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一定收学生为徒。”
说的是,龙马心想,哪有忘记带刀的刺客?
“赤虾夷(俄罗斯)在欧洲被人称为野蛮国家,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有自己的军舰。就在前年,他们开始考虑侵略远东,开始不断派遣军舰出没于日本周边,并宣称千岛和桦太是他们的。与盗贼无异。竹内下野守去了俄国的首都,却没有进展,外交劣势愈加突出了。这都是因为人家有军舰。如果我们依旧像现在这样挥舞着长刀整天喊着攘夷,日本早晚会任人随意宰割。”
“奸贼!”重太郎说得很干脆,也很单纯。
千叶武馆重太郎的房间,佐那子也在一旁。晚秋的阳光洒满院子,“你!我要杀那个奸贼时,你竟忽然变得那么没骨气,要拜师。”
“你是直参吧?”箕作问道。
“有什么,给我三艘军舰瞧瞧,我肯定能推翻束缚了日本三百年的德川幕府。”
佐那子目送走他们的背影,马上回到房间,匆匆忙忙地开始准备。她虽是个女子,却也想砍奸贼胜海舟一刀,至少要去看一眼。他们的目的地是筑地军舰操练所,离安艺桥不远,她大概知道地方。于是,她叫了一顶轿子,远远跟在后面。
“是。”
未几,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婆婆,就像千代田城将军府的女官一样,穿着白襟纹服,拖着豪华的裙摆,出现在他们面前。
同船的福泽谕吉、军舰奉行木村摄津守、后来的海军中将赤松大三郎都称胜晕船厉害。
安政四年以后,幕府在这里设置了军舰操练所。
“小龙,你说什么啊?有将军和大名,才有日本。”
“说谎。算了。谁让我敬你呢。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但是小龙,我有件事拜托你。”重太郎坐好,郑重地说道,“你能收我做徒弟吗?”
“连小偷都嫌弃啊!”龙马感叹道。此人比他想象中更加清心寡欲。
龙马爱船,对这个曾任幕府军舰咸临号舰长、如今的代军舰奉行胜海舟有所耳闻,也多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说也是幕臣,却出身低微。若非幕府想招揽人才,在门阀主义盛行的幕府,他这样的出身根本不会有出头之日。
胜海舟开口了。他身居高位,竟然说着市井之人的大白话:“咋了,你们俩?”
胜介绍完他的设想,道:“幕府高官无能,他们给我的答复是资金不足。所以刚才我也对你们说了。从大海里掘金,打开国门与洋人贸易,用赚来的钱设立舰队。”
“啊?”
正因为他没有学过那些奇怪的学问,所以才能更朴素地看待天下诸事。
他下唇地包天,眼睛鼓如铜铃,白多黑少,总是瞪得浑圆。
重太郎忍不住皱眉道:“小龙,你认真点。”
“怎么了?”
龙马瞬间觉察到了这一点,俯身对着胜施了一礼,道:“胜先生,请收在下为弟子吧。”
“但通往安艺桥的那一带,有一桥家和浅野家的府邸,路上行人较少。胜海舟现在的身份,也害怕遇到刺客,他肯定不会走那么冷清的地方,他常会走商家比较多的本愿寺桥。”
你肯定会干,龙马心中叹道。龙马从没见过重太郎这副表情:眼神深沉,陶醉于自己的激情之中。他现在处于一种奇怪的兴奋里,心里的话不吐不快。之前,跟踪吉田东洋的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和安冈嘉助也是这样一张脸。
那时,黑船还没有到日本。但是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胜海舟有了一种危机感,那就是幕府在不久之后有可能走向灭亡。
“杀人哪有这么急的?佐那子还唠唠叨叨地让我洗脸呢。”
胜海舟找到箕作,请他收自己为徒。
龙马和重太郎说完就走开了。从他们的步伐和腰板,谁都能看出来二人乃是一流的剑客。巡视之人感到害怕,没有继续追问。
重太郎很不高兴。
“不,我是想看情况,说不定会把他杀了。但是……”
“兰学可不像学小曲和三味弦。”箕作还说,“看看我塾中子弟的情况便知道,肩负国家未来的是乡下人,而不是八万旗本的子弟。”
“胜先生!”
幕阁这么想自有他们的道理。收取大米作为国税,这是德川幕府的财政基础。幕府是一个非常朴素单纯的农业政府,他们让百姓种植食物,然后将其分配给武士,就这样持续了三百多年。近代国家的运营需要大量经费,因此幕府和大名还都没有资格让日本加入那种国家的行列。自从德川中期以来,商人势力不断壮大,积累了大量资本,仅仅扎根于农业的幕府和大名却屡屡陷入财政危机。大坂的巨商鸿池把钱借给天下诸侯,大名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甚至当大名队伍从大坂经过的时候,藩主都会特意去鸿池那里打个招呼。在这种时势下,幕府和大名仍以农业为中心,陷入财政危机自是理所当然。这样的幕府怎么有能力实施胜海舟的方案?
