得很怪。”
“可、可是……”
“哪里哪里……”
他搬来此地正好届第五年——内心在不自觉中浮出至今为止遗忘的事，因此才做了那个梦吧。
“接谁？”
佛堂很陈旧，但雨水还不至於滴落到佛像上，因此家盛只修建一部分，几乎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
“嗯。”博雅点头，再小声道，“而且这回又发生更糟的事。”
“接那智小姐……”
夜里——家盛察觉脸上有既滑又冷的东西在爬动，不假思索伸手去摸，结果抓到一条粗壮的日本锦蛇。
土地内有一汪池，家盛填平了一半池，留下另一半。
待诸多仪式结束，家盛立即搬进宅邸，不料竟发生怪事。
“是。”老人点头。
家盛请来比叡山的和尚，在佛堂前祈求菩萨能平息蛇祸。
那数量不是一百条或两百条。或许有一千条、甚至上万条。
“是金钱吗？”
“还命下人每天都要捉十只青蛙给她。她说要吃青蛙……”
式神蜜虫手持盛酒的瓶子，再度为晴明的空酒杯斟入酒。
她本来想从晴明的手臂中挣脱，此刻却看似痛苦得满地打滚。
大门被打开。
“菩、菩萨？”
“这、这不会有事吧？”家盛问。
嗡……
那些金光闪闪的金银菩萨又在老人四周飞舞。
如此说来，五年前的事不是梦境？
她没法挣脱晴明的手。
地点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宅邸中经常出现蛇。
“云居寺有一位名叫净藏的大人，我向他要了他常年身穿法衣上的线，再捻成这样。”
“我刚才取出细绳时，同时也取出这东西，只不过藏在手中而已。”晴明道。
“这、这个，还没有……”
无论庭院、地板、柱子，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蛇在爬来爬去，或缠在一起。
嗡……
“要来硬的，还是用软的说服呢……”
“唔。”
有金色、银色，闪闪烁烁。
“好的。五年後，那孩子将满十四岁。那就等到她十四岁时，您看如何？”
“虽说老人不再出现……”
“那智小姐的‘智’，念音和蛇一样。小姐大概和蛇有缘吧。”
“唔，唔。”
“您向那智小姐说了吗……”
“是这样的……”
“放心，博雅，马上就停。”
晴明走下庭院，来到那座佛堂旁。
那块土地位於东市东方，面对西洞院大路，荒废已久。
“家盛大人，您准备得如何了……”
叶二流泄出柔滑音色，宛若发出亮光的风。
“反正只是一场梦……”
听到这句话，家盛终於记起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一切都结束了。博雅，我们走吧……”
“走。”
正是这些在半空飞舞的小东西发出嗡嗡声。
老人正以突出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家盛。
屍体四周聚集了众多金蝇、青蝇，正在嗡嗡飞舞。
“再过不久，她应该会醒来。先让她躺在这儿休息吧。”
“那，我们明天去看看吧。”
五年前，那智刚好九岁。
因为晴明伸出右手堵住她的嘴。
“他们每天念诵《观音经》，据说蛇的数量减少了，但还是会出现。最後搬到别处，那地方就成为皇上的土地。”
“那是蛇宅呀！”
那东西发出金黄色亮光。
接下来，那智已说不出话。
“这样一来，你就无法可施了。”
“下人发现了，跑去叫她。那智小姐回头时，嘴里竟叼着一只青蛙。小姐在池内捉青蛙，捉到後就直接生吃。”
“总之，我的时日已经不多。如果您不趁现在兑现诺言，恐怕又会滋生众多麻烦事……”
“如此下去，那个长尾麻吕就会对那智小姐……”
“家盛大人，能请人打开大门吗？”晴明道。
嗡……
“带小姐进屋後，小姐口中竟发出男子声音，说了怪话。”
“你这样做也白费心力。”
“潜入池内？”
“我们到那边看看。”
老人的身影终於消失。
早晨醒来时，家盛心想，昨晚的事大概只是一场梦。
数日後，家盛命人挖掘宅邪地板下，出现一条八尺余长的巨大黑蛇屍体。
“喂，晴、晴明，没关系吗？”博雅问。
家盛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第三大起，宅邸就不见蛇的踪影。
“那不是很好吗？”
这时，躺在被褥里的家盛终於起身。
“我来迎接了。”
“原来如此。”
晴明望向那智小姐。
“你是谁？”
“迎接？”
咯，摩由罗，讫兰帝，娑啭诃
“唔。”
家盛将那黑蛇屍体与蟾蜍屍体埋在一起。
“晴明，那是什麽？”
晴明如此说，再微微颔首接道：
小姐正在用男人声音呻吟。
“那您是观音菩萨？”
“是做梦也好，是现实也好，诺言就是诺言，看来您似乎不明白必须遵守诺言这件事。”
蛇跟在爬行的细绳後。
“谁、谁赶紧去！去、去打开大门……”家盛大喊。
“是。”
跟在家盛身後进入宅邸一看……十三、四岁的小姐正坐在里屋，四周都是蛇——长虫。
