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诗集》收录《杨叛儿》古辞八篇,其二写得很好:
罗袜凌波生网尘,那能得计访情亲。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这就引出来一件事,我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夜情。李白的爱情诗里,有一首《杨叛儿》:
起折相思树,归赠知寸心。覆水不可收,行云难重寻。
这首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拟乐府,因为它可以和李白在金陵的其他作品联系起来,而且感情相当深厚,有太多李白个人的感受融入其中。
对于段七娘,李白可是动了真感情的。他有首诗,叫《代别情人》,大概就是写给段七娘的: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金陵子,并不是人的姓名,并不是姓“金”,名“陵子”,只是一个代号,表明她是金陵的女子。在所有的金陵女子中,李白只提到过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是段七娘。如果要把李白的故事拍成电视剧,或者写《李白传奇》,就一定要有一章叫“金陵女子段七娘”。
诗虽然是代小妓女写的,但情却是李白自己的,或者说是李白和小妓女所共有的。大诗人就是大诗人,擅长比兴手法。李白决不像阿Q那样直白,说“吴妈,我想和你睡觉”。李白是以女子的口吻,来写这首诗的。“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看来李白很喜欢唱卡拉OK。魏颢说过李白在宴会上喝多了酒,就喜欢作歌舞表演。陪李白的金陵小妓女又惯会劝酒,李白很快就喝高了。酒是色媒人,既然喝高了,自然要演“芙蓉帐底奈君何”的。
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
为什么如此美丽?因为李白是诗仙,他在此刻获得了超世感。虽只是烟花场中的萍水相逢,李白却有如此美好的感情,竟写出了这样神奇的诗篇。这正是诗仙的不可及之处。顾城有句名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明亮的是我们的双眸,更加明亮的是诗人的赤子之心。
上面讲到李白和金陵女子的交往,虽然人家可能是“酒托”,让李白花了钱,而且人家是做生意的,陪李白是“职业道德”。但职业背后,也还是有感情的。李白和妓女的关系,不只是肉体和钱财的交换。
若是寻常的嫖客,或许会轻看了妓女,李白决不这样。他的心灵远离世俗,独具妙赏,能在风尘中看见纯真。禅宗有首开悟诗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这就是青莲出尘埃的感觉。赤子之心、纯真之心,在红尘之中,刹那间得到升华,然后有一种大美和灵光,在李白的诗中体现出来。
李白是红尘中人,做的也是俗事。在寻常人做的寻常事里,他的体验、他的感悟,却和普通人截然不同。
《杨叛儿》这个题目是乐府旧题,属《清商曲辞·西曲歌》。《旧唐书》和《新唐书》的《乐志》里都提到“杨叛儿”的本事:说南朝萧齐隆昌年间,有个太后守寡,但她喜欢一个女巫的儿子,这个人叫杨旻。杨旻从小生在宫中,太后看着他长大,越长越好,长成了一个莲花般的少年,就和他好上了。太后爱上了女巫的儿子,但这种爱情是不能长久的。纸包不住火,最后事情败露,太后失去了杨旻,而且地球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民间童谣就唱:“杨婆儿,共戏来所欢!”可能因为小朋友吐字不准,大家听成了“杨叛儿”。这就是“杨叛儿”典故的由来。这个故事很香艳,又很感伤,流传开来之后,题材很受文人青睐。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
最伟大的一夜情
不就是一个嫖客到“夜总会”跟一个妓女过了一夜吗?一个未必得志,或至落魄的读书人,邂逅了一个寻常的妓女,一夜风流。这相逢很偶然,只是片刻的欢娱,从此后,或许天各一方,再不相见。这事件也太寻常了,几乎每一天都有同样的故事在上演。甚至是男女主人公,在不同的场合,与不同的对手来演出这一幕。
《杨叛儿》记录的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一夜情,也是李白之所以成为李白的独特体验之一。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两句,自然是从乐府古辞“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化出。“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是典型的小儿女口吻。“欢”指情郎,“侬”是自指。博山炉就是古人熏香用的炉子,沉水香是一种很名贵的香。如果你是熏香,我就是那个香炉,我要把你装在里面。这个比喻很好,换成我们这个时代的话语,就是:“你是鼠标,我是鼠标垫。”说得很感人啊。李白在这两句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艺术境界更胜一筹——李白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用镜头来表现。“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是用外视角来看的。博山炉有两个孔,烟从两边出来之后,往天上升,又合成一股。连博山炉中冒出的两缕烟,都要缠在一起,你和我还能分开吗?
李白和普通人的不同,和一般诗人的差别,就在于他的超世性。他能从尘埃之中开出青色的莲花,他有水晶一般的赤子之心。
我悦子容艳,子倾我文章。风吹绿琴去,曲度紫鸳鸯。
清水本不动,桃花发岸傍。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是曹植当年见到洛神的感觉。李白见到这样的美女,当然要跟她缠绵了。你看后面马上说“千杯绿酒何辞醉”,又喝了很多好酒,这个女孩子明摆着是“酒托”,而且还“出台”了。“一面红妆恼杀人”,不就是“芙蓉帐底奈君何”吗?“恼”字用得好啊,恰如其分地说出了李白见到绝世美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感觉。宋代大诗人黄庭坚写水仙花,有一句“坐对真成被花恼”,这个“恼”,就是因为太爱了,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捧在手里也不行,含在嘴里也不行,李白对段七娘,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乌啼白门柳”一句,明确指出故事发生在金陵。白门,就是金陵的西门。有人认为这是单纯的乐府诗,未必写李白自己的事情。我不赞同。
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
李白的诗就是从这儿来的,但是优美过之。古人有拟乐府的习惯,未必有几分真情,但李白的这篇,却是写实的。多情的诗人邂逅了一位绝代风情的女子,估计就是金陵女子段七娘吧,两个人尽欢之后,李白就代这女子写了首诗,留作纪念。
李白有首诗叫《赠段七娘》:
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
李白已经管人家叫“情人”了。“清水本不动,桃花发岸傍。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这四句不妨看做比兴,李白说:一般女子很难打动我,只有艳若桃花、风情万种的美女才配得上我。“我悦子容艳,子倾我文章。”我看你很美丽,你看我是才子,郎才女貌,所以我们俩就好上了。但是这首诗后面写到了分离,大概是因为李白后来又到别的地方去做驴友,两个人不在一起了,但是李白还是很想她,诗也写得一往情深。
然而,偏偏当事人是李白,诗人中的诗人。偏偏又是以最美的方式来叙述,用花一般的语言。于是,寻常的事件不再寻常。超凡脱俗的诗仙,以其特有的纯真来看这世间,于是世间的一切,皆沾染上诗仙的色彩,变得明亮、有韵致。也许只是个寻常女子,然而她有她的真情与妙处,她给了诗人无尽的奉献,足以感动妙赏的诗人。在那一刻,诗人看到这女子光辉的一面:明亮的品质、不俗气。于是,这两个当事人,不再是一夜云雨的寻常男女。他们为真情感动。感情在此中净化,在此中升华,用诗的语言叙述出来,打动每一颗心。
天涯有度鸟,莫绝瑶华音。
昔作一水鱼,今成两枝鸟。哀哀长鸡鸣,夜夜达五晓。
李白再往下写,镜头就处理得很艺术化:“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白门之外,最著名的就是柳树,柳树里都是鸟儿,我们只能听见鸟儿在那里叫,但看不到鸟儿。这是李太白版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横竖别人又看不见,你李东山又喝醉了,就留在我这里和我一起睡呗。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
伟大的诗人,一定有伟大的爱情。
金陵女子段七娘
我们且来分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