“啊?”重太郎一惊。
二人跟着侍女到了廊下。房子很旧,每走一步都感觉下面的木板在颤,走起来很困难。他们二人后来才知道,这家的主人甚至都没问一下访客的来意。不愧是搭乘咸临号去过美国的人,幕府还是有强人。
正如胜海舟所说,小吉虽整日游荡市井,却是一名剑术高手。
“胜先生。”重太郎杀气腾腾,“我听说先生每天在幕阁内倡导开国论,鼓吹国人与洋夷交往。”
“不识得。”重太郎怒气冲冲。
“你说得对。”
奉藩命不得不与小吉一家住在一起的同僚家只有两间房,也已破旧不堪。在这两间房子中挤了两家将近十人。由此能看出其时下级御家人的生存状况。
“胜海舟就是买卖人。”重太郎道。
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每五日会去一次筑地的军舰操练所。
他所谓的上天眷顾,指的是上天给了他一个好儿子。他能厚着脸皮说这种话,可谓十分天真。
重太郎往前进了一步,杀气喷薄欲出。
乘咸临号从美国回来时,发生了一件事。
“小龙,我们回去吧。你今天有点怪。”
“哦。”龙马眯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实际上,龙马听到的都是好评,他甚至已经开始崇拜起胜海舟了。
“这是内子。”
“真啰唆。”
当时海舟十六岁,他曾在伯父男谷精一郎门下学过剑术,但是九岁那年,他遭遇了一场奇祸。
“阿重,你说话越来越令人费解了。”龙马拿起杯子,笑道。
当时,住在本乡加贺屋的政府聘任的洋人莫来博士说“想见见胜先生”,于是高桥是清便作为他的翻译把他带到胜家。青年高桥也是第一次见胜海舟。
看门人一脸不耐烦地回到里面。龙马看到重太郎紧张的表情,笑了出来。“你的脸色很吓人。照你这样,看门的不会给里边通报。”
观光号的黑色船体,像大山一样耸立在二人眼前。
杉马上提起笔来,写下:“就是鄙人。”
幕府军舰操练所的大门只向幕臣子弟打开。即便是大名的家臣,也得是“主人格外赏识之人”。可是龙马在土佐藩只是个乡士,藩国不会推荐他来这里,何况他现在已经脱藩,连乡士也不是了。
几日后,杉又来拜访胜海舟。“胜先生,有一个人品好而且又精通兰语的人,建议您雇他做您的助手,如何?”
胜海舟说话总是直言不讳,他非常厌恶上司的无能,不仅如此,还总是挖苦人,自然无法讨得上司欢心。
“你?”
这老头果然只认钱。重太郎皱起眉头。
“最近总是有刺客。我这里每天都来好几个。”
“夷臭,夷臭。”千叶重太郎皱眉道,“胜海舟骨子里有一种夷臭,攘夷的第一步应该是除掉胜海舟,小龙。”重太郎已经醉了。
“这么说,你也是毒物?”
“那是剑术上的。但是在做人,以及为国事奔走方面,我想做你的徒弟,怎样……”
“要做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朴实简单的实用主义倒幕论。拥有这种想法的倒幕主义者,在幕末,除了龙马,竟然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此时大多数人都是像武市半平太一样的勤王复古倒幕论者,就连桂小五郎、西乡隆盛等明白事理之人,这种倾向也非常强烈。这三个人分别以长州、萨摩和土佐这三个强藩为后盾,以本藩的立场和利益为重。但是因为龙马已经脱藩,反而能够做到简单嘉落。
“是。”胜海舟微微一笑,道,“臣看到,在美国不管政府还是民间,地位较高的人都拥有与其位相当的才能。在这一点上,与我国完全不同。”他的言外之意是,重门阀的德川幕府已经没有出路了。
胜海舟哑然,然后依然笑道:“喂喂,我可是幕臣。”
胜又点上烟。
他这句话大概是说重太郎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做半吊子志士,不如做一个善心的市井小民。
将军旁边一位老中道:“胜,你的眼光非同寻常,此次远渡夷国,定然有新鲜事。不妨详细讲来。”
“怎样不好呢?”龙马问道。
“但真是怪啊。刺客这样的人也在担心国家的未来呢。他们只是头脑不好使,走了邪路。那也许就是所谓的赤心。所以我便与他们讲道理,他们听了我的话,都微笑着离开了。可是,你们比他们要好多了。你们肯定是想听完我的话再决定我的生死。坂本君,对吗?”
“据说那人的兰学是忽悠人的玩意儿,读写也很差,反正人家对他的评价都不好。”
良久,他忽然转过身来。
“可是,当今圣上觉得洋夷登陆,污染了日本大地。关于此事,您怎么认为呢?”