“也可以这麽说。如果您拜托我做的事是平息蛇祸，我可以略尽棉薄之力。”
“到了第五年，那男子变成老人再度出现在他梦中，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晴明……”博雅道。
家盛情不自禁发出惊叹。
“听说那智小姐在大白天潜入池内。”
有时在白天也会突然白头顶屋梁上掉落一条日本锦蛇。
“长尾麻吕？什麽意思？长尾麻吕到底是谁？！”
人们在背後如此流言蜚语。
晴明说的没错，过一会儿，宅邸停止晃动，那智也在晴明怀中安静下来。
“家盛大人，您托人向我祈愿了吧。”男子在梦中说。
细绳从地板爬至窄廊，再爬至庭院，所有蛇也跟着爬至庭院。
“嗯。”
据说起初传来这种声音。
“是、是……”
“而且蛇比之前更多。”
在屋内也无法安心走动。
“晴明大人，您终於大驾光临。您要是不来，我打算今天就搬出宅邸，赶紧逃走……”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晴明同时将细绳扔向地板。
“说了什麽？”
“好像有什麽东西附在那智小姐身上。”
“我为了制住那个长尾麻吕，已经精疲力竭，您看，我变得这麽老。请您务必守约……”
月光中，缠住松树的藤蔓悬挂着好几串盛开的厚重藤花。蜜虫的身体以及呼出的气息中，都散发出与藤花同样的甜香。
藤原家盛在被褥中听到此声音。
还是此刻也只是在做梦而已？
“眞的？”
“宅邸内又出现蛇了吗？”
“还没有？”
博雅将手中的酒杯送至唇边，一口喝乾。
“不久之前，我就听说要请哪儿的阴阳师来帮忙，一直很期待呀。”
那男子身穿黑色公卿便服，头戴乌角巾，身材粗短得如同一块小岩石。
黑暗中，有无数闪闪发光的细小东西在动。
数量惊人的蛇群跟在细绳後。
五年前——
老人四周漂浮着许多豆粒大小、发出金黄亮光的东西。
所有蛇都刷刷地向晴明一行人爬过来。
“大街小巷的行人可能会大吃一惊，不过您放心，那些蛇不会危害人。”
“晴、晴明？！”
那以後，家盛宅邸不再发生怪事。
“我和他一直以来都在这池里共同度日。”
“那是什麽？”小姐用男声问。
对那智来说非常危险。
“这、这是？！”
人在屋内走动时，日本锦蛇会啪嗒、啪嗒掉落。
家盛熟睡时，那声音再度响起。
嗡……
“你、你是……”
“那家伙住在佛堂底下，和菩萨一起接受供奉，结果获得神力。那家伙看中这女子。为了得到这女子，他以妨碍我为条件让家盛许了诺。不过，那家伙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和我作对。”
“我不会让你得逞。”
有个身穿黑色公卿便服、头戴乌角巾的老人，蹲坐在枕边暗处。
黑暗中飘荡着藤花的浓郁香味。
嗡……
“晴明啊，虽然我不清楚细节，总之，家盛大人现在非常伤脑筋。”
“他记起什麽事？”
“那麽，我明晚再来。请您千万别忘了五年前的诺言……”
“唔，唔……”
博雅将叶二贴在唇上吹起。
“你、你做了什麽……”
蛇多得无法数计。
结果，当天夜晚，有个男子出现在家盛梦中。
那智的挣扎产生变化。
小姐四周的所有蛇都随着细绳的动作，同时爬行起来。
“事前已做好一切法术。现在只要有个动因就行。博雅，用你的笛子当动因，快吹！”
“眞是出落得非常标致。我等了这麽久还算值得。”
有虎斑游蛇、蝮蛇、日本锦蛇等，各式各样的蛇在宅邸内爬来爬去。有时甚至在家盛睡觉时，爬到他脸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後，家盛仍记得梦中的事。
“五年前，我说想带走那智小姐，当时家盛大人说，那智还小，五年後再来。今天正好是第五年。”
“你愿意去吗？”
笛声刚响起，落在地板上的金细绳像蛇那般，扬起系了结的那一端，正如蛇头。
“那智小姐呢？”
有块巨大岩石半边沉入池中，另半边留在岸上。佛堂就盖在这块大岩石旁。
博雅已经停止吹笛，不安地问。
“可是，那孩子只有九岁。”
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正在喝酒。
“就是说，五年前那件事啊……”
“晴明……”
“不，我、我以为这只是做梦……”
“没用的阴阳师来了吗？”
“博雅，取出叶二。”
老人的身影比昨晚更快变得淡薄。
而且不只一两个。十个、二十个，或许更多。
“说自己不是那智，是长尾麻吕。”
“当时也因为蛇太多，众人束手无措，最後在池边盖了一座小佛堂，里面供奉观音菩萨像。”
朝廷赐给藤原家盛一块土地。
“这正是在跳麻吕四周飞舞的那些东西的原形。跳麻吕说自己是菩萨，家盛大人才会把牠们看作乘着云朵的小菩萨。”
家盛茫然不解。
“我是佛堂主人。”
晴明从那智口中取出一张小纸片，说道。
“怎麽怪？”
“嘶、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