胜海舟十分恼火,但又不能发火。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幕臣的子弟都没什么出息。
他想学习军舰操作,但是有一块绊脚石。那就是幕府,是自德川家康以来最大的门阀主义。
佐那子面露愠色。但是龙马却微笑着说道:
他脸孔棱角分明,有几分像在横滨的洋人,只是个子小,肤黑,眼睛有些与众不同,那不像是一双大人的眼睛,就像充满了好奇心的顽皮小子那般闪着光。
“哈哈哈,要是给我三艘那样的军舰,我能把那些大名统统消灭掉。”
那么他什么时候睡呢?海舟原本就是一个口若悬河而且多少好大言之人,即便把他说的话打个折扣,也能看出他在青年时十分执著。“那时寒天不着袜,即便只穿一件夹衣也无妨,完全不知寒暑,真感觉身壮如铁。”
“这家真是一点都不小心。除了家人和女仆,就只有那个老头了,连一条狗都没有养。”
“小龙,小声。”
万延元年五月初五,胜海舟一行乘船回到了浦贺。第三日,他与木村摄津守一起拜谒将军家茂。
龙马跳起来,迅速穿上衣服,胡乱将被子塞进壁橱,便跑了出去。
“就是这里。”
“阿重,我要把天下变成以天子为中心、万民平等的天下。”
“我们想见胜先生。”重太郎拿出写着自己和龙马姓名的名帖。
佐那子在旁边笑了起来。
接着出来一个带路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粗布小仓祷。天气虽然很冷,却赤着脚。“请,不必脱鞋。”
“不,没有可偷的东西。”
“上战场的第一步,上战场的第一步。”龙马喃喃道。这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俸禄千石的重臣家没有下人?”
龙马与重太郎这番对话之后几年,长州和萨摩将这种思潮转变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萨长发现了攘夷论的缺点之后,便秘密与洋人联手,釆用西洋式的军队编制,推翻了幕府。这便是明治维新。
“小龙。”重太郎一脸不悦,他觉出龙马是在嘲笑自己。
但是,龙马想,之后频频发生的天诛事件都是骗孩童的把戏,那些都是相信只要杀人天下就能改变的疯子的所作所为。
“参观。”
龙马忽然变得无精打釆,他走到井边,就势洗了把脸,然后用手拢了拢鬓角,去了重太郎的房间。
龙马总觉自己腰间少了点什么东西。
一天,他听说了胜海舟。那是嘉永三年的年末,海舟二十八岁,正穷困潦倒。此时他已经有两个女儿,而且还有父母和四个妹妹,一大家人靠着四十二石的俸禄生活,十分不易。他虽然只学了五六年兰学,但是想靠着这点学问赚些钱,于是在家中开了一家私塾。由于天性所限,他并不适合学语言。他虽然学得非常刻苦,终究无法成为一个语言老师。
“阿重。”他回头道,“我想与其杀了胜海舟,不如改变天下,让人们都能各遂其志。”
龙马和重太郎依俗套致礼,然后抬起头来。
胜海舟自己说:“我真正习过的只有剑术,我家祖辈为剑客。”
龙马也是时代之子,他也奉行“夷狄须驱逐之”,但他却总是不太明白武市和重太郎等人所说的“神州”。
“这就是军舰操练所?”龙马兴奋得像个孩子,眼睛里充满好奇,抬头看着前面那堵从讲武所时代就有的瓦墙。他喜欢大海和船。
“气煞我也。”重太郎已经不再剑拔弩张,变成了市井中的善心少爷。“你的变节真让人生气。自从上次带你去筑地的军舰操练所,我就觉得奇怪了。你跟着我去胜家,就是为了阻止我?这都是你的阴谋,对不?”
正在操练所巡视的两个像是练习生模样的人从对面走过来。
“阿重,你可得小心啊,里面说不定有百十号人拔刀埋伏着呢。”
“一定怎样?”龙马枕在自己手臂上,皱眉道。
就在这一刻,龙马心中确立了一种与幕末众多志士完全不同的倒幕论。
说到他的名望,其实并不是作为一个政治家,而是像明治政府中的大久保彦左卫门那样,受到人们欢迎。他能说会道,只要有人在跟前,他就用自己那江户人特有的卷舌音谈论古今人物,贬低当今高官,因为他的褒贬非常极端,听者都感觉比听评书还要有趣。
这是事实。胜虽然掌管军舰,但是一上船,就会晕,而且晕得厉害,在船开出港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阿重,我的老家有一位叫河田小龙的画师,他博通天下。他告诉我,在美国,樵夫之子也能当大总统。只要自己喜欢,即便是大总统的儿子做了裁缝,也没人觉得奇怪。”
乘咸临号去美国时也是那样,胜自己还说:“途中遇到了大小几次风浪,有几次船体险些扭曲。海员们对这些早有预料,因此并没有感觉太难受。我三十出头,正血气方刚之时,更不把这当回事。只是在乘船之前因为发烧吐过几次血。即便如此,到旧金山港时,都痊愈了。”
“太好了。”重太郎道,“小龙,我们今天直冲敌营,打他个措手不及。准备准备。”说着他就跑出了房间。
小吉留下过这样一段话:“以前我做了很多恶事,却没有受到上天的惩罚,自己都觉得奇怪。但是做了那么多坏事的同时,我也不吝金银,帮助了很多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但是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可没法撼动那军舰。动不了,就保卫不了国家,也推不翻幕府。”
龙马知道了——忘了带刀。
“你打起精神,要不然对不起北辰一刀流的功夫。”
然后,他又看了看龙马。他的习惯是盘腿而坐的时候将两只胳膊垂到前面,抓住自己的脚踝,那样子就像是用双手将脚吊起来。将近四十岁了,那样子还像一个顽皮的小子。龙马看了,觉得非常有趣。
“杀了他。”
胜海舟常被称为麟太郎。他于文政六年正月出生于本所龟泽町,比龙马还长十二岁。他幼年家贫。从明治之后他口述让人笔录的《经历世变谈》中,能够想象当时的惨况:“我幼时家贫。一年年底,家家户户装饰门松,我家却连做年糕的钱也无一分。有亲戚说要送我们年糕,让我去取,于是前去。用包揪布包上年糕背回家的路上,途经两国桥。不知何故,包袱破裂,好不容易拿到的年糕洒落一地。路上漆黑,我勉强拾了两三个,但因为太脏,便又从桥上扔到河里。”
此时有一个叫杉亨二的年轻学者,他是长崎学者杉敬辅之孙,从小失怙,由祖父的弟子把他抚养成人。杉亨二博学多才,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他擅长荷兰语,尤其对荷兰语书籍中的法律和经济感兴趣。他的知识在时下可谓奇迹。但是,他是个无名之人。他想成名,于是来到江户,却无依无靠。他在本所的冬木町租了幢两层的房子居住。
其母阿伸,其父小吉。小吉仗义,可说是市井游侠类人物,喜自在,不管家计。胜海舟回忆自己成婚情形时说:“父亲隐居不管家事,当时实在穷困潦倒。”小吉写过一本叫《梦醉独言》的回忆录,上面写道:“如今得以颐养天年,多亏麟太郎。若生子不是麟太郎而像老夫,恐无如今这份清闲。”他可以说是个诚实之人。
“可是我不想伏击,我想在大白天堂堂正正地去胜海舟家见他。如有不对,我们就当场斩杀。大丈夫就当如此。”
“哦。”
“我也一定独自动手。”
龙马反而感叹:胜海舟真了不起啊。要是仅通兰语,不过仅仅是个语言老师。而和语言老师合作,赚钱糊口,这绝非一个普通的旗本子弟拥有的才能。而且,胜让这个雇来的老师翻译兰书,扩充了自己的海外知识。凭他的才能,日后肯定能把这些知识运用到治国中去。
胜就是这么一个难以交往而且让人头疼之人。
“怎么了?”
“公子,我说这话您可能会笑话我。像我这种独来独往在暗处行走的人,看到别人闹自己也跟着闹,总觉得不对昵。”
“他擅投机钻营。”重太郎听到的全是此人的不好。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好感,那么听到的肯定都是那人的坏话。重太郎由此对胜海舟便越发没有好感了。
不知为什么,龙马眼中闪出光芒。
“那我就放心了。”
“我想要一艘那样的船。”
“不。”寝待藤兵卫小声道,“他家没有下人。”
“这边请。”侍女跪下来,打开隔扇。
“你抹也抹不掉。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耍剑的剑客。对于你们来说,刀比命重要,还是把那东西好好地放在自己腿边为好。但是……”胜海舟又看了一眼名帖,道,“你是千叶重太郎先生,啊,贞吉先生的儿子。”
说完他赤脚将他们带进客厅。客厅的榻榻米上放着桌椅。
很长一段时间,胜海舟都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而且怀才不遇。嘉永六年佩里来航,使他终于有了机会。
昭和十一年在二·二六事件中中弹而亡的财政大臣高桥是清还是个二十岁的书生之时,也就是明治六年年末。当时,胜海舟任从四位参议,兼任海军大臣,很有名望。
不仅如此,胜还主张日本自己建造军舰,而不是购置外国的整艘军舰。因此,必须创立制铁所,造机器。而在此之前就必须培养一些技术人员。这些就是他的兴国论。
首先,他让海舟坐在拜殿的石板上,通过打坐锻炼心胆,接着让他独自舞剑,然后再打坐。这样一直到天明,重复五六次。之后回到武馆,进行晨练,到了傍晚再去王子权现。天天如此。
从筑地本愿寺的第一座桥往东走,就是南小田原町。这里已经能够闻到大海的气味。再往东走,就到了以前艺州藩的下府邸,直到近日幕府还在这里设置讲武所。对面就是大海。
“人所做的事,古今东西都一样,即便是美国,也无特别之处。”
“我总是这样啊。”龙马不理会重太郎,沿着瓦墙慢慢地朝岸边走去。
“请原谅。”龙马低了一下头,然后抬起头来无所畏惧道,“但是,胜麟太郎可真算得上史上的大豪杰。阿重,越是良药,毒性越烈。在国家无病无灾的时候,所谓英雄不过是毒物,但是在天下危难之时却能成为一剂不可缺少的良药。只盯着别人的毒性,那是小人的做法。是君子就不能不看对方的药用之处。”
“小龙,你准备好了吗?快点。”
高桥和莫来坐下之后,老人道:“我就是胜。”
“请告诉我那人的姓名。”
“不不,不会。这可是在将军面前,讲些奇闻异事吧。”
“这种地方,藤兵卫看了一定垂涎三尺。”
第二日一早,正好寝待藤兵卫前来,龙马便吩咐他道:“赤坂元冰川有个胜麟太郎,你替我查一下每天进出他家的人。”
“胜不过是个旱鸭子海军。”重太郎将自己听来的传闻原原本本地讲给龙马,一边破口大骂。龙马却不这么认为。这才是胜的过人之处啊,他想。明明晕船却在陆地上嚣张,这说明他不只是一介船夫。他对这样一个代军舰奉行大感兴趣。
胜海舟不得已辞别了箕作,找到当时住在赤坂田町筑前黑田府一个叫永井助吉的兰学学者,拜其为师。为此,海舟搬到了赤坂田町。他结婚次年长女梦子出生。全家六口住在三间屋子里。“那时生活穷困,妻于日荫町所买腰带系了三年,我在严寒之中练剑,亦只着单衣裤。”
龙马吃惊的同时也非常佩服。在这种时候,听说千叶的两个剑客来访,胜海舟肯定能想象得到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哼!”
“一个女人家,不仅会舞剑,还那么聪明伶俐。要是生来没有什么才能,反而能平平淡淡度日,但是看来那不行啊。”
“脱藩之后就如此。”
佐那子还跪在走廊里。
藤兵卫吓得脸色苍白,走了出去。
“我在监视坂本先生。”她用手指着龙马道。龙马早晨起来不洗脸也不梳头,所以佐那子总是会絮絮叨叨地指责。
胜麟太郎的家已经不是赤坂田町那个用几根木棍支撑的破房子了。他搬到元冰川下已有三年。虽然建筑有些旧,但是占地广,像是领千石俸禄的旗本家。胜非常喜欢这个家。直到去世,他一直住在这里。关于这个家,还有一段轶事。
“去杀胜海舟?”
同二人打过招呼之后,老妇人便安静地离开了。
“小龙,你太过分了。”
玄关旁边有一株八角金盘,长得非常茂盛。要说这个院子里还有点风情的,也就只有这件东西了,除此之外连一棵树都没有。
龙马和重太郎都已经被胜海舟呼出来的烟气包围。重太郎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嗯。”
“如果您对学生有不满之处,学生一定改。”
重太郎的攘夷思想其实来自时下的水户学,那是唯我独尊的学问。把一个民族的居住地作为神圣的土地,如果有外族踏足,便认为神圣的土地遭到了践踏,这种土俗的思想,并不仅限于日本。新几内亚的土著居民有,远古的欧洲也有。水户学就是将这种土俗思想作为调味料,以中国的尊王贱霸思想为中心的学说。这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不如说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看法。这种带宗教性质的攘夷论是幕末流行的思潮。
回想万延元年三月,井伊大老在樱田门外被水户和萨摩的浪人刺杀。井伊家乃是德川谱代大名中最具实力者,而且直弼位至大老。直弼遇刺那天早晨正值他登城途中,身边有以武勇著称的家臣护卫。但几个浪人冲过去就把他杀了。从那一天开始,幕府的权威逐渐淡化。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杀人事件,而是一次改变了历史的刺杀事件……
龙马如此一来,重太郎的气焰立刻收了回去。就连胜也茫然地张大了嘴。
“坂本先生。”佐那子在后面嚷道。
“不,这都是想象。小龙,你得认真点。所以我们应该选在本愿寺桥埋伏。”
不久,看门人回来了。“请进。”
他七岁时曾经奉幕府诏,作为十二代将军家庆五男初之丞的玩伴,侍奉在将军之子跟前。但在他九岁时,在路上被猛犬袭击,咬了睾丸。勿忙赶来的大夫甚至认为他没救了,但还是尽力为他缝上伤口,没想到后来竟然痊愈了。之后一直到十六岁,他都没再练过剑。
“你们来不就是想杀我吗?哈哈哈,这些都在你们脸上写着呢。我也学过剑术,一看就知道,你们眉宇之间带着杀气。”龙马慌忙抹了抹自己的脸。
幕府有一个叫天文馆的衙门,是一个观测天文、制定历法的部门,早在元禄时代就有,这不是洋人带来的。在日本,奈良朝之前的天武天皇四年,朝廷就在大和的飞鸟建了占星台,又设置阴阳寮观天象,历经千年。后来,幕府的天文馆继承了这一职责。开始设在神田,后来搬到牛込,最后移到浅草。
他想,为什么有神州呢?在日本,所谓神,都是上古未开化之人。回到未开化的时代,逆时代潮流而动。我可不理解那些神灵附体的大傻子的道理。
胜拿起旁边的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下了一行字。他们是笔谈。并不是有语言和听力障碍,而是怕邻室的弟子听见。
当晚,重太郎来到龙马房间,板着脸打开了门。“小龙,你真想干吗?你要是不想,我也一定会……”
“恕我直言:旗本、御家人的子弟代代居于江户,已惫懒了。我从津山藩来到江户,受到幕臣赏识提拔,因此也想在其中培养一些英才,费了许多功夫,结果发现无一人有长性。学习兰学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不适合喝江户水长大的人学。这条道还是适合乡下人。”
对于京都频发的天诛事件,龙马略有耳闻。他隐隐约约知道,幕后之人是武市半平太,以及冈田以藏。他被称为“杀人魔”,到处杀人。
“不,不,听我说。干,我干。我坂本龙马只要说干,肯定会去。”
“后来被提拔,领一千石俸禄,日子方宽裕些,但很快又被罢免。妻十分为难,因为很多食客都到家中混饭。我时而升职时而罢免,生活拮据啊。”
长得真怪,龙马先感叹起来。
“哈,你也是个女毒物啊。”
佐那子忽然听他这么一问,有点不知所措。屋内一片寂静。“我才不嫁人。”
“小龙,有几条路能到这里。西有本愿寺桥,南有安艺桥,北有数马桥和备前桥等。胜海舟从家中到这里,应该是走安艺桥或本愿寺桥。”
二人正迈开步子,巡视之人叫住了他们:“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杉成为私塾的指导。其实他是事实上的老师,他比胜更加精通兰学。后来,胜升官之后,杉亨二在胜的推荐下成为幕府开成所的教授,主要研究统计学,并在幕末就建议进行人口普查。后来,他也建议明治政府进行人口普查,并在山梨县实施。他可以说是日本的统计学鼻祖,也是法学博士。他于大正六年去世,享年九十。
到最后,他还说了一句时人不常说起的话,就是:“与朋友以信义交。”所谓友情乃是明治以后的“进口道德观”,此时武士的道德,主要是像忠孝这样的上下之间的道德。这大概是小吉半生总结出来的自然道德。
此时,杉亨二来拜访他。
远渡美国后,胜海舟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他首先想到的已经不再是幕府,而是日本国。身为幕臣,这实在危险。
“吾儿聪明,常交益友,不交恶友,学习武艺,孝敬老父。我如今乐享天年。希望子孙都能像义邦(海舟),枝繁叶茂。”
“但是……”重太郎无言以对,心情却开始亢奋起来。“我们大八洲是神灵保佑之所,绝不能让那些污秽的夷人踏入半步。”
必须推翻幕府。胜开始不断地谈论外国的事情,他说得越多,龙马心里就越是只有这一件事。
“我只要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重太郎道。
好几个!
“果真如此,就得推翻幕府啊。”龙马大声道。
“有可能。”
龙马依旧眯着眼,眺望拴在岸边的军舰上的三根船桅,那是练习用军舰观光号。它是一艘荷兰造的纵帆船,带有外车轮,以蒸汽开动,载重二百五十吨。
胜海舟转述岛田的话:“众人舞剑,不过形式。机会难得,你应该练习真正的剑术。”
榻榻米上破了一个口子,龙马用手抠弄着那个地方。
“我去看了一下情形。他家内外都用木棍支撑,真是破旧不堪。”多年之后,杉曾经这样说。
但是老中却认为他在将军面前戏弄自己,怒道:“下去!”
这是一个只有八叠半而且光照不好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日文书、汉籍和西洋的书籍。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小仓库。墙上挂着匾额,上书“海舟书屋”。在这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瘦小的男子,背对着二人,埋首书堆,并不回头看。此人应是胜海舟。
“啊,首先……”龙马拿起酒壶,佯装糊涂,“胜海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龙马每天都能听到关于胜海舟的传闻。重太郎也一样。
此时寝待藤兵卫前来。“胜大人今早在家。看样子今天不会出门。”
重太郎紧盯着龙马。“你是认真的吗?我们现在可是来刺杀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
当时,岛田虎之进与江户的男谷精一郎、柳川的大石进并称为天下三剑客。海舟入门时,岛田刚从家乡丰前中津来到江户,在浅草新堀开了一家武馆。“他与世间一般的剑术高手不同。”
在此之前,武市半平太、桂小五郎、西乡隆盛和清河八郎等人都尚未认识到这一点。更何况在他们的影响下不知不觉成为攘夷主义者的千叶重太郎。
“但还是不行。”胜海舟道,“没有人明白。即便有,也因为出身低微,当不上大老和老中,没法实施这些政策。权力都掌握在门阀手中。诸大名也一样。幕府的高官和诸侯的家老都已老朽,比那边负责灭火的人夫还要差劲。这些无知的家伙在此内忧外患之时掌控着日本的政局。坂本君,你以为如何呢?”
龙马坐了起来。“阿重,要是干,我们就不要埋伏在筑地,我总觉得……”
然而,千叶重太郎的理解却和龙马完全不同,他只有对胜单纯的恨。
“我们埋伏在路边,等他经过时杀了他就行。”千叶重太郎道,“小龙,怎样?是个不错的方案吧?”
龙马挠头,嘿嘿一笑。二人并排走到玄关。
“没什么。我忽然想到天下没有士农工商的区别。说什么武士,武士又分种种。人们都无法摆脱固有身份。这是为什么呢?为了保护将军一人,全日本三千万人的身份都被固定了。”
千叶重太郎要暗杀的这个胜海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切出人意料地顺利。
一个穿着棉服的美貌女侍出来迎接。她身上有一种一般侍女不会有的气质。后来一问才知道,她乃是胜家的三小姐逸子。
胜海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放弃了剑术,开始学习兰学,尤其是兰学中的兵法。说到兰学,人们往往想到医术。从学习洋人的兵法这一点来说,胜海舟还是与众不同。
第二天,龙马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佐那子的声音:“哥哥说,等你醒来,去他房间找他。”
“那位少当家啊!”藤兵卫感慨道,“时势真是可怕。这么好心的少当家也整天喊着天诛天诛,要去杀人了。”
海舟的出生地本所龟泽町的家破旧不堪,父亲小吉受幕府责罚,不得不带着全家人一起住到同僚家中。离开时,他叫来家具店老板,把家中物什全卖了。家具店老板估了价,结果只给了四两二分。“即便是这些,也因为您是武士,我才买下的。”
接下来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对子孙进行了一番说教:“男子九岁便应舍弃其他,专心学文习武,博览群书。这些比那些下三滥的学问要好得多。以一技之长出人头地,为将军尽忠,为父母尽孝,为妻儿……”
“你认识胜?”
历史是很奇妙的。胜想到的幕府改造之法,在听入了迷的龙马脑海中,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要是那样,不如掀翻无法实施这个计划的幕府,建立以京都为中心的政府,统一日本,创建一个人尽其才的国家,不更好吗?太有意思了!龙马有些坐不住了。
“好啊。”
“小龙。”重太郎一脸不高兴。他非常厌恶西洋,无法容忍幕府向洋人献媚,购置洋船,并且认为日本开始西洋化的祸首就是胜海舟。“小龙,你怎么无一丝血气?”
“不管怎么说,家父想尽办法让我去学功夫,带我去见一位叫做岛田虎之进的剑术师父。”海舟道。
龙马微笑道:“那是肯定。连已故周作大师父的侄少爷千叶重太郎都想杀掉的家伙,肯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贼。其长相定也跟大江山的恶鬼不相上下。”
“你最近有些糊涂。”
“不行。”
“我怕那个?”重太郎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龙马和重太郎仔细地检查了刀,便朝着赤坂元冰川下的胜海舟家出发了。重太郎气昂昂的。寝待藤兵卫打扮成杂役的模样跟着他们。
龙马和重太郎去胜家的时候,逸子还只是个两岁的幼女。多年之后,高桥去他家,她已十三岁。高桥等人看到她的美貌,惊呆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胜先生故意的。只要有刺客或者不好对付的论客,就会让那个女儿出来震慑。
“小龙,我们什么时候去杀了胜海舟吧。”
大老井伊直弼被杀于前年。今年正月,老中安藤对马守信正在坂下门外被攘夷浪人所伤。江户如此,在京都,每天都会有佐幕派和倒幕派遭到暗杀。
胜点上烟袋,“噗——”往院子的方向吐了一口烟。“你们都长着眼睛吧。”胜海舟拽过烟灰盒,啪地拍了拍烟管,将烟灰装到里面,道,“你们看那个。”他指着背后的地球仪,“那蓝色的是大海,你说的世界其实很小,地球上大部分都是海洋。大海里呼呼地往外冒金银啊。”
“小龙!”
“不管好事还是坏事,此人真是颇受人关注,风评很多啊。”龙马道。
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想说要同时推翻幕府和大名。但是,与他表现出来的不同,他对德川家抱有一种至纯的类似于爱恋中的女子对爱人一样的崇拜之情。正是因为崇拜和喜欢,才不由得变成了那种腔调。
“阿重。”龙马用手指着蓝天下的船,叫了一声。
“我觉得刺杀是蝼蚁之辈才会去做的事情。”
“你真清楚啊。”
“嗯。”胜海舟往烟管里塞上了烟,“我是这么说。”
“还有一条恶评呢。”重太郎道,“那厮是代军舰奉行,自称日本海军的创始人,威风八面,实际上只是吹牛皮罢了。和胜一起在长崎海军传习所向荷兰人学习兵法的人都说:胜在陆地上再器张,上了船就晕个半死。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重太郎着迷于时下流行的水户攘夷思想,里面混杂着一些流行的国学者的攘夷论,宗教味道很浓。
“好,什么时候都行。”龙马爽朗地回答道。
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龙马越来越喜欢这个人。日本是一个仅仅种植水稻、麦子和萝卜的农业国,几乎没有任何近代产业,如今胜海舟竟忽然提出要设置一个拥有二百七十艘蒸汽机船的大舰队。若说吹牛皮,胜海舟无人可及,龙马暗想。胜海舟的确好大言,但他不仅仅是说,他精确计算出每一艘军舰上的水手人数,甚至想到设置舰队的经费应该从哪里来。那些经费的来源正是千叶重太郎等攘夷志士厌恶的“开国”。他想做海上贸易。
胜海舟年轻时,天文馆设置了一个荷兰语翻译局。在翻译局中,有一个叫箕作阮甫的江户兰学权威。
真是一对好兄妹。重太郎昨晚喝了那么多,现在竟然已经做好了外出的准备,等着龙马。
幕阁听了这个,非常吃惊,斥他乃是痴人说梦,拒绝了他的方案。幕府若是釆用了这个方案,或许统治还能持续一百年,可惜,历史并没有那么多假设。
海舟寄宿在武馆中。岛田对海舟寄予厚望,对他进行特别指导。除了进行每天的日常练习之外,到了傍晚,他都会让海舟穿练功服,跑到王子权现。
其子海舟多少与他有些相似。“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和很多人交往过。如新门辰五郎、药罐八、幫间君太夫,还有八百松的阿松、松源的婆婆,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走出了大门。
“什么?”
“要是阁下,那从今日就开始吧。”胜写道,决定将私塾收入的二成给他当报酬。
“坂本先生。”佐那子又在背后叫道,“您腰上的东西呢?”
千叶重太郎敲了敲胜家关着的门。看门的老人探出头来。
“那又怎样?”
“但是,不做就会亡国。”胜胡乱地将烟灰倒进竹烟缸里。
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志士。龙马想毕,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小吉虽与众不同,但终究是享俸的武士,所以一样祈愿子孙繁荣。
其实今年五月,胜已经将他的意见呈递给了幕阁。为了保卫日本列岛,将海域分为东海、东北海、北海、西北海、西海和西南海六个海区,设置六支舰队。这个方案非常细致。比如,将江户大坂防卫舰队作为第一舰队,配置护航舰三艘(水手一千四百人)、轻型武装快舰九艘(水手两千零五十二人)、小型军舰三十艘、运输船一艘。这六支舰队中配置的军舰总数竟达二百七十艘,水手六万一千二百零五人。除此之外,还有运输船、测量舰和海防舰七十五艘。
龙马拿起长刀陆奥守吉行,插在腰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把大刀会不会要了胜海舟的命。
“小龙,我们出去。”
“但是……”
但这和事实有些出入。
“是毒物与毒物会面。”
这话再次让二人目瞪口呆。
“为什么把刀放在那边呢?你不把刀放在腿边,可杀不了我胜麟太郎。”
龙马慌忙打断他的话,转而向佐那子道:“佐那子小姐,你什么时候出阁啊?”
“哦?”千叶重太郎不明白,他茫然地站在那里。
阮甫原本是作州津山藩的侍医。多年之后,阮甫的养子箕作秋坪成为东京师范学校的校长,次子菊池大麓,后为京都帝大的校长,阮甫幼女的丈夫箕作省吾英年早逝,但也是幕末知名的地理学者,而其子箕作麟祥则成为明治之后著名的法律学者,受封男爵。这些都是后话。先说这位兰学学者箕作阮甫。
“你们要是认为我说谎,就看看英国吧。虽然号称世界第一大国,其实也就这么一点大。他们很聪明啊。他们就是以地球上广阔的蓝色大海为家。因为他们拥有几千艘能够在大海上如履平地的大船,积极地与外国进行贸易,增加国家财富。因此铸就了大英帝国这个人类历史上最繁荣的国家。但日本如何呢?”
他非常清澈,与人交往,却不与人争论。他认为这只会演变成宗旨的争论。在这个世上,没有比排挤他宗更无意义的了。所以,他总是憨憨地面带微笑。
“好了,你听我说。”胜海舟打开日本地图。龙马第一次看到如此精巧的地图,瞪大了眼睛。“坂本君。”胜亲切地叫道,“为了日本国的大计,我想到的兴国计划如下。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如果有异议,不妨告诉我。”
后来岛田虎之助建议,若要穷究剑术之奥妙,必须学习禅学,于是胜海舟便到牛岛的弘福寺修行四年。“坐禅和剑术成为我日后发展的基础,为我的人生带来种种益处。那时遭遇众多刺客恐吓,但我总能把他们制伏。我的勇气和胆力归根结底都是来自这两样修行。”
这个家真没有一点情趣。龙马想。
情形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不想吗?”
三十三岁时,他奉藩命在长崎随荷兰人学习海兵之术。三十七岁时他成为军舰操练所总教官,当年七月,他搬到了赤坂元冰川下,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小龙!”
踏上安艺桥时,迎头过来一顶轿子,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是佐那子。她下轿后马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她竖起双眉,翘起香唇。
进不去。龙马越往前走,越感到心中憋闷。
“原来是要杀胜海舟。”龙马摸着下巴,道。
“千叶君,你应该不是亲耳听皇上对你说的吧?你不过是道听途说,然后用那些话揣测圣心,再用自己的话说出来罢了。”
“徒弟?”龙马笑了起来,“你可是千叶家的继承人啊。才是我的师父。”
小吉,人称左卫门太郎,出身于旗本男谷家,后来去穷家臣胜家做了养子。他虽家贫,却多闻,天生仗义,爱打抱不平。虽身为直参,却和街坊无赖之徒厮混,被众人奉为“先生”,并乐此不疲。三百年的江户文化,孕育出这么一个叫小吉的男人。没有学问,轻率无欲,轻浮却又有些小聪明。这就是可以称作“百事通”的人物吧。
尊王攘夷是作为拯救社会的思想而出现的,要是仅仅演变成一场杀人运动,那就太危险了。看来该我出马的时候了,龙马忽然急迫起来。但是现在这种情形,却还没到他出马的时候。要是真有那个时候,一死也值,命是上天给的。龙马暗思。
“对。”
“好!”重太郎明白了他的话。
“杀了人,天下就能改变吗?”
“对